第253章

随身空间内,平阔的黑土地上方不时传来阵阵轰响,种植区茂密的番茄林和樱桃树被震得东倒西歪,隔着溪流看过去,整片区域上空都因为某种巨大冲击力而形成了强烈的视觉扭曲。

由黑土地主体区域扩展而来的第六层子空间内仍地动山摇。

原本碧草如茵的广袤草地上沟壑纵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刀剑劈砍留下来的痕迹,狂暴的刀锋之气激荡不休,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许久过后烟尘散去,草地中央现出两道身影。

沈寻赤’裸着上半身,滚烫的汗珠顺着饱满结实的胸膛滚下来,淌过块垒分明的腹肌,在墨绿色的作战服裤子上洇出一大片湿迹。

反手一插,厚重的唐刀没入草地一半,他往前大步走了几步,将有些脱力的沈十安从地上拉了起来:“怎么样,累不累?”

“……还行。”沈十安喘得有些厉害,汗湿的头发垂下来两绺,脸色通红,整个人像是刚从热水里捞上来。

一边攥住沈寻的手掌借力站稳,一边忍不住将视线往他精壮的躯体上来回转了几遍——不怪他,美色当前。男人刚结束战斗的肌肉仍高频率鼓动着,小麦色的皮肤上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温度高得吓人,隔着半米远,都能感觉到一股蓬勃热意扑面而来。

沈十安呼吸微滞,以手抵唇咳了两声,稍微有些不自然。

沈寻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撸了把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故意将肌肉绷紧,很是善解人意地发出邀请:“想摸吗?安安可以随便摸。”

激战过后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电得人耳根酥麻,沈十安脸上一烫,扭过头当作没听见。

等呼吸平复下来,拎着剑走到草场边,唰唰几下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重新刻了一个数字:“第六百零八次输给你了。”

这句话多少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本来么,输赢乃兵家常事,况且连物种都不同,人家就是具有先天优势那能怎么办,沈十安早就看开了。可整整七个多月接连输了六百多次,任谁也要被打出两分火气。

沈寻立刻正色:“输什么输,这是安安第六百零八次差一点打赢我呢。”

沈十安绷着脸。

过了一会儿没绷住,嘴角情不自禁地就往上勾。

行,算你求生欲强。

接过沈寻递过来的灵泉水喝了几口,“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吧,缓一缓,这一场打的时间有点长。”

子空间里没放钟表,不方便,但根据身体状态以及体内灵力消耗,沈十安估测刚刚那场切磋最起码也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要知道闭关刚开始的时候他在沈寻手里连十分钟都撑不下来,那还是在他占据主场优势且沈寻有意放水的情况下。

所以说有付出总会有收获,也不枉他这六百多次的屡战屡败。

把水杯递回去,将长剑归鞘之后才发现沈寻没动:“你不出去?”

“你先去,”沈寻就着他喝过的位置将剩下的大半瓶灵泉水一口气喝完,又重新拧开一瓶兜头浇了下来,甩掉水珠后走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亲:“我再待一会儿,刚刚打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有可能又是破解法则压制的突破点,我再试试。”

沈十安看着他,点点头,抬起下巴回吻了一下:“累了就休息,我在外面等你。

空间里没什么变化,依旧灵气充裕温暖宜人。

竹楼前盛放的桃花绚烂如霞,在氤氲灵气中缓缓飘舞铺了一地,映着茵茵绿草淙淙溪流,美不胜收。

沈十安出来后径直走向灵泉,把长剑放在池边,脱下汗湿的衣服靠坐在以温润白玉建成的台阶上,闭着眼睛畅快地舒出一口气。

水温正好,碧莹莹的泉水在胸口处轻微起伏。大概是因为十天前才吸收了钟翰的晶核,泉眼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不光出水量大幅增长,就连水中的莹莹碧色都加深了不少。源源不绝的灵力不断渗入皮肤,温养滋润着每一寸疲乏的筋骨和肌肉,教人昏昏欲睡,舒适至极。

