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嘉王虽然算不上好脾气,却鲜少如此大怒。

不仅纪新雪和四娘子被吓得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看嘉王和纪璟屿。坐在嘉王另一侧的大娘子和三娘子也在嘉王大骂二郎君没有担当的时候,起身肃立听训。

主子们尚且这样,仆人们更是跪了满地,恨不得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一片寂静中,烤肉的油脂被火焰吞噬的声音格外明显,无端让人心生焦躁。

纪新雪已经能听见他和四娘子的肚子发出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半晌后,嘉王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滚回你的住处反省,免得大家都没了好心情。”

纪璟屿如蒙大赦,姿态端肃的磕了个头,才由着小跑到身边的仆人搀扶着离开。

纪新雪悄悄抬眼看烤肉的时候,眼角余光刚好看到嘉王眉毛飞挑,又有发怒的迹象。

好在直到纪璟屿彻底离开,嘉王都没再开口。

“来坐,我们继续烤肉。”嘉王从松年手中接过崭新的匕首,对纪新雪和四娘子招手,又对大娘子和三娘子道,“你们也坐,莫要为他坏了兴致。”

纪新雪和四娘子是真的饿,他们坐在纪璟屿空出来的位置上,眼巴巴的望着火焰上架着的烤肉,完全空不出心思去想二郎君是为何触怒嘉王。

余怒未消的嘉王见两个小儿馋嘴猫儿似的模样,嘴角紧绷的弧度稍缓,也将心思放在了烤肉上。

想那个只会惹他生气的孽障,不如先将这两个馋嘴猫儿喂饱。

虽然大娘子和三娘子有意活跃凝滞的气氛,嘉王也未因为儿子迁怒女儿,甚至表现得比往日更慈和一些。但气氛始终都没办法真正的轻松、热闹起来,倒像是大家都为了让对方高兴些,所以才装的十分高兴。

直到纪新雪和四娘子吃的肚子浑圆。张嘴‘多亏阿耶勇武,猎回种类如此丰富的猎物’,闭嘴‘阿耶烤肉真乃一绝,我们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才让嘉王眼中浮现笑意,指着两个人,骂他们只会拍马屁哄人高兴,却让松年去库房,给纪新雪和四娘子拿两盒粉珍珠玩耍,顺便将下面新进的头面给大娘子和三娘子送去。

大娘子既担心被嘉王训斥后撵回院子的弟弟,又心疼气得不轻的嘉王,见纪新雪和四娘子已经吃饱,立刻提出离开,让嘉王早些休息。

嘉王确实没心情闲话家常,每个人问过是否吃饱,就放他们离开了。

四娘子自从搬出正院,有自己的院子后,就再也没回过王妃的院子过夜,害怕了就叫丫鬟陪睡,或者去隔壁找大娘子或三娘子。

四人中唯有纪新雪还与阿娘住在一处,回院子的方向也与众人不同。

大娘子担心纪新雪独自回栖霞院会害怕,特意带着三娘子和四娘子绕路将纪新雪送到栖霞院门口,亲眼看着纪新雪进门才离开。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院子分别在大娘子住处的左右。

嘉王府豪华,嘉王对儿女们又向来大方,院子与院子之间都隔着天然或人为的景观。

大娘子耐心的将四娘子和三娘子依次送回住处,仍旧是亲眼看着她们进门才转身离开,却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去王妃的院子。

她刚到正院门口,就有人迎上来,“大娘子,您不是早就从前院离开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王妃急得派了三拨人去您的住处找人。”

此人是王妃的奶娘也是王妃的陪嫁中唯一还留在身边的人,虽然不如林语等人中用却胜在与王妃情分深厚,最得王妃信任。

大娘子的侍女拦住挡着大娘子路的王嬷嬷,低声道,“大娘子送小娘子们回住处,才耽搁了些时间,怕王妃等得及,都没来得及回住处歇脚就立刻来回话,嬷嬷心疼大娘子些。”

王嬷嬷推开大娘子的侍女,小跑追上大步流星的大娘子,喋喋不休的埋怨,“您明知道王妃等的急,为什么还要管那些不相干的人,直接将四娘子带来王妃这……”

‘啪!’

