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说要茹素为焱光帝祈福,真的让松年着人搬空前院的一个房间,只留下一个长桌、两个蒲团。
纪新雪每日鸡鸣时起床,身着素衣去专门为焱光帝祈福的房间,天黑才能离开。
祈福的过程很枯燥,纪新雪只有两个选择,抄写经书或者坐在蒲团上发呆。
每次金吾卫拜访嘉王的时候,松年都会提前敲窗或者用其他方式提醒屋内的人。
纪新雪需要立刻去桌前抄写经书,或者端正的跪在蒲团上为焱光帝祈福。
嘉王偶尔会与纪新雪说些闲话,大多都是从武宁朝到建兴朝之间发生的事,鲜少会提起焱光年间。
这是纪新雪一整天中,为数不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的时候。
通过与嘉王的对话,纪新雪知道很多不是秘密,却不会在寻常时候被人提起的往事。
比如乾元帝属意的继承人并非建兴帝。
乾元帝晚年时,前朝余孽围攻猎山,乾元帝本人没事,子孙却伤亡惨重,其中包括乾元帝属意的继承人。
当时乾元帝只剩下两名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
建兴帝居长且已经封王,为人中庸、安于平凡。
十二皇子居幼,天资聪慧,未来不可限量。
乾元帝犹豫良久,宁愿冒主少国疑的风险,也要选择十二皇子。
他弥留之际,为十二皇子选择四位辅政大臣,又托安国长公主护持十二皇子。
可惜乾元帝犹豫的时间太久,下定决心后,留在人世的时间又太短,朝中已经形成分别拥护建兴帝和十二皇子的党派。
建兴帝本人对十二皇子登基没有意见,十二皇子登基后,他就在府内闭门不出,安心与诗书为伴。
十二皇子也没有因为乾元帝的犹豫与王兄生出嫌隙,反而对性子温和敦厚的王兄很有好感,甚至有幼弟对长兄的依赖。
纪新雪觉得他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他能确定,苏娴告诉他虞朝历代帝王的时候,只有武宁帝、乾元帝、建兴帝和焱光帝,从未出现过少年皇帝,但在嘉王口中,乾元帝的十二皇子分明是在乾元帝驾崩后正式登基了。
嘉王看透纪新雪的困惑,抬手想揉在纪新雪头上,却在即将触碰到纪新雪头顶的时候临时改变方向,落在纪新雪的肩膀上,意味深长道,“史书都是人在记载,有些偏差也是正常。”
十二皇子登基后,与王兄的关系并没有发生改变,当初分别拥立十二皇子和建兴帝的人却势如水火。
察觉到十二皇子对仅存的皇兄颇为看重,自诩早就与建兴帝结仇的朝臣们更加疯狂,将打压异己的火烧到建兴帝的头上。
年幼的十二皇子刚登上皇位,就被曾经全心全意拥立他的朝臣们算计,就连他十分信任的辅政大臣,也站在他的对立面,坚持要十二皇子按律处理建兴帝,将建兴帝贬为庶人,流放到边疆。
最后是安国长公主出面周旋,直言猎山之变后,宗室枝叶凋零,绝不能再少建兴帝和建兴帝的儿女们,让十二皇子为建兴帝选个颇为苦寒的封地,将建兴帝全家打发出长安。
纪新雪恍然,怪不得建兴帝对皇姑多有优待,原来是有救命之恩。
“然后呢?曾祖父是如何回到长安?”
嘉王的讲述中,建兴帝是性格温吞且不喜与人争斗的人,都已经被扣上严重的罪名打发去封地,如何才能绝地反杀,回到长安继承皇位?