等到疲乏尽退,沈十安睁开眼睛,双臂搭在池沿上,靠着池壁仰头看向头顶淡青色的天幕,功法自动运转,思维逐渐放空。

这里的时间太慢了。慢到外界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利刃众人重返京城至今也才一个多月,但他和沈寻却已经在空间里待了大半年。

十倍延长的时间流使得原本迫在眉睫的决战忽然有了一年多的缓冲,这既是优势,同时也将他们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远远拉开——有时候一觉睡醒,看着窗外打着卷落下来的桃花,恍惚间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时光恬淡岁月如常,末世也好丧尸也罢,都只是一场荒唐梦境。

但梦总有醒的时候,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危机才是现实。

这大半年来他跟沈寻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日以继夜潜心修炼,收获都不小。尤其是沈寻。身为空间主人,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战过程中自己对沈寻的控制力以及多重法则对沈寻的压制力都在不断减弱,可以预见,等到这些压制弱化到忽略不计的时候,必然能打赫修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的进度大大超出了沈十安的预期,不过沈寻好像把自己逼得有点太紧了——放在以前,能和他一起泡澡的机会沈寻说什么也不会错过的。

他能感觉到沈寻给自己施加的压力。时间每过去一天,这压力就将沈寻逼得越紧。两人切磋的时候本该是都留有余力的,但偶尔战意正酣浑然忘我,从沈寻眼底流泻而出的暴戾杀气连他都忍不住暗暗心惊。

杀气当然不是针对他的。沈寻对于赫修的怒火和恨意,因为新仇宿怨,各种原因累加,显然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只等再次交手时彻底爆发。

战意激昂是好事,但太激昂了,沈十安担心沈寻有可能会失控,未伤敌先伤己。

上一次法力失控、触犯世界法则的惨痛教训仍历历在目,回想起沈寻背上那道横贯而过、至今还能隐约看到痕迹的伤口,沈十安神色阴郁:这样的代价,他绝对不愿让沈寻承受第二次。

一片桃花缓缓飘落,正好坠在额间。沈十安拈了起来,凌厉漂亮的剑眉微微拧起。

除了沈寻的情绪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他颇为介怀。

末世至今,京城基地手中一共掌控着五架人造卫星。其中两架用于通讯,另外三架则一直密切观测着全国各地,尤其是魔都附近丧尸群的动向。

而从去年十一月份丧尸群突然停止移动开始,截止至沈十安上次离开空间,卫星监测得到的结果始终没有变化,似乎所有丧尸都被封冻在积雪和冰层底下,安静地蛰伏于寒潮当中。

这并不正常。

根据沈十安等人的推测,丧尸群之所以会在去年诡异停滞,是因为赫修故意在各大基地内散播了异能者晶核的消息,想摒弃外部干扰好让人类自相残杀,先从内部瓦解消耗。而等到这一次寒潮结束,便是对方坐收渔翁之利的最佳时机。

人类不仅没有相残、反而借着寒潮掩护在华国中心汇聚合并,这一点应该是赫修预料之外的。可即便如此,只要沈寻还活着,哪怕再稳操胜券,以对方谨慎小心的性格也不可能不针对决战设置后手。整个寒潮期间毫无作为、对幸存者放任自流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要知道就连基地这边都早就做好了准备,时刻防备着会有一支不受寒潮影响的火系丧尸队伍作为先遣部队前来突袭。

卫星监测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只有两种解释:要么赫修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赫修准备的后手极其隐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难以预料。

这种未知的危机感最让人坐立难安。搭在池沿的手指划了两下搅出几圈波纹,水珠顺着白玉一样的手掌往下滴,泛着潮气,顺着剑鞘轻拂。

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焦灼和烦躁,剑身灵光隐现,发出阵阵嗡鸣。

沈十安收拢思绪,摩挲长剑笑了笑:想出鞘?