王嬷嬷难以置信的捂住左半边脸,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大娘子才十二岁,又从来没做过亲自打人脸的事,用在王嬷嬷脸上的力道并不算大,而且她手疼程度未必比王嬷嬷的脸疼的程度轻。

但她看见王嬷嬷难以置信的表情后,因为亲眼见到弟弟和父亲的争执却无能为力,始终闷在心底的焦躁和压抑终于得到了缓解。

弟弟年幼,父亲睿智,母亲却耳根子软,总是被这些刁奴影响,她要是父亲,必要将这些刁奴都远远的撵出去,再也看不见才好。

气上心头,大娘子又给愣在原地的王嬷嬷右半边脸补了一下,才冷漠的转身,继续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

直到大娘子走远,王嬷嬷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遭遇了什么,顿时觉得整张脸都火辣辣的,不是大娘子打的太重,而是因为她在全院子的仆人面前被小主人亲自赏下耳光。

想起她这些年兢兢业业的为王妃办事,甚至为了王妃忽略自己的亲生儿女,却换来小主子无缘无故的当众羞辱,王嬷嬷悲从心来,抹着眼泪回自己的房间。

为何王妃聪明伶俐又随和善良,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却没有学到王妃半分?

纪新雪对正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正坐在栖霞院东厢房的外间,听松年给他选的小厮绘声绘色的描述嘉王大怒的过程。

说起来也是巧,松年告诉碧绢和晴云不必特意叫纪新雪醒来后,顺便将冬月和腊月带走,让他们搬些东西。

冬月已经十五岁,不能再随意出入栖霞院,腊月才十岁就没有那么多规矩,此时正是腊月在与纪新雪说发生在前院的事。

难为他只有一个人,竟然能将前院所有人的神态和语气都学的七七八八,还能记住每个人说的话。

四娘子和纪新雪离开后,嘉王也重新洗漱,换下骑装穿了身松快的衣服才去烤肉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娘子、二郎君和三娘子回府,前院才彻底热闹起来。

腊月被松年带走,专门负责往火焰里放木炭。

先是大娘子与嘉王说,“听闻黎王下个月寿辰,黎王府的兄长在国子监广发请帖,看样子除了贺寿,还有庆祝封王的意思。”

嘉王闻言,毫不掩饰轻视和嘲笑,“没想到长兄竟然是这般给弟弟们做榜样。”

三娘子接话,“我今天也听到有人说寿宴的事,是振王府的宁和县主,还说要请学堂的所有人去王府吃宴。”

纪新雪听到这里,立刻找到重点。

按理说封王这样的喜事,应该广邀姻亲和群臣庆祝。四位皇子封王已经有大半个月,却始终都没有要在王府设宴的消息传出去。

其中的原因说起来十分心酸。

焱光帝不喜欢皇子和朝臣走得太近。

这个‘太近’的范围,全凭焱光帝的心情。

苏娴给纪新雪讲的琐事中,曾有过大皇子黎王出现在礼部官员私下相聚的饭桌上,隔天就被焱光帝以御前失仪斥责、禁足三个月。

相同的故事还发生在伊王、嘉王和振王身上,就连焱光帝最小的儿子,尚未封王的十皇子都遭遇过与哥哥们相同的经历。

可想而知,焱光帝是有多防备儿子们。

皇子们都不是头铁的人,关键是他们十分清楚,他们敢头铁,焱光帝就敢拿着大刀往下剁,因此皇子们除了至今都未入朝之外,平时也都尽可能的与朝臣们保持距离。

其他事低调也就算了,封王这样天大的喜事再低调,就有些说不过去。且不提皇子们心中是否难受。若是悄无声息的封王,哪个朝臣还肯看得起他们?

