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顾先生今年还不到六十岁,因为长期饮用灵泉水,看起来远比同龄人年轻,头发乌黑气质儒雅,说是四十岁都不会有人怀疑。

所以当沈十安来到顾家老宅,看见紫藤花架下那个鬓角雪白、老态龙钟的男人时,刹那间像是被道又狠又急的闪电击中似的,顿在原地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顾先生也看到了他,放下手中的喷壶和花剪,转过身笑道:“回来啦?这一趟还顺利吗?”

沈十安喉头像是堵了一块冰。盯着他褶皱遍布的苍老面容看了许久,这才抬脚慢慢走到他身边。

顾先生这处院子很大,两侧是长长的游廊,进门右手边的墙角处有一座精巧别致的四角凉亭。此时凉亭顶上和两侧廊檐全都被紫藤爬满了,那株沈十安当初刚到京城时送给他的盆栽紫藤,如今深深扎根于地底,藤蔓粗壮枝叶繁茂,本该于春季盛放的植物却在快要迎来寒潮的秋末花开如瀑——

沈十安将目光投向石桌上的喷壶,那里面传来浓郁的灵气味道。

“我给你的灵泉水你没喝?”他问顾先生,声音干涩。

顾先生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是刚回基地?吃饭了吗?正好我这儿也还没吃呢,小宋,”他喊旁边的勤务员:“你去让厨房赶紧把午饭送过来,多加几道肉菜,蒸条鱼再弄个白灼虾……”

全都吩咐好了,这才对沈十安等人道:“外面太阳晒,走,我们进屋里坐下来再说。”

他握着两枝紫藤花走在前面,没走几步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早有预料的顾长晟立刻扶住他:“您慢一点。”

“没事,没事……”

沈十安落后一段距离看着顾先生佝偻蹒跚的背影,恍惚间生出几分时空错乱的荒谬感:

明明上次见面,他还身强体健精神矍铄,这才短短两年,竟然连路都走不稳了?

他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走进顾先生住的地方,却在下一秒再次怔愣当场:这里也变了。从客厅到书房再到卧室,墙上、柜子上、茶几上,到处都摆满了沈十安的母亲沈青染的照片。

当年顾老先生以沈青染身体孱弱需要长期的高级医疗监护作为要挟,逼迫顾先生留在京城继承家业,不得联系也不得接近沈青染母子半步,顾先生因此只能通过私家侦探拍摄的照片去了解爱人和孩子的情况。

十二年间积攒的照片共有数万张,沈青染去世之后,这些照片就变成了一柄柄刺刀,在每一个对爱人思念入骨的深夜将顾先生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现在这些照片全都大喇喇地摆了出来。

而且不只是沈青染的照片,还有沈青染喜欢的书、沈青染喜欢的画、沈青染喜欢的家具样式……

这整栋院子,赫然已经改造成一座用以缅怀沈青染的灵堂。

进屋之后,顾先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卧室,靠近床头的地方摆放着沈青染的遗照和骨灰盒。他将骨灰盒旁边花瓶里的紫藤花换成新剪的,又重新换了水,然后一边用湿毛巾小心翼翼擦拭照片,一边满含爱意地注视着照片里笑容璀璨的恋人,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十安没有跟过去,他站在客厅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问顾长晟:“他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半之前。”

一年半前,顾长晟当上了复兴发展部的部长,而顾先生从领导人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从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仿佛放下什么重担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逐渐抽空。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状态,一开始顾先生还会染黑自己的头发,甚至让异能者隐藏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等到顾长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长晟没有辩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哥临走之前再三嘱咐过让他照顾好爸爸,盯着顾先生每天喝灵泉水,不管什么原因,没能做到就是他的失误。而被他察觉出异常后,顾先生以“清剿任务太危险不能影响安安”为由要求他保密,他权衡之后同意了。所以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十安其实也清楚问题的根结不在顾长晟身上,但一股控制不住的怒火却在胸腔内四处乱窜,将五脏六腑都架在火上煎熬。

他早该发现的。他早该料想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初将母亲的遗物连同当年的真相一同交给顾先生后,顾先生深受打击,顾长晟也曾担心过他的精神状况——那时候沈十安可以非常肯定顾先生不会倒下去,因为秦家还在,秦书还没死。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还能肯定吗?