别着急,就快了。

他往下一沉,任由泉水浸没头顶。片刻后又浮起来,将所有杂念全都摒弃在外,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丹田处的伪金丹在功法催动下泛出浅浅蓝光,带动灵力绕着特殊的经脉轨迹运转循环,源源不绝的灵气受到牵引,经由功法炼化后汇入金丹,又由金丹反哺向每一寸骨骼肌理。

四周静谧无声。水珠从及肩的发梢滴落,划过漂亮的肩胛和紧实的胸膛,轻轻没入水中。

不知不觉间,空间内浓郁的雾气全都聚拢过来,仿若活物也似随着他的吐纳缓缓起伏。沈十安灵台澄净,进入到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意识也沉入识海中逐渐朦胧起来。

这种状态是被一股迅猛且急促的失重感所打断的。

沈十安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站在一座悬崖边上,崖壁陡绝险恶,再往前两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变故实在吓人,饶是以他的性情也被惊出一身冷汗,第一反应是难道他又着了赫修的黑手?根本来不及多想,一边往后退一边下意识去摸剑——摸了个空,就连空间也毫无反应。

Fuck。他忍不住咒骂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这他么到底是什么地方?

先冷静,不能慌。真是赫修搞鬼的话,沈寻不可能一点没有察觉。

他抬头环视,发现这片悬崖实在广阔,平整的崖壁线好似没有尽头般往两边延伸,前方的深渊幽暗无垠,不管往哪个方向都看不到边界。低头俯视,视野所及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深的黑暗中缓慢涌动,但不等看清,便又湮没进幽沉的雾气当中。

沈十安忍不住又骂了句脏话。真是见了鬼。

这深渊太庞大了。站在深渊前的沈十安简直就像是一只粘附在黑洞边缘的蚂蚁,悬殊的体积对比让人不寒而栗。稍微往里面多看两眼,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复存在,眼前的深渊就是万物本源,身体无法控制地往那本源深处坠落,肉‘体、魂魄、意识……所有的一切都被它撕碎吞噬,彻底化作虚无。

就在这种虚无感即将没顶之前,一阵强烈的心悸席卷全身,沈十安急忙移开视线,胸口砰砰乱跳,狠狠咬了一口舌尖,扭过头不敢再看。

这深渊有些邪门。

眼前的一切都很邪门。

他转过身,更邪门的出现了:在他身后赫然是一座由金属和岩石构建而成的巨大宫殿,高耸的殿宇连绵起伏,以黑色和灰色为主色调,仿佛远古巨神的居所,恢弘冷俊,极其壮观。

这片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庞大殿群占满了沈十安的视野,强烈的震撼让他怔然无言。好半天才稳住心神,一边往前走,一边仔细打量周围环境。

宫殿是临渊而建,他现在正站在一块从殿群中延伸出来、毗邻深渊的平阔广场上。地面好像全都是金属锻造,印刻着某种极为复杂的符纹,神秘而诡异,在深渊旁闪烁着冰冷微光。

最初了惊慌之后,回想起上一次的经历,沈十安这会儿其实已经大概猜出来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跟赫修没关系。这恐怕又是沈寻的一段记忆。

既然是沈寻的记忆,那他肯定就在附近。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惨叫声。沈十安立刻顺着声音往前走,转过几根雕刻着玄妙图腾的巨型石柱,来到了广场另一边。

距离他大约十来米的地方,玄铁锻造的广场往深渊方向探出一截,形成一个类似于露台的结构:两侧建有栏杆,临渊那一面却是空的,正中央摆了一张矮桌和几张坐垫。

一名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青年背对深渊斜坐在矮桌上,一条腿随意伸着,另一条腿支起来踩在桌沿上,左手搭着膝盖,下巴微抬姿态睥睨,很是桀骜不驯。

沈十安立刻松了口气:果然是阿尔。

眼前的阿尔和他在上一段记忆里见过的兽态相比应该长大了不少,孩童时期粉雕玉琢的小脸明显长开了,却又比成年后的英俊悍猛多了几分青涩,长腿劲腰唇红齿白,一派少年风流。

孩童期的阿尔沈十安很熟悉,毕竟朝夕相处过大半年,跟成年后的阿尔更是亲密无间。唯独眼前这幅青少年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张扬肆意又狂又拽——怎么说呢,还挺可爱。

“你们胆子倒是不小,”沈十安眼里挺可爱的阿尔大马金刀地坐在矮桌上,右手指尖捏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石头,睨着那群跪伏在他脚下瑟瑟发抖的兽人,懒洋洋道:“为了偷采魔法石,连我大哥的领域都敢闯。都疯啦?地底世界的规矩没人教你们吗?要说闯就闯了,见到我竟然还敢跑——跑去哪儿?跑得了吗?区区混血半兽,全捆在一起也不够我一根指头捏的。哼,我们兄弟三个这才几年没在外头露面啊,都忘记刻耳柏洛斯有多可怕啦?”