想来黎王府和振王府所谓的大办寿辰,就是因为怕明晃晃的说为了封王设宴会戳宫中焱光帝的眼睛,所以才借着寿辰做幌子。

否则往年怎么从来都没见哪个皇子敢大办寿辰?

黎王的生辰在下个月,振王的生辰在五月。

伊王的生辰在四月?

纪新雪抱紧手心茶盏,断定嘉王会因此生气。

原因无他,嘉王的生辰在正月,早就过去了。

按道理来说,皇子们一同封王不分尊卑,就该按照排序依次办宴。

应该是黎王、伊王、嘉王、振王,因此嘉王才会早就为宴席做好诸多准备后,仍旧耐心思等待。

谁能想得到黎王、伊王和振王居然怂到以寿宴做幌子,直接不带嘉王玩。

就算是泥人遇到这等事,都要气得想要洗澡,况且是向来以跋扈、骄纵闻名的嘉王。

纪新雪摇了摇头,更加奇怪这股邪火为什么会烧到纪璟屿身上。

难道纪璟屿还能傻到不替亲爹说话,反而替欺负亲爹的叔伯们说话?

腊月继续回想之前发生的事,过程与纪新雪的猜测大同小异。

听了三娘子的话后,嘉王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大娘子看到嘉王脸色不好看,才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气得俏脸粉红,道皇叔与皇伯们欺人太甚。

二郎君和三娘子都是听了大娘子的解释,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寿宴是封王的宴席,脸色也都不如之前平静,三娘子甚至闹着要与振王府的宁和县主绝交,

嘉王反而像没事人似的放下刀去拿秘制的酱料,均匀的往烤肉上刷,对儿女们道,“你们有心生气不如给阿耶出个主意,要如何回敬这些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竟然连‘兄友弟恭’四个字都不认识的混账东西。”

三娘子最沉不住气,“他们不顾阿耶,阿耶也不必顾及他们,我们明天……三天后就开宴!”

大娘子思索半晌,拉住身侧气鼓鼓的妹妹,皱着眉缓声道,“阿耶若是先办宴席,反而被皇叔皇伯们倒打一耙怎么办?不如……”

“大娘子看着远方没说话。”说到这里的腊月面带羞愧,“或者大娘子说话的声音太小,奴没能听见。”

纪新雪思考了下,觉得不是腊月没听清而是大娘子确实没说话。

他认为大娘子当时八成在指着皇宫的方向,窜弄嘉王进宫告状。

只能说大娘子和三娘子不愧是四娘子的姐姐,这副‘你们不让我吃饭,我就掀桌,大家都别吃。’的模样,简直霸道的如出一辙。

“没事,你继续说,我只要听个大概就行,免得日后不知深浅说错话,让阿耶和阿兄再想起今日的不快。”纪新雪从荷包里拿出个银花生放在桌子上,“给你和冬月拿去喝茶。”

腊月重新露出笑容,喜滋滋的谢了赏,继续说后面发生的事。

嘉王没对三娘子和大娘子的话发表意见,而是将目光放在始终一言不发的二郎君身上,“璟屿,你怎么说?”

二郎君沉默半晌,直到嘉王的耐心快要耗尽,才抬起头直视嘉王的眼睛,“儿以为皇叔与皇伯们未必是故意,也许黎王伯先定下寿辰摆宴后,伊王伯和振王叔实在没想到其他办法,才会效仿黎王伯,并不是有意蒙骗阿耶。”

“哼”嘉王伸手拍在二郎君肩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你倒是会给他们找借口。”

三娘子急得说话打结,“可是,嘉王府,阿耶就任由他们欺负?”

嘉王不可置否,仍旧盯着二郎君。

二郎君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久,才慢吞吞的开口,“我记得阿娘的生辰正好在伊王伯之后,振王叔之前。阿耶也可以再找其他理由,四妹院子里的彩云月季开得那般好,广邀宾客来赏花也是个主意。”

大娘子和三娘子面面相觑,她们都下意识的抗拒二郎君的主意,却一时半会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法反驳的坏主意?