“急什么?”嘉王嘴上说着让纪新雪别催,却没有吊人胃口的爱好,他告诉纪新雪,“祖父去封地后的第三个月,十二皇子驾崩了。”
“嗯?”纪新雪心中冒两个字。
‘躺赢’
真是让人想象不到又十分合理的答案。
十二皇子的驾崩没什么阴谋诡计。
他原本是备受宠爱又没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小皇子,突然面对极大的变故,失去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兄姐,顶天立地的父亲也因为变故垮了身体,短短几日就离开人世。
乾元帝驾崩前,越过更年长的建兴帝,将皇位传给十二皇子。对于十二皇子来说,不仅是乾元帝的看重和信任,也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偏偏十二皇子过于年幼,许多道理都没办法想明白,经历不得不将建兴帝撵出长安的事后,十二皇子对‘皇帝’有了全新的理解。
长久积郁在心,让十二皇子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健康,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十二皇子就再也没从床上爬起来。
好在乾元帝请安国公主看护十二皇子的时候,给安国公主留下足够的底牌,皇位才没落到其他人手上。
安国公主以雷霆手段掌控长安,命金吾卫去封地迎回建兴帝继承皇位。
短暂的主少国疑养大了朝臣的心,他们清楚的认识到,英明强悍的乾元帝已经驾崩,无论是还没来得及长成的十二皇子,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皇帝人选的建兴帝,都没办法以和乾元帝相同的力度掌控朝堂。
建兴帝继承皇位后,境遇没比年少的十二皇子好多少,不得不在又一轮的派系争斗下与朝臣们妥协,改封十二皇子为元王,以亲王礼下葬十二皇子。
建兴帝登基的往事讲完,纪新雪眼巴巴的望着嘉王,小声道,“那祖父呢?他是如何继承皇位?”
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用非同寻常的手段登基?
嘉王昂头看向头上的房梁,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纪新雪以为嘉王不愿意说关于焱光帝的事,想随便说句话打破寂静的时候,嘉王忽然开口,“你祖父是嫡次子,他的长兄很得你高祖父的喜爱,猎山之变时,他的长兄遇刺身亡。从那之后,他就是嫡长子。”
纪新雪眼中闪过狐疑。
因为是嫡长子,所以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他不信。
嘉王低头时,刚好看到纪新雪仇大苦深的表情,忽然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情。
焱光帝是建兴帝的嫡次子,建兴帝登基后,他就是嫡长子。
很长的时间内,焱光帝的地位都很稳固,因为他的生母是和建兴帝青梅竹马的皇后。
如果说焱光帝成长的过程中有什么苦恼,一定是他堪称完美的长兄,但长兄不仅在建兴帝和皇后眼中是完美的继承人,在焱光帝眼中也是完美的兄长。
焱光帝对长兄的厌恶始于建兴帝登基后,开始以皇位继承人的标准要求他,总是拿他和已经过世的长兄做对比。
作为从出生起就被父母定义为只需要吃喝玩乐的嫡次子,焱光帝身上有难以磨灭的勋贵嫡次子通病。
最初几年,焱光帝尝试过改变,他将曾经伺候过长兄的仆人都找到身边,事无巨细的模仿长兄。
没过多久,焱光帝就放弃挣扎,他仗着他已经是嫡长子,甚至能在大婚后就住进东宫,理所当然的将太子当成囊中之物,逐渐肆无忌惮。
事实证明焱光帝的想法没错,建兴帝对他再怎么不满,也从来没抬举过其他皇子,直到皇后老蚌怀珠,为建兴帝诞下出生就被封为福王的嫡幼子。
焱光帝的苦日子来了。
当初发生在建兴帝和十二皇子身上的争斗,在焱光帝和福王身上重现,焱光帝却没有建兴帝的心胸。
随着福王年纪越来越大,知礼懂事,聪慧过人,与贪图安逸、得过且过的焱光帝形成鲜明的对比,让焱光帝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压垮焱光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皇后在千秋宴上当众感叹,看到福王就像是看到长子回来了。
嘉王的声音平稳且醇厚,“你祖父那日醉了,笑嘻嘻冲着福王叫阿兄。福王不敢应,只能躲着你祖父。你祖父耐心耗尽后大怒,掀翻宴席上的桌子,惹得你曾祖父和曾祖母大为不喜。没过几天,你曾祖父忽然下旨,让你祖父携家眷搬出东宫去王府。”