说完目光一顿,被他盯上的兽人便噗呲一声,爆成了一团血雾。

想要走近一点近距离观察的沈十安正好从旁边经过,被喷了个始料未及。他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但血雾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轻飘飘洒在漆黑的玄铁上,连同之前还没干的,沿着符纹纹路汇成条条涓流。

……暴力。

沈十安额角抽了抽,避开血迹走到阿尔身后。

另一边跪在地上的兽人们抖得更加厉害,以头抢地连声求饶:

“魔君饶命……”

“我等再也不敢……”

“求魔君网开一面……”

阿尔看上去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眯起眼睛:“闭嘴,吵死了。”

抬手虚虚一抓,一只肌肉虬结、足有五米多高的兽人便突然飘了起来,活像是被疾速行驶的火车头撞上,猛地飞了出去,越过矮桌旁的沈十安直直坠入深渊。

惨叫声还没消失,又有一名兽人腾空而起,以同样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飞了出去,消失在露台之外。

被深渊吞没,似乎比直接爆成血浆更让兽人们恐惧。

剩下的兽人吓破了胆子,也顾不得怕了,四散奔逃慌不择路。但只要离开露台十米范围,就会被一股巨力猛拽回去,不容抗拒地重复着同类的结局。

阿尔扔得兴起,墨绿色的眼睛里红光隐现。

就在他准备扔第七个的时候,远远传来一道声音:“阿尔,停手。”

已经被扔到露台外面的兽人身形一滞,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带了回来,轻轻放回地面。

沈十安循声看过去,立时一怔。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面容极为清俊雅致。身穿一袭白色素袍,长长的头发用玉簪绾起一半,剩下一半随意搭在肩上,雪白色的袍角轻柔浪漫不染尘埃,随着走动轻轻荡起,像是月光下的云海。

他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但眨眼间就已经到了露台跟前。途中似有似无地往沈十安所站的位置轻轻扫了一眼——

沈十安只觉身上一沉,刹那间仿佛有一整座大山朝他压了下来,然而就在全身的骨头都要因为不堪重负发出爆破声时,这股突如其来的重压又突然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的错觉。

与此同时阿尔已经站起来迎了上去:“大哥!你怎么来啦?”

大哥?沈十安谨慎打量对方:这就是阿尔那位兄长?

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兄长气质出尘,眉目缱绻,说话也很温柔:“我同海蟾真人刚下完棋,往回走时听到这边有些动静。发生什么事了?”

阿尔身上那股桀骜难驯的刺儿头气场从兄长出现起就收敛了大半,闻言抬起下巴,带着股邀功的味道:“我抓到了一群小偷!二哥让我帮他进深渊找点漂亮石头,我一过来,就发现这些东西偷偷藏在浮台下面,背包里全是魔法石。哼,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咱们的地盘都敢闯,今天一个也别想走!大哥,你看我怎么教训他们!”

兄长看了看抖若筛糠的兽人,又看向摩拳擦掌的阿尔,温声道:“擅闯领域的确可恶,你把他们抓住了,做得很好。不过深渊险恶,冒险来这儿采石应当也是为了生计,念在他们初犯,不如小惩大诫,这次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怎么行!刻耳柏洛斯的威严不容侵犯,擅闯领地者死!”阿尔哼哼两声:“深渊无穷无尽,想挖石头哪里不行,无非就是看中了大哥的领域里石头最好阴煞最弱,来这里挖石头最安全。哼,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他们既然敢来,那就要付出代价!”

“他们已经失去了九名同伴,这样的代价,还不够重吗?”