嘉王收回放在二郎君肩上的手,去拿刀准备片肉,似责备似埋怨的道,“璟屿小小年纪,又是儿郎。怎么还没有敏嫣和靖柔有锐气,当年就不该听王妃的哀求,让你在她院子长到八岁才移出来。”

“然后您与四娘子就来了,剩下的事,您都知道。”腊月毕恭毕敬的行礼。

纪新雪满脸茫然的抬起头。

就这?

嘉王不是挺正常的吗?

都不高兴了,还只是埋怨两句,发生在嘉王身上,岂不是难得的好脾气?

这个时候,只要二郎君或者其他人哄嘉王几句,嘉王就不会生气了。

当时二郎君说了什么来着?

立刻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给嘉王道歉。

然后嘉王突然大怒,骂二郎君没担当,还不如四娘子。

槽多无口,纪新雪只能再饮一碗消食茶,默默在心中记住,嘉王喜欢硬骨头。

也不知道嘉王是气二郎君,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所做的事就是在抱团欺负嘉王府的黎王、伊王和振王太退缩。还是更气二郎君‘没有担当’。

纪新雪仔细思考后,觉得嘉王更气后者。

他更愿意相信嘉王如此生气,是因为不愿意看到二郎君如此轻易的否定自己。

而且二郎君的反应委实有些伤人。

若嘉王是焱光帝那样的父亲,或者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自己高兴的一家之主,二郎君面对嘉王时如此战战兢兢还情有可原。

但嘉王不是。

也许是睡前茶水喝的太多,纪新雪虽然没起夜,却整宿翻来覆去,总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早上起床的时候格外萎靡。

去上学时,冬月悄悄告诉纪新雪,嘉王让人给二郎君告假,二郎君今日没去国子监上课。

也许是早就经历过大风大浪,国子监小学竟然已经恢复到祁株来上学之前的氛围。

祁株来得很早,依次给每位同窗道歉,送上他亲自做的书签。

虞珩还是踩着最后的时间走入学堂,只比讲学博士来得早一点。

看到桌面上已经彻底干枯却仍旧青翠的书签,虞珩直接将书签折成两半扔在地上,目不斜视的落座,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众人。

这次既没有祁株站出来阻止,也没有其他人对小郡王说这是谁的心意、

张思仪将白胖的手掌掐出好几个淡青色的痕迹后,终于鼓足勇气靠近小郡王,飞快得道了声‘对不起’,也不管小郡王能不能听见,立刻坐直身体,气势汹汹的瞪着施宇的后脑勺。

虞珩在空白的宣纸中留下个铁画银钩的字。

‘阅’

不得不说颜博士真的是名很仔细的老师,她怕学生们没有认真听课,又开始讲头天上午就讲过的内容。

纪新雪第三次听到相同的内容,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困意。

还没见到周公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在颜博士眼中,大概已经是四娘子那样不爱学习的学生了。

这一觉睡了格外久的时间,纪新雪再睁开眼睛后,发现他已经完全听不懂颜博士在讲什么。

他懒洋洋的翻了半天的书,才在五页后找到颜博士正在讲的内容,顿时陷入震惊。

这真的是颜博士能有的速度?

还是他其实在做梦,如今的他仍旧在王府栖霞院没有睡醒。

没等纪新雪想出个结果,上午的课程已经彻底结束。

纪新雪这才知道,他不是睡一节课,而是将上午的两节课都睡了过去。

目送颜博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纪新雪开始思考,怎么度过已经注定睡不着的午休时间。

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有穿着华服的人从外面进来,竟然是告假的二郎君。

“阿兄!”纪新雪诧异之余,立刻打起精神对二郎君招手。

其他或坐或站正在说话的人也纷纷看向门口,就连已经走到纪璟屿面前的虞珩,听清纪新雪的话后也停下脚步,主动退开,让纪璟屿先行。

纪璟屿停在原地,眉眼含笑的望着众人,“家父封王大喜,于五日后在王府设宴,还请诸位赏脸。”