纪新雪懒散的靠在嘉王身上,作为已经知道结局的人,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后面的事不必嘉王再说,纪新雪就能补全。
焱光帝搬出皇宫半年后,建兴帝突然暴毙,焱光帝和有皇后支持的福王僵持五天,最终凭借年长、有不止一个儿子,胜过福王成为新帝。
任谁都想不到,乾元帝十二皇子的经历,有朝一日会成为焱光帝登上皇位的助力。
焱光帝登上皇位后,用半年的时间坐稳皇位,迫不及待的对福王下手,以极为残忍的方式处死福王,逼疯太后。
没过多久,焱光帝就将所有庶出弟弟逼死。
可怜焱光帝的庶出妹妹们,都被疯狂的焱光帝吓成惊弓之鸟,没过几年就陆续亡故。
想到焱光帝登基后的各种作为,嘉王和纪新雪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
直到窗户传来敲击声,父子二人才回神,从姿态肆意的坐着变成端正严肃的跪在蒲团上。
金吾卫的人会在每日上午、下午,分别拜访嘉王,告诉嘉王焱光帝的身体情况和一些外面的消息。
门外由远及近的响起越来越重的脚步声,然后是规律的敲门声,“大王,金吾卫戎将军求见。”
纪新雪默默在心中数数,数到六百二十三的时候,他身侧的嘉王才哑着嗓子道,“进。”
金吾卫戎将军进门后,安静的站在角落里,等到嘉王‘艰难’的忍着膝盖上的疼痛站起来,才给嘉王行礼,道明来意。
纪新雪自认没有嘉王那般滴水不漏的演技,低着头放松身体,全靠松年抓在他肩膀上的手,才没跌坐在地上。
金吾卫戎将军告诉嘉王。
焱光帝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他偶尔清醒时听闻皇子们的孝心十分感动,已经允许四皇子伊王携女进宫伺疾。
嘉王脸上浮现惊喜,想也不想的道,“我也想入宫为阿耶伺疾,请将军替我对阿耶表明心意。”
戎将军顿了下,怀疑嘉王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圣人被伊王愿意携女进宫伺疾的孝心感动,才会同意伊王进宫伺疾,您……”
“阿耶想要孙女承欢膝下?”嘉王脸上闪过恍然,立刻道,“我也可以携女入宫侍疾,敏嫣懂事,靖柔率直,明通天真,新雪娴静,宝珊娇憨,都能为阿耶解闷。”
纪新雪悄悄抬起眼皮去看戎将军的表情,果然在戎将军脸上看到欲言又止。
过了半晌,戎将军才在嘉王期待的目光中艰难开口,“臣会将您的话转告莫大将军。”
嘉王点了点头,眼中的期盼逐渐变成为难,他转头看向松年。
松年提着全靠他才能站稳的纪新雪走出房间,仔细关好门,不顾纪新雪想要偷听的暗示,将纪新雪抱去院子中央的凉亭。
松年将纪新雪带走后,嘉王又纠结了很久。
戎将军仿佛是根木头似的杵在嘉王面前,既没有催促嘉王,也没有主动给嘉王递话的意思。
两人僵持良久,终究是嘉王先忍不住。
“将军,你昨日告诉本王的坊间传闻可有证实?”嘉王满眼复杂的望着戎将军。
戎将军反问,“不知大王所说的是哪个坊间传闻?”
嘉王眼中闪过几不可见的嘲讽,表情却更迟疑,“关于神仙子师弟的传言。”
戎将军没有再为难嘉王,他低声道,“仍旧只是传言,大将军已经派人去袁州核实这件事。”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感觉到腿脚开始僵硬,戎将军给嘉王行礼,“臣明日再来求见大王。”
“等等”嘉王抓住戎将军的手臂,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请你帮我转告阿耶,如果阿耶需要药引,可不可以先……先从阿兄阿弟们府上找?”
话还没说完,嘉王眼中已经留下泪水,他紧紧抓着戎将军的手,浑身的重量都压在戎将军身上,边哭边道,“我有五个女儿却只有璟屿一个儿子,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儿子。我发誓,但凡我有两个儿子,都会毫不犹豫的献个儿子给阿耶入药。”
戎将军不得不转过身,用尽全力托住嘉王的手臂,满心复杂的听嘉王哭诉。
“将军,你一定要告诉阿耶,我不是舍不得儿子给阿耶入药。如果阿耶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别说是儿子,我都可以给阿耶入药。”
“但现在还没到非要璟屿给阿耶入药的程度,阿兄阿弟们都有好几个儿子,我……”
嘉王脸上浮现愧疚夹杂着侥幸的复杂情绪,松开紧抓着戎将军的手,委顿在地上抱头痛哭。
戎将军眼中闪过不忍,身侧的五指张开又收紧,不得不按照莫大将军的交代提醒嘉王,“府上五娘子虽然是女子,却是正阳年出生。”
嘉王的哭嚎声突然顿住,他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戎将军,说话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小五?”