“九个算什么。”阿尔不以为意:“二哥说了,凯奥斯强者为尊,弱者没有存在价值,这样的蝼蚁,杀再多也死不足惜。”

兄长如远山含黛一样好看的眉微微蹙起:“这是什么话。世间生灵皆难能可贵,强者有强者的约束,弱者也有弱者的好处,每种生灵的特质都不一样,怎能单凭力量的强弱论定价值?即便是蝼蚁,日日辛勤劳作,那也有我们可以学习和欣赏……”

察觉到阿尔脸上的抵触和不耐之色,他止住话头。想了想,眼中浮出笑意:“再过几天,就是你两百岁的生辰了。”

阿尔立刻又高兴起来:“嗯?”

“虽说刻耳柏洛斯三百岁才算成年,但两百岁也是大人了。” 兄长抬手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语调和缓轻柔:“地底世界广阔无垠,蕴含的道理更不知凡几,即便是刻耳柏洛斯也无法穷尽。有些事情,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二哥也不一定对,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和思考。这些人是你抓住的,该怎么处理,大哥不会再干涉。我先走了,海蟾真人送了不少点心,你要想吃记得早些回来,迟了可就没有了。”

说完果真转身离开,就跟来的时候一样,衣袂翩跹,像山岚间的流云,又像一阵清风,很快消失在广场尽头。

阿尔一直目送兄长离开后才将视线收了回来。被他扫过的兽人们噤若寒蝉,等待命运的最终审判。

魔王会放他们离开吗?

兽人们显然是这样期盼的。

但阿尔眉毛一挑,沈十安就知道要糟——

嗖!嗖!

又有两名兽人在惨叫声中被抡起来扔进了深渊。

扔完之后,阿尔背着手阴恻恻看着剩下的,目光从距离最远的那个,一路恐吓到距离最近的那个。

就当沈十安以为根本不用他再动手其余兽人都会被活生生吓死的时候,小魔王重重哼了一声,恶狠狠道:“算你们走运。”

抬手一挥,平地刮起一阵飓风,将兽人们全都卷了进去,眨眼间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送去了什么地方,但只要没摔死,应该是能活下来的。

阿尔满脸嫌弃,像是刚扔完垃圾似的甩了甩手。

沈十安忍不住笑起来,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充盈在胸口,让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摸一摸魔王的脑袋。

指尖还没碰到呢,阿尔忽然转身,英挺的眉毛紧紧皱起,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往前倾,锐利的视线仔细逡巡着眼前每一寸空间。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见沈十安,就会发现他跟阿尔几乎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额头抵着额头,鼻子挨着鼻子,嘴唇碰着嘴唇。

那双足以让人感叹造物神奇的墨绿色眼睛近在咫尺,像黑暗深渊中最美的宝石,闪烁着迷人又危险的光泽。

阿尔耸动鼻尖用力闻了几下,什么也没发现。狐疑地揉了几下鼻子,直起身又转了回去。

沈十安捂住胸口,脸上微微发烫,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已经是阿尔第二次有这种反应了。上一段记忆里他好像也察觉到了自己——但这可能吗?刚刚这段场景应该是很多年前就发生过的,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因缘际会下的旁观者,是这段记忆里虚幻的影子,根本没有在此时此地真实存在过。

而且不仅是阿尔,之前那位兄长出现的时候好像也有点不对劲,他感受到的应该是对方的威压?但一个理论上根本不存在的虚影怎么会……

还没等他想清楚,一股强劲的拉扯力忽然传来。抬头一看才发现阿尔已经走远了,而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跟随对方往前移动。

连绵起伏的宫殿群从远处看就非常壮观,走近之后那种恢弘壮观的感觉又被放大了好几倍,就算阿尔化为兽态原型在里面撒着欢儿的跑估计都绰绰有余——或许这也正是殿宇建造得如此巍峨庞大的原因。

沈十安跟随阿尔的视角四处打量,发现这里面住了不少人,或者说是看起来像人的凯奥斯生物。

其中绝大部分应该是仆从身份,远远看见阿尔便恭敬地退至道路两旁。偶尔还能看见几名穿着青衫长袍、背着各色法器的修真者,联想到沈寻曾经提到过他大哥对于人类文化非常感兴趣,时常找人交流探讨,沈十安推测这些修真者应该是兄长养的“门客”——对方之前提到过的“海蟾真人”估计就属于此类。