别说是从未听到风声的其他人,就连已经从腊月口中得知昨日嘉王的怒火是因何而起的纪新雪都愣在了原地。

反而是惯常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虞珩反应最快,对纪璟屿道,“恭喜嘉王,小王必如约而至。”

“到时我亲自在门口迎表弟。”纪璟屿语气亲昵的道,“新雪年幼不知事,隔壁的明通更是只知道玩闹。若是她们行为不当,无心中得罪表弟,还请表弟怜她们年幼,不要与她们计较,尽管来告诉表兄,表兄替你教训她们。”

虞珩听过不少人对他说类似的话,那些人不是眼中满是警惕和防备,就是言语间含沙射影让人极不舒服。从来都没有人像是纪璟屿这样,态度自然又不失亲昵。

纪璟屿也是第一个叫他表弟的宗室。

襄临郡主生前就几乎不与宗室来往,她去世后,虞珩先是守了半年重孝,又休养半年。

之后大半年的时间,他偶尔在英国公或英国公世子身边见到宗室,无论是长辈还是平辈,都礼貌又疏离的唤他‘小郡王’。

明知道纪璟屿说的只是客套话,根本就不可能为他而责罚谁,虞珩还是因为纪璟屿是纪新雪的兄长,和纪璟屿带给他的新奇之感,对纪璟屿有很好的印象。

虞珩抬头看着纪璟屿,十分认真的道,“宁淑县主很好。”

宣明县主没见过。

纪璟屿莞尔,并不在意虞珩口中只有纪新雪。

其他人听了二人的对话,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争先恐后的说起吉祥话。

纪璟屿态度温和又有耐心的与每个人打招呼,最后总要提一句纪新雪年幼,请众人多担待。

学堂中没有完全不长眼的人,闻言立刻开始夸纪新雪,恨不得将纪新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纪新雪噙着笑站在纪璟屿身侧,听纪璟屿请众人照顾自己,心间暖的一塌糊涂。

直到众人开始变着花样的夸奖他且用词越来越没有底线,纪新雪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收敛。他转头对纪璟屿道,“阿兄,我们去找阿姐吃饭好不好?她昨日……心情不好,你去陪她吃午饭,一定能让她高兴。”

让寒梅院那些看四娘子热闹的人知道,四娘子除了阿耶,还有阿兄。

这是纪新雪第一次对纪璟屿提出要求,纪璟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嘉王交给纪璟屿的任务是通知所有国子监小学,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嘉王府即将设宴的事,然后亲自去各宗亲和公侯勋贵府上送请帖。

可惜他出门晚,正好卡在这个时间,只剩下寒梅院还没去。

既不能在大中午的时间去别人府上拜访,也不能去寒梅院学生小憩的院子发请帖,正好可以与四妹和五妹一起用膳。

纪璟屿带着纪新雪离开时看到仍旧站在门口的小郡王,停下脚步问道,“表弟可要一起?”

虞珩沉默了一会,摇头道,“我院子里还有事。”

他没说谎,他今天要彻底将属于他的院子都圈起来,等过两个月好动土的时候,再砌上围墙。

纪璟屿闻言也不强求,与虞珩道,“五日后,我在王府等表弟。”

虞珩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看着纪璟屿和纪新雪的身影彻底模糊。

“小郡王!”张思仪垂着眼睫出现在虞珩身后,小心翼翼的道,“家里说今日要给我送新鲜的河虾来,可以请你来我的小院共同享用吗?”