“早知道有今日,我就不该将小五放出来。”嘉王哭得比刚才还伤心,“谁能想得到小五长得那么像我,我就算再恨他不争气,没成男儿身,也会忍不住对他心软。”
“将军!”嘉王忽然抱住戎将军的腿,“你帮我劝劝阿耶,能用伊王兄府上的小娘子就别用我的小五,我都养了这么久,实在舍不得轻易丢开。”
没等戎将军开口,嘉王又道,“如果非要在璟屿和小五之间选一个给阿耶做药引,一定要留着璟屿,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纪新雪在凉亭中等了许久,耐心消磨殆尽前,终于看到金吾卫将军从紧闭的房门中走出来。他的视线在金吾卫将军隐隐带着红痕的手背上掠过,乖巧的低下头。
戎将军的目光在纪新雪身上多停了一会,先唤了声‘县主’,才看向松年,“劳烦内监带我出府。”
松年低头道了声‘不敢’,领着戎将军往府外走。
目送松年和戎将军离开,纪新雪忽然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将军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好像是……在同情他?
纪新雪跑回为焱光帝祈福的房间。
嘉王看上去有些狼狈,头上的发带不知所踪,眼眶也隐约能看出红色,正立在长桌后挥笔泼墨。
不是这些日子为焱光帝抄写的祈福经书,而是个方正的‘忍’字。
半个时辰后,莫岣坐在焱光帝床前的小凳上,将黎王、嘉王、振王和十皇子见到金吾卫后的反应依次告诉焱光帝。
黎王被焱光帝下旨斥责后病了一场,至今都未能下床,金吾卫去看望黎王的时候,黎王刚用过药,只与金吾卫说了两句话就抵不住药力陷入昏迷。
黎王府世子担忧黎王的病情,并未与金吾卫多说。
嘉王正带着宁淑县主茹素、抄经为焱光帝祈福,看上去十分憔悴。
莫岣一字不差的复述嘉王对戎将军说的话,偶尔会用词语形容嘉王说话时的神态。
始终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的焱光帝突然开口,“没出息的东西。”
莫岣低下头,他知道焱光帝不是在说他,“负责早晚探望嘉王的戎启正在殿外。”
焱光帝挥了挥手,哼笑道,“不必让戎启回话,听了你的话,我就能想象得到六郎的蠢样子。不说这个没用的东西,九郎、十郎如何?”
振王府与往日没什么区别,振王向去探望他的金吾卫委婉的表示,愿意再次为焱光帝献子,将五个儿子都带进宫给焱光帝伺疾。
十皇子刚开府不久,既没封王也没娶妻纳妾,他与嘉王一样,专门在府中找了个地方,茹素、念经给焱光帝祈福,他告诉金吾卫,愿意亲自为焱光帝入药。
莫岣将诸位皇子见到金吾卫的反应尽数告诉焱光帝后,低下头陷入沉默,这是他做暗卫时留下的习惯。
寝殿内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角落里站着的宫人们头上止不住的滑落冷汗,唯有焱光帝和莫岣没有感觉到不自在。
焱光帝感叹道,“如何能怪我只疼年幼的孩子?是他们长大后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莫岣在焱光帝发出不满的轻哼时,应了声‘嗯’。
“十郎年幼,心思尚且纯正,六郎……小时候还有几分机灵,也不知道苏氏是如何教他,越长大越蠢得天真。”焱光帝摇了摇头,虽然语气中有埋怨,眼中却平波无澜,“罢了,让他们好生在府内为我尽孝。其他心不在焉的人都叫进宫来与四郎作伴。”
第二日,正在陪嘉王吃草的纪新雪听到‘九皇子振王和他府上的五位郎君都被宣入宫中。’的消息。