兄弟两个在旁边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沈寻绕着客厅转了一圈,将几乎贴满墙面的照片一张张看了过去。这些照片里不光有沈青染,还有沈十安,从咿呀学语的幼儿到青葱稚嫩的少年,完整地记录了他的整个童年。

沈寻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断惊奇于沈十安在外貌上和母亲的相似性。顾先生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而不等沈十安找到机会跟顾先生好好谈一谈,勤务员就带着人将饭菜送了过来。

这一顿饭吃得压抑至极。

吃完饭顾长晟找了个借口走到院子里,沈寻和沈十安对视一眼,也走了出去。

房间内便只剩下沈十安和顾先生两个人。

顾先生赶在他之前开了口:“我昨晚,梦见你妈妈了。”

他从餐边柜上拿起一张照片,用手摩挲两下,已经浑浊的双眼中泛起温柔至极的神色:“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连衣裙,坐在紫藤花下看书,风一吹,就有花瓣落在她身上,漂亮得不得了。梦里她还是那样年轻,但我已经老了。”

“不老。”沈十安看着他:“你要是觉得自己老了,就去我的空间里泡几次灵泉,或者直接移植晶核重新换一副身体,都能解决这个问题。”

顾先生顿了顿,“没有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为什么没有必要!”

顾先生看着他和沈青染极为相似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亏欠良多的孩子解释。

顾先生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以才能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生出一段最好的爱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

但也许正是因为太幸运了,他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都在和沈青染相识、相知、相爱的那两年挥霍殆尽,以至于之后的人生都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苦修。

这场苦修太难熬了。

沈青染过世之后,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将安安抚养长大,利用顾家扳倒秦家,让那些毁了他跟青染的人十倍百倍付出代价;

等到他终于将顾家掌控在手中,安安也已经成年,末世却来临了。顾家人全都死绝,本来已经被他打压得濒临崩溃的秦家死灰复燃,而沈十安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那时他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保证沈十安的安全。

后来沈十安终于平安抵达京城(虽然并不是因为他),他带来了沈寻,也带来了那个让顾先生悔恨莫及的真相,如果说之前的人生就已经足够难熬,那么之后的每一天,都要更难熬千倍万倍,对于秦书和秦家的恨意在那时超越了一切,但他最恨的还是他自己——

安安说的没有错,是他的弱小和无知导致了他跟沈青染之间的悲剧,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让深爱之人受尽委屈,在无尽的思念中和遗憾中郁郁而终。

沈青染过世之后,关于她的很多细节顾先生根本不敢深想,想得多了,浑身都沉了,汹涌的绝望和痛苦没顶而来,那股好不容易聚起的精神气便再也支撑不住;但他又必须逼着自己想,回忆足够清晰,恨意足够刻骨,他才能撑着自己继续苟活于世。

秦家易主,秦博章身首异处、秦书尸骨无存之后,支撑他的恨意逐渐消失,但他还不能解脱:末世艰难,他多坚持一段时间,就能多护安安几分周全。

再之后决战开始、决战结束,华国境内的丧尸全部消灭,牺牲者重获新生,末世也即将走向终结。

长晟能独当一面,安安也不再需要他。

他已经支撑不住,也不想再撑下去了。

“那我呢,”沈十安攥紧了拳头,看着顾先生,眼尾被种种情绪逼得通红:“你觉得活不下去了想一了百了落个轻松,但我没了妈妈,没了姥姥和姥爷,现在你要让我连爸爸也失去吗!”

他幼年失恃,亲生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又先后送走了最亲近的姥姥和姥爷,在强烈的缺失感中长大成人,至今也没能与自己完全和解。算起来父子关系破冰、他愿意喊顾先生一声“爸爸”到现在也才几年?对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丢下他一死了之?