二月末的新鲜河虾,在寒竹院,也能算得上是稀罕玩意。

张思仪为了给虞珩赔罪,特意央求祖父给他找来这些新鲜河虾,代价是要在两个月内,背通两本大书。

虞珩毫不犹豫的拒绝,“多谢,你留着吃。”

没等张思仪再鼓起勇气,说出更多挽留的话,虞珩已经走远了。

“小郡王不吃我吃啊!”李金环揽住张思仪的肩膀,腆着脸道,“好兄弟,这次你请我吃河虾,下次我请你吃新鲜的荔枝。”

施宇懒洋洋的抬起手,“我虽没有新鲜的荔枝却能央求父亲弄几条活海鱼来。”

旁边看热闹的祁株笑道,“我去岁按照祖上留下的酿酒方子酿了几坛好酒,不知可否能入兄长们的眼。”

张思仪本就为被拒绝伤心,听了众人话更觉得糟心,狠狠推开靠在他肩膀上的李金环,转头就往学堂外跑,“烦死了!”

被推开的李金环转头与施宇对视。

两个呼吸后,整个学堂都是二人幸灾乐祸的夸张笑声。

“不行,我今天非要求他赏脸,给我个河虾吃。”李金环挽起袖子,誓要与河虾奋斗到底。

施宇不甘落后,应声道,“小郡王不吃,我们吃了也不算浪费。”

二人再次相视而笑,兴致勃勃的去打秋风。

走到门口时,李金环突然回头看向祁株。

刚才还跟着凑热闹的祁株仍旧坐在座位上,丝毫不见被李金环和施宇丢下的尴尬,见李金环回头,还对李金环笑了笑。

李金环默默咬紧后牙,想到那河虾毕竟是张思仪要请小郡王,小郡王不要才会剩下的东西。以小郡王和祁株之间紧张的关系,要是让小郡王知道他不要的河虾便宜了祁株,恐怕又要生气,也会让张思仪里外不是人。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让祁株跟上来,狠心转过头。

祁株目送李金环和施宇离开后,才慢吞吞走出学堂。

寒竹院还没有小玉竹的书童们都围着小郡王转,根本就没人理会他,但他并不着急。

他想要的是左膀右臂,而不是伺候他洗漱给他跑腿的人。

现在,他要先弄明白,他放在院子里的东西被小郡王扔到哪里了。

那里面有李娘子亲手给他缝制的东西,必须要找回来才行。

李金环和施宇大摇大摆的走入张思仪的小院,犹如饿虎般直奔饭桌。

张思仪的表情比刚被小郡王拒绝的时候好看了许多,甚至有心情与来吃白食的两个人打招呼,“你们来了。”

“你别沮丧。”李金环大马金刀的坐下,“小郡王惯常独来独往,不肯轻易赏脸也很正常。以后我们每半个月就在院子里来次烧烤,软磨硬泡的去求小郡王,实在不行的话,再求宁淑县主为我们说说好话,小郡王迟早都会赏脸。”

施宇连连点头,“有句话这么说来着?”

“烈王怕缠郎!”李金环拍手抢答。

施宇满脸震惊,顿时忘记自己原本是打算说什么。

张思仪被两个人逗得笑出声来,“罢了,我们先吃,其他事以后再说。”

李金环和施宇连连点头,在张府仆人的服侍下净手后,立刻抄起筷子直奔河虾。

不对,河虾呢?

两个人抬起头,茫然的看向张思仪。

张思仪亲自用公筷将中间盘子中的六枚河虾,分别放在三个人面前的碗底中,“快吃,别和我客气。”

“只有六个?”李金环难以置信的和与张思仪确认,“不是,这东西你就算是再带回家也未必能活到晚上,还不如咱们吃个新鲜。”

施宇则想到另一种可能,“该不会是只剩下六枚活虾吧?还好小郡王没和你来吃虾。”

张思仪嘴角的笑容逐渐爽朗,“我只留六枚新鲜河虾给你们尝鲜,剩下的河虾都遣人送去小郡王的住处,小郡王收下了。”