接下来几天,戎将军来拜访嘉王的时候,嘉王都没再让松年将纪新雪带出去,纪新雪借嘉王的光,听到许多外面的消息。
带女儿进宫的伊王和带着好几个儿子进宫的振王都被焱光帝委以监国重任,代替焱光帝出现在朝堂上。
朝臣们观望几日后,开始悄悄朝两位皇子靠拢。
伊王的生母是贵妃的陪滕,伊王从小在贵妃身边长大,说是贵妃的儿子也不为过,他出现在朝堂后,立刻得到大量文官的支持。
振王的生母是后宫唯一有两个成年儿子的周嫔,养母是淑妃,同样在刚入朝的时候就得到淑妃娘家的全力支持。
仅仅几日的功夫,伊王和振王就声望大增,连长安百姓都知道焱光帝即将立太子。
嘉王除了每日与戎将军打听焱光帝的情况,请求入宫为焱光帝伺疾,还会‘不动声色’的说一些伊王和振王的坏话。
比如伊王明知道嘉王爱马,非要和嘉王抢从西域来的汗血宝马。
振王的仪仗和嘉王的仪仗狭路相逢,却不肯主动礼让兄长,非要等嘉王发火,才不情不愿的让开。
……
别说戎将军,纪新雪听着想打哈欠。
变故传到嘉王府的时候,纪新雪正偎在嘉王身边,听嘉王讲从建兴朝到焱光朝的政令变化。
松年带着满身寒气从屋外走进来,跪在嘉王面前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个时辰前,宫中发生械斗。
一个时辰前,围着伊王府和振王府的金吾卫破门而入,将两府的人都带去大理寺。
纪新雪默默抬手捂住嘴,预感这两个人要凉。
三日内,接连不断的圣旨从焱光帝的寝殿发往朝堂,不仅伊王和振王凉了,朝堂也空出将近三分之一的位置。
贵妃和伊王的生母孙贵人都被贬为庶人,赐白绫,贵妃全族皆被流放到北疆苦寒之地,孙贵人全族秋后问斩。
虞朝没有杀子的先例,在老臣们接连撞柱的劝说下,焱光帝遗憾的打消赐死伊王的想法,将伊王贬为庶人,过继给已经断绝的宗室支脉,圈禁在皇陵。
振王的生母周嫔和养母淑妃同样被贬为庶人,赐白绫,二人全族皆被流放到南疆苦寒之地。
振王被贬为庶人,过继给已经断绝的宗室支脉,圈禁在皇陵。
处置了伊王和振王后,焱光帝为十皇子封王,将封地定在富庶的襄州,封号为襄,初封就有两千户的食邑。
借襄王的光,焱光帝总算是在朝臣的提醒中,想起他第一次给儿子们封王的时候没定食邑,又下旨给黎王和嘉王补上食邑,都是两千户。
纪新雪用一句话总结诸王的封地和食邑。
黎王和嘉王血亏。
同样是食邑两千户,黎王的封地在南疆长年打仗的地方,嘉王的封地在百姓吃饱饭都难的苦寒之地,襄王的封地却在江南最为富庶的地方。
好在焱光帝在允许诸王入朝听政的时候一视同仁,黎王、嘉王和襄王都有份。
嘉王府外的金吾卫悄无声息离开,纪新雪被正在为上朝听政做准备的嘉王无情撵出前院。
焱光帝脾气难测,就算嘉王得了食邑和上朝听政的好处,王府的人也不敢庆贺。
大娘子做东,以纪新雪为焱光帝祈福有功为理由,将弟妹们都聚在一起,众人吃了顿便饭。
席上四娘子和三娘子分别坐在纪新雪左右,不知疲惫的为纪新雪夹菜,虽然嘴上没说,但双眼满是‘你瘦了’、‘这么瘦,多吃点。’。
大娘子拿着珍珠步摇逗怀中尚不懂事的纪宝珊,偶尔与纪璟屿低声说几句话,两人时不时抬头看向另一边的妹妹们。
纪新雪在兄姐们含着心疼、鼓励的目光下,毫不意外的吃撑了。
可恨三娘子和四娘子只管劝纪新雪吃饭,却不管纪新雪如何消食,主动邀请纪新雪晚上一起睡觉被拒绝后,毫不犹豫携手离开。
纪新雪委实撑得难受,与等他同行的纪璟屿打了个招呼,专门绕路去栖霞院看望钟娘子。
将近半个月没见,钟娘子消瘦许多,偏圆的脸上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尖下巴,年初做的新衣服显得极为空荡,眼下都是青黑的痕迹,可见这些日有多担心。