阿尔走得很快,穿过重重宫墙,走进了一处广阔并且生机勃勃的美丽花园中。

花园正中间有座雕塑,雕的是一只匍匐憩息的巨兽,即便是放松状态,那扑面而来的威严气势也让人战栗心惊——沈十安觉得自己眼力不错,兽型的刻耳柏洛斯在人类眼中应该都长得差不多,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阿尔。

巨兽懒洋洋伸出来的前爪上靠着一个人,阿尔看见后眼睛一亮,立刻加快步伐小跑过去:“二哥!”同时将系在腰间的一只布袋子解下来,打开袋口让对方看:“全是魔法石,我按照你说的专门挑个头大的颜色亮的捡了这么多,二哥你看看行不行,不行我再去找。”

赫修抬头扫了他一眼,又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袋子放在雕塑巨大的前爪上,一只手随意翻了翻:“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浮台下面抓住了一群偷闯进来采石的兽人,耽搁了一会儿。”

“人呢?”

“被我扔进深渊了。”至于那些没扔进去的,不知道为什么,阿尔下意识觉得不该提起,所以就没说出来。说完后又往赫修身边凑了凑:“二哥,你觉得这些石头怎么样?”

“还行吧。”赫修随口搭了一句,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沈十安谨慎走近,发现他原来是在雕刻。左手中握着一颗水润剔透的蓝绿色魔法石,右手食指异化为兽爪,尖锐锋利的指甲在石面上仔细雕琢,碎屑扑簌簌落下,显露出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模样和身后的雕塑十分相似,雕工精细,姿态栩栩如生,连毛发都纤毫毕现。

沈十安很讶异。

沈寻说过,魔法石和晶核几乎没有差别,而晶核的硬度极为惊人,除非直接吸收,否则不管是他还是沈寻,倾尽全力都无法在晶核上留下印记,但赫修却能用指甲轻而易举地在魔法石上凿刻?

阿尔脸上满是崇拜,也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异化,拿起一颗魔法石在上面用力刮了刮——什么也没刮下来。

“二哥,你真厉害,连大哥都凿不开魔法石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强大就好了。”

赫修呵了两声,似乎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阿尔也不在意,像是已经习惯了,又刮了两下就把指甲收了回去。将魔法石握在掌心里盘了几下,用余光瞟着赫修,状似不经意道:“再过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赫修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仍全神贯注地投射在手中的魔法石上。漂亮的石面圆润光泽,指甲突然一滑,这件堪称艺术品的石像上便出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瑕疵——赫修盯住石像脖颈处多出来的那道痕迹,狭长的眉紧紧皱起。

阿尔没有注意到。他此时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盯着雕塑旁边一丛嫩生生的绿草:“大哥说要帮我庆祝呢。他说满两百岁后就算是大人了,所以要好好陪我过这个生日,还会给我准备礼物……二哥,你说大哥会送我什么礼物啊?”

赫修心中烦躁,正要开口训斥,忽然一愣:“你两百岁了?”

阿尔努力压住眼中的期待:“对啊!”

这下赫修笑了起来,真心实意地笑:“两百岁,那的确是长大了——大哥是这么说的吧?他现在在哪儿?”

“跟海蟾子下完棋,回去休息了吧。”

赫修拎起布袋子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将手里的猛兽石雕扔了过来:“送你的,生日礼物。”

阿尔牢牢接住,似乎不敢相信,继而露出惊喜,墨绿色的眼睛里快活极了:“这是你特地给我雕的吗!原来二哥你早就在为我准备礼物了?真漂亮,我好喜欢!”他冲着已经走远的赫修喊道:“二哥,谢谢你!”

一直默默旁观的沈十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没在阿尔或者沈寻身上见过这么浓的傻气。

与其待在阿尔身边,他现在其实更想知道赫修急着去找兄长是为了什么。但陷在傻乐中的阿尔显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挪动脚步了。

他可以自己跟上去吗?