李金环和施宇面面相觑皆无话可说,只能将错过新鲜河虾的遗憾发泄在已经被煮熟的河虾上,亲自给河虾褪衣。

好在张思仪已经另外在酒楼要了好菜,怎么也不至于饿着李金环和施宇。

三人吃的正高兴,忽然见虞珩的书童紫竹提着个食盒过来。

张思仪刚红润起来不久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可怜巴巴的望着紫竹手里的食盒。

小郡王该不是让人将新鲜河虾煮熟后,又送回来了吧。

李金环和施宇也都想到这种可能,皆神色复杂的看向紫竹手里的食盒。

想到张思仪看到食盒中是河虾,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李金环和施宇都觉得屁股下面像是长了个仙人掌,恨不得能立刻逃跑。

紫竹双手用力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发出‘哐’得一声。

他腼腆的笑了笑,对张思仪道,“小郡王赞赏您送去的河虾非常鲜美,让我给你送几只从封地上送回来的湖蟹。”

说罢,紫竹掀开食盒,露出里面的红色蟹壳。

“小郡王说,‘可惜现在不是吃蟹的时节,这些蟹只是看着大,并不肥美。’请您不要介意。”紫竹将食盒中尚且冒着热气的蟹端出来放在桌子上,三层食盒,正好装下六只蟹。

正想着要怎么提出跑路,才不会让张思仪太尴尬的李金环和施宇,顿时觉得屁股下的仙人掌变成浆糊,目光灼灼的盯着桌面的色泽如美玉的大螃蟹。

他们今日果然没白来!

紫竹从张思仪的住处离开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十分激烈的‘赞美’声。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小郡王知道张郎君收到大螃蟹后的喜悦,一定也会高兴。

四娘子见到纪璟屿和纪新雪来找她,果然十分开心,她还记得昨日嘉王对纪璟屿发怒的事,小心翼翼的问纪璟屿是否要紧。

纪璟屿温柔的摸了摸四娘子的发髻,将四娘子耳边有些歪的绢花扶正,“阿耶已经罚我,等我受完罚,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四娘子又缠着纪璟屿问,嘉王是如何罚他。

听到嘉王的惩罚是让纪璟屿通知所有国子监小学,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嘉王府即将设宴的事,然后亲自去各宗亲和公侯勋贵府上送请帖,四娘子眼中闪过浓浓的羡慕,摇晃着纪璟屿的手臂撒娇,“阿兄,下午带着我一起,好不好?我都好久没去王府和国子监之外的地方玩了。”

纪璟屿顿时哭笑不得。

他倒是愿意成全四娘子,但他正是待罚之身,再带着四娘子奔波就不太合适。

纪新雪拉住四娘子的手腕,学着四娘子的口气撒娇,“阿姐,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他自己感觉良好,没觉得哪里不对,四娘子却满脸呆滞,半晌都回不过神。

救命,阿雪怎么能顶着和阿耶如此相像的脸,学她的语气撒娇。

这感觉就像……阿耶亲自在对她撒娇。

四娘子被自己的脑补刺激的打了个哆嗦,抓着纪新雪的手就往寒梅院的酒楼跑,再也不提让纪璟屿将她带出国子监的事。

下学回府后,纪新雪与四娘子都被守在王府门口的王嬷嬷叫去正院。

从未参与过宴席的纪新雪这才意识到,王府摆宴远比他想象中的复杂。

不仅他和四娘子被抓到王妃的正院补课,平时只在自己的院子中活动的两位孺人和钟娘子也被王妃分派了任务。

如此每日在王妃的院子中补课到三更的日子过了整整四天,终于熬到正式开宴的日子。

天还蒙蒙亮,晴云就将纪新雪喊醒,用苏娴提前选好的衣服和配饰给纪新雪装扮。

碧绢则被纪新雪派去钟娘子那搭把手,免得钟娘子多年没有交际,突然出现在这种盛大的场合会忙中出错。

全套装扮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纪新雪唯有举止端庄,才不会被头颈上沉重的装饰和几乎要拖在地上的裙摆绊倒。