他不是不能理解顾先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身为子女却很难不生出怨怼,他也知道顾先生早晚有一天会先他一步离开,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见归途。

他没有了妈妈,再失去顾先生,还能剩下什么呢?

顾先生垂下视线,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愧疚。半晌后轻轻地叹了声气:“安安,爸爸…爸爸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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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十安走到院子里时,顾长晟和沈寻都迎了上去。

沈寻看见他通红的眼眶,扭头射向室内的目光立时便染上几分戾气:“我现在就施咒,让他吃好喝好,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只要安安不愿意让他死,顾先生不想活也得好好活着!

“不用,”沈十安拦住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寻寻,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沈十安没有继续劝说顾先生,但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他辞去了清剿部的职务,将领队的身份交给了萧琅,自此不再离开基地,并和沈寻直接搬进了顾家,就住在顾先生隔壁。

每一天,他都会为顾先生准备灵泉水泡的茶或者制作的食物,绝大多数时候顾先生都不会碰,但第二天沈十安依然如故。

父子俩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这天夜里,熟睡中的沈十安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连忙冲过去,便看见顾先生浑身颤抖地坐在床上,满脸都是泪水。

“我又梦见你妈妈了,梦里她在哭。”顾先生说。枯槁的面容在黑暗中像一座雕塑。

私家侦探拍摄的那数万张照片里,沈青染几乎没有落泪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笑着的,像阳光一样热烈,像微风一样温柔。

只有一次。那时候沈十安刚满四岁,从幼儿园的秋千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沈青染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赶去医院救治,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慌乱,轻声细语地安慰小十安。

直到拍了片子确定问题不大,趁着医生给孩子打石膏的几分钟,她走到病房外蹲下来抱住膝盖,纤瘦的身体缩成小小一团,捂住嘴无声痛哭。

照片送到顾先生手里时顾先生就疯了,那一刻他什么都管不了了,他不在乎顾家会对他做什么对沈青染做什么,他只想冲到沈青染身边,紧紧抱住她,告诉她有自己在不要害怕。

他乘坐时间最近的一趟班机赶往H市,来到沈青染住的单元楼下即将冲进去时,接到了顾老先生的电话。

“我听说沈小姐的病情最近有所恶化,”父亲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但长期为她会诊治疗的几位主治医生,很有可能都要调到京城,这可怎么办呢。”

后来顾先生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一刻,回忆起他站在楼下,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却一步也不敢踏出。

沈青染病逝的时候他正在国外负责一个外拓项目,等到他得知消息赶回来,沈青染的遗体已经被火化,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如果,如果当时站在楼下的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能再次触碰到爱人的机会,他绝对不会就那样转身离开。

沈十安端来一盆热水,拧干毛巾后替顾先生擦干脸,然后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又仔细掖好被子。

“我想抱抱她,”顾先生在他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泪水沿着浑浊的眼角淌下去浸湿了枕巾,喃喃道:“我好想,好想再抱抱她……”

离开房间后,沈十安靠在院墙上,抬起头看向星空。

沈寻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安安。”

半晌后沈十安擦了擦眼睛,说:“我不想再逼他了。”

顾先生的灵魂早已留在了沈青染过世的那一天,身体却被时间的巨轮推动着继续往前走;走的距离越远,灵魂与肉’体撕裂的痛苦便越发强烈。他还活着,身体却早已被缠绵刻骨的思念侵蚀成一段朽木。

逝者不可追,而死亡已经成了拉近距离的唯一可能。

第二天沈十安便搬回了别墅。之后偶尔也会过来和顾先生聊天,聊过去,聊现在,聊基地未来可能有的改变。

公元2037年,决战结束后的第十五年。已回收的所有牺牲者晶核都完成了移植,复活计划取得了全面成功。这年夏季,包括来自全球各地的新移民在内,华国总人口正式突破一个亿。