虽然机会不大,但沈十安还是想试试。

沿着赫修离开的方向走了几十米,直到阿尔都快看不见了,预期中的拉扯力竟然都没出现——沈十安来不及深究原因,立刻加快步伐朝赫修消失的位置追了过去。

领域内的路线错综复杂,没有阿尔的带领沈十安中途误入了好几次岔道,终于成功来到被拱卫在中央、最冷肃壮观的一座宫殿前。

穿过高耸的宫门走进去,沈十安看见厅堂一角摆了张高高的架子,上面由低到高摆了许多雕像——从最底下工艺稍微有些粗糙的木雕,到最上面极其精美毫无瑕疵的魔法石雕像,大小不一,姿态各异,但雕刻的都是同一只巨兽,既记录了巨兽的喜怒哀乐,又完整展现了制作者雕工不断精进的过程。

而即便是相比起来最粗糙的木雕,一笔一划也极为用心,更不用说那些折射出璀璨光芒的魔法石雕刻,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像是活了一样,如同一颗颗被制作者用热情和赤诚灌注的心脏。

沈十安粗粗浏览了一遍,正准备继续往里走,隐约从内殿中传来两道声音:

“……为什么不行?”赫修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我也是刚满两百岁就被你要求离开这,出去创建自己的领域,为什么轮到他就不可以!”

兄长的声音依然温和:“我解释过了,阿尔比较特别,他和我们不一样,这些你是知道的。”

“借口!都是借口!你就是担心他,怕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那我呢,当初我才两百岁就被你赶出去的时候,你在乎过我是怎么生活的吗!”

“你跟阿尔都是我的兄弟,我当然是在乎的。赫修,两件事本就性质不同,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内殿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赫修显然被这句话伤到了感情,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出他此时的失望和愤怒。

他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冷笑两声,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笔直地穿过了大殿中的沈十安,在宫殿门外差点和阿尔撞了个满怀。

那块略有瑕疵的半成品雕像已经被阿尔珍惜地挂在了脖子上,急忙让了两步险险避开,脸上美滋滋的表情尚未褪去,就看到了赫修眼中不加掩饰的森森寒意:“二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赫修盯着他,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半晌后却又冷静下来,神色恢复正常,只留给阿尔一个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继续大步往前走。

阿尔怎么可能会放他走,立刻追了上去:“二哥?二哥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跟大哥吵架了?为什么呀?二哥你说话啊……”

赫修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一直走到距离兄长的居所很远之后,才逐渐停下了脚步:“你真想知道?”

阿尔用力点头。

“有个坏消息,是关于你的。”

“什么呀?”阿尔攥住脖子上的石雕,表情有些忐忑。

赫修扫了一眼,“除了这个雕像,原本我还准备了一件礼物:等你满两百岁后,我想带着你离开深渊去地底世界游历,只有我们两个,四处逛逛,玩个几十年,涨涨世面和见识。”

阿尔惊呆了,仿佛置身于最美妙的梦境,但赫修紧接着说的话就将这个美梦无情打破:“可惜大哥不同意。”

阿尔痛彻心扉:“为什么!”

“大哥觉得你还小,能力太弱。地底世界无穷无尽凶险难测,有些地方即便是我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对你而言太危险了。”说着惋惜地看了阿尔一眼:“也对。没通过试炼,到底不能算是真正的刻耳柏洛斯。这件事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你也不用再去问大哥了,免得他心烦,就当我没提过吧。等你成年了通过试炼之后……唉,太远了,到时候再说。”

说完便独自离开。

一直跟随二人、听到了完整对话的沈十安看着阿尔眼中如同火焰般熊熊燃起的不甘和斗志,心脏往下一沉: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年仅两百岁的阿尔年少轻狂,仗着一身孤勇擅闯本该成年巨兽才能进入的试炼禁地。中途九死一生,险些殒命。察觉到他意图的兄长为了保护他,违反试炼规则暗中陪他一起进入,最终为了救他深受重伤,元神受损,几乎法力尽失。

这是当初在酿酒厂时,沈寻给他讲述过的往事。

眼前的画面忽然支离破碎并飞速旋转起来,沈十安坠入了这旋转形成的漩涡。等到再次站定,画面重归正常,他又来到了兄长居住的宫殿中,这一次是在内殿。

兄长身上那袭像云一样轻柔的白衣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更多的血液从他口鼻中渗了出来。阿尔满脸是泪,跪在地上浑身都在抖:“大哥,大哥你不要有事……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死好不好……”

赫修盘腿坐在兄长身后,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狠狠一挥,将阿尔打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又摔了下来,一双眼睛因怒火和恨意化作骇人的血红:“滚!你这个废物!大哥要是有事,我要了你的命!”