为封王而广邀宾客,这样的喜事,不可能只摆一日宴席。

皇宫摆宴都要求官员只带妻且限制儿女人数,王府设宴却是来者不拒,来客不怕招人眼,甚至连远方亲戚都可以带来。

长安官员各个都携家带口的前来,且不说王府能不能顾得过来,最重要的是,王府真的装不下那么多人。

今天是头日宴,也是最重要的一天,只请宗室和有爵位的勋贵及家眷。

第二日,请三品以上的大员及家眷。

第三日,请六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

第四日起,在府内府外摆三日流水席,只要在王府大门处说吉祥话的人都能吃王府的宴。普通百姓在府外吃,有官身的人及家眷在府内园子中吃。

第七日,王府闭门设宴,府内仆人换班去园子里吃流水宴,与主人同乐。

嘉王和王妃要分别在前院和后院主持大局,除非有如清河郡王那般既是族长又是长辈的人前来,否则轻易不会出现在门口。

在王府大门处迎接客人,基本上由嘉王的儿女们负责。

除了才两岁的纪宝珊,谁都逃不掉。

旭日东升,王府开大门迎接贵客。

不知何时起就排在王府门前的车队终于开始缓慢的挪动。

四娘子望着看不到尾的车队骄傲的挺起胸膛,用力握住纪新雪的手,亮晶晶的双眼仿佛会说话。

头一辆马车踏碎雾气,出现在众人面前。

身穿锦兰色长袍的英国公世子亲自递上拜帖,朗声道,“英国公府前来恭贺大王。”

纪新雪收到纪璟屿的目光,立刻挣开四娘子的手,跟在纪璟屿身后,主动迎上去。

光是英国公府的马车就足有五辆,其中还不包括驭马而来的郎君和女郎。

英国公鬓角已有白发,目光却仍旧清明有神,虎背熊腰异常健硕,任是谁见到这样的英国公,都不会怀疑英国公‘尚能饭否’。

这次来王府赴宴,除了嫡子,英国公还带了庶子。

纪新雪匆匆扫过这些人,只能认出谁是英国公世子,却没猜到哪个人是英国公的嫡次子。

相比小郡王几乎完美的眉目,英国公的其他男丁未免有些普通。

祁株站在这些人中,都能称得上俊秀。

纪新雪突然好奇虞珩和祁株的父亲,正在袁州任司马的祁六是何长相。

纪璟屿先唤“表弟”,将站在后面的虞珩叫到身边,履行他那日说‘一定亲自迎虞珩进门。’的承诺,才与英国公府众人打招呼,重点在英国公和世子夫人宜筠郡主,顺便将纪新雪正式介绍给英国公府的人。

几番寒暄后,纪璟屿面露歉意,表示自己不能离开大门,让纪新雪带英国公府的人入席。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重,除了郎君更衣的地方都安排在前院,女郎更衣的地点都安排在后院,所谓的前院后院,不过是将更能聊得来的人聚在一起。

纪新雪带着英国公府的人先经过前院再去后院。

觉得更能与嘉王聊得来的人去前院,觉得与嘉王没什么话可说的人留在纪新雪身后,去找王妃说话。

期间纪新雪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走在英国公身侧的小郡王,意外的发现小郡王对英国公和英国公世子不仅没有敌意,还有不明显的亲近,完全不见他平日里听见有人提起英国公府就烦躁的模样。

来到前院门前,纪新雪率先停下脚步,请英国公入内。

英国公、英国公世子和其他男丁皆往前院去,小郡王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凤郎怎么不动,难道要与我们去后院?”即使重妆也难掩病容的国公夫人柔声问道。

世子夫人笑道,“你要去后院也行,我们先说好,若是被不懂事的小娘子缠着叫‘美阿兄’,可不许生气。”

虞珩眉宇间闪过犹豫,侧头看了眼纪新雪后,才壮士断腕般的点了点头,惹得英国公府的女眷皆面露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