两年之后,地球上的最后一只丧尸在南极洲被人爆头,至此,持续了整整二十年的末世纪彻底终结。

也是在这一年,位于基地西北方位的末世纪全球灾难纪念公园正式落成。

这个纪念公园是由原先的逝者纪念墙扩建而来,初代纪念墙足有八米多高、一百二十多米长,由通体漆黑的玄武岩打造,铭刻了当初基地内幸存者所能记起的所有逝者姓名,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扩建之后又额外增加了两段短一些的碑墙,分别用来纪念在基地建成后的大小战役和任务中遇难的人员,以及在决战中壮烈牺牲却未能回收晶核的异能者。

除此之外还新增了许多纪念馆,陈列了各种和末世相关的文字、影像记录,详细介绍了末世的由来、末世大事记、末世纪内决定人类命运的重要转折点等等,另外还有专门用来歌颂在带领幸存者终结末世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人物的英雄殿堂,利刃核心成员超过一半都在榜上。

公园落成开放之后,迎来了许多参观者,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出生于决战之后的新生代。而所有人都能在走进公园的第一时间看见一座白色石碑,上面镌刻着这样一段话:

谨以此地纪念无数倒在黎明之前的同胞。因为他们,我们才能在至暗的末世中幸存。

华夏民族的希望之火仍在燃烧,不能熄灭,不会熄灭,必将长明不绝。

顾先生是在公园建成之前的2036年冬季过世的。正好和沈青染的忌日在同一天。

临终之前,他抱着沈青染的照片,对沈十安道:“不要……复活……”

见沈十安点头答应了,这才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思念,缓缓闭上了眼睛。

葬礼办得很简单,和顾长晟商量并达成一致之后,沈十安并没有遵循基地高层的建议将顾先生立像葬于国家公墓,而是在京城北边的崇山峻岭中选了一处风景秀丽人迹罕至的深山绝谷,将他的骨灰和母亲葬在一处。

墓碑上贴的黑白照片是两人当年定情后的一张合照,顾先生从身后将沈青染抱在怀里,背景是盛开的紫藤花海。他们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美丽动人,灿烂的笑容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照片下方是沈十安亲手刻的字:

“显妣沈青染,显考顾璟宸,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公元2036年1月16日合葬于此。

伉俪情深,矢志不渝。”

广微道长帮忙在墓地周围设了一圈阵法,对沈十安道:“师祖您放心,除了直系血亲,闲杂人等绝对无法擅入此地。”

沈十安点点头,“多谢。”

利刃的核心成员都来了。云飞扬朝着墓碑三鞠躬,将手中的鲜花放下去,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沈十安的肩膀:“别难过,这里这么漂亮,叔叔阿姨泉下有知一定会喜欢的。”

沈十安笑了笑:“嗯。”

因为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他此时的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对于顾先生来说,与爱人同穴共葬长眠山林之中,或许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沈十安转头看向这段时间以来清减不少的顾长晟,温声道:“爸爸的晶核,你想要吗?”顾先生过世之后,他们俩就是彼此唯一的血亲,既然顾先生不打算复活,那么晶核放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

顾长晟摇摇头,像是需要汲取力量般往沈十安身边靠了一点:“放在哥你那里更安全。”

沈十安也没推辞,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沈寻眼睛一眯,立刻从另一边握住了沈十安的手,十指紧密相扣。

其他人一一祭拜完毕之后,暮色逐渐四合,西沉的夕阳给山谷染上一层瑰丽霞光,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沈十安和队友们身后拖出十几道长长的影子,宛如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模样,并肩而立,携手同行。

刘方舟问:“队长,咱们回家吗?”

沈十安和沈寻对视一眼,然后笑着点头:“回家。”

“今天晚上吃啥啊?”

“姐姐临走前炖了鸡汤……”

“顺道去王聚德买几只烤鸭咋样,好久没吃了有点馋得慌……”

“那再去买两份蹄髈好了,文昌路新开了一家烧卤店,蹄髈卤得软烂入味,别提多好吃了,是吧寻哥……”

众人兴致勃勃的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山谷中便重归寂静。

愈发秾艳的霞光顺着坟茔前的墓碑轻柔流淌,给照片中亲密相拥的两个人镀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仿佛时光如昨,岁月无声。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