源源不断地魔法石由仆从运送进来被他吸收,化作更加浑厚柔和的力量,顺着紧贴在背后的手掌输入兄长身体当中。

阿尔擦掉嘴边的血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脸上的仓惶逐渐变得呆愣,仿佛所有情绪都渗入了更深的地方,一动不动看着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魔法石吸收后的灰烬都积有半尺多深,兄长比冰雪还要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阿尔拖着麻木的双腿飞快爬了过去:“大哥!大哥!”

赫修还要再打,被兄长抬手拦住了。他从赫修怀中挣脱出来,问阿尔:“你可受伤了?”

阿尔摇头,眼泪又淌了下来:“……我没事,我好得很。大哥,你怎么样了?”

“我也没事,多亏了赫修。”这句话让赫修身上几乎控制不住的愤怒又收了回去,他抱着兄长,听对方温柔地对阿尔说:“我真的没事,一点点伤而已,对刻耳柏洛斯来说不算什么,养几年就好了。不过暂时恐怕不方便走动了,所以有件事情还需要你帮忙。”

阿尔胡乱地抹掉眼泪:“你说!我一定能做到!”

“海蟾真人之前就提到过想要出去游历,大哥眼下不方便替他送行,你能帮我将他送出领域吗?”

阿尔用力点头:“能!我这就去!”他站起来,看了一眼赫修,又看向兄长:“……对不起。大哥你好好养伤,我很快就回来。”

画面一转,沈十安眼前已经是笔直通往领域之外的玄铁大道。

道号海蟾的修真者在前,阿尔在后,两人一起往外走。

这注定是最沉默也最压抑的一段送行了。海蟾子几次回头,想在临别前找些话说说,但看到阿尔的脸色,又识趣地将话头全部咽了回去。

道路说长不长。即将走到领域边界时,两人都放缓了脚步。

阿尔正要说些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迅疾的破空声。

沈十安看过去,只见脸色阴寒如水的赫修像是刽子手手里的行刑刀,杀气腾腾疾驰而来,心中大骇,下意识朝阿尔喊道:“阿尔小心!!”

但那把刀紧贴着阿尔擦了过去,纵身一跃,落地时已经化作兽型,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海蟾子吞了进去。

嘎吱嘎吱。

利齿咀嚼皮肉的声音让人遍体生寒。

阿尔迟了一步:“二哥不要!”

巨兽转过身,混合着碎肉的鲜血沿着利齿往下滴落,那双毫无温度和感情、比万年玄冰还要冷的眼睛看着阿尔,缓缓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嘎吱,嘎吱。

咕咚。嚼碎的血肉被吞了下去。

赫修的身影忽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将阿尔扑倒在地,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爪子狠狠一挥,在阿尔脸上留下三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爪尖上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那是阿尔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猛兽雕像。这雕像虽然略有瑕疵,但是栩栩如生,看起来既有几分像阿尔,也有几分像赫修。

赫修用一只前掌将阿尔死死按住,另外一只踩在了雕像上。

“二哥……”阿尔眼眶通红,似乎想要阻止,但清脆的咔嚓声还是从脚掌下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冷酷至极的声音同时在阿尔和沈十安脑海中响起:

“废物。你不配叫我二哥。”

赫修来得迅疾,走得也很快。除了地上的一小滩血迹,还有那枚四分五裂、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魔法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尔很久之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单膝跪地,低着头将石雕的碎片一片片都捡了起来。

沈十安难受极了,蹲在对面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但根本碰不到他。

阿尔眼眶通红,一只手握住碎片,另一只手狠狠擦了把眼睛。

但还是有一滴眼泪穿透沈十安虚无的掌心,轻轻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