“好,回来就好。”钟娘子将纪新雪紧紧楼在怀中,眼泪悄无声息的顺着脸颊流入纪新雪的衣领。
纪新雪心中亦满是酸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回抱钟娘子,让钟娘子感受到他的存在。
宫门落钥前,最后一道旨意落在嘉王府,缓解了嘉王血亏的现状。
苏昭仪晋升妃位,封号为‘德’,苏娴晋嫔。
嘉王府众人皆不敢当着传旨的太监的面喜形于色,恭敬接旨后,只在看向彼此的双眼中露出几分喜色,翌日便开始与之前几乎没有区别的生活。
纪新雪在国子监大门处与四娘子分开,目送四娘子和同样请假许久,刚回国子监上学的德惠公主手挽手走向寒梅院后,老老实实的沿着大路往寒竹院走。
远远见到寒竹院大门时,纪新雪隐约看到有人影始终立在寒竹院门前,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他快走几步想要看清那人的脸,果然是虞珩。
多日未见,虞珩消瘦许多,所以纪新雪才没能在第一眼看到虞珩的时候就认出对方。
走到虞珩面前,纪新雪才发现虞珩不仅消瘦,也有变高,原本下巴与他的眼睛持平的人,如今居然是肩膀与他的眼睛持平。
“你怎么在这里,是在等我吗?”纪新雪笑着问。
虞珩心头一动,仿佛回到不久前。纪新雪因嘉王府大宴请假多日,他在纪新雪回国子监上学那日,早早的来到寒竹院,因为久久见不到纪新雪心中焦躁,特意来大门处等。
那天纪新雪见到他后,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看不见纪新雪心生烦躁,更不懂听见纪新雪问话后的羞涩和难堪因何而来,慌忙岔开纪新雪的问话。
虞珩肯定的点头,因为这段时间瘦得厉害,左脸上的梨涡更不显眼,“是,我在等你。”
纪新雪露出略显欣喜的笑容,虞珩直白的答案让他知道,如果哪天他真的被皇宫里的精神病逼死,除了家人,还会有人记得他。
“你让冷晖院的大厨午间做些好菜。”纪新雪凑到虞珩耳边小声道,“悄悄庆祝我祖母封妃。”
虞珩点了点头,“莫长史听闻我搬到公主府后,从封地送来许多人,其中有个很擅长做南边菜色的大厨,我让紫竹将他找来。”
纪新雪随意点了点头,小声和虞珩说起其他事。
这些日子和嘉王茹素,给焱光帝祈福,将纪新雪憋得不行,他心中始终紧绷着,又不想给本就压力很大的嘉王带去更大的压力。好不容易从嘉王的院子里出来,他也不忍心将烦闷倾泻给为他担忧的兄姐和钟娘子。
如今和虞珩说些与宫中、朝堂、焱光帝没有任何关系的闲话,让纪新雪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
虞珩亦步亦趋的跟在纪新雪身边,认真记下纪新雪说的每句话。
他有很多话想对纪新雪说,见到人后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知道金吾卫围住诸皇子的府邸后,虞珩立刻去找清河郡王,他想知道金吾卫为什么会围住嘉王府,纪新雪作为嘉王府的县主会不会有事。
清河郡王没给虞珩答案,还狠狠的训斥了虞珩.
他告诫虞珩,离开清河郡王府后,不能与任何人打听皇宫和被金吾卫围起来的王府,也不要表现出对嘉王府的在意。
虞珩无功而返,按照清河郡王的要求,若无其事的去国子监上学。
很快就有坊间风言风语传入虞珩耳中。
‘神仙子的师弟当众表示,愿意效仿神仙子为圣人献药,圣人找不到完美的药引,可以用大量次等药引补齐药效。’
药引是正阳。
正阳年出生的郎君是最好的正阳。
正阳年出生的小娘子和非正阳年出生的郎君都可以作为正阳的代替品。
虞珩马上想到纪新雪。
他已经知道纪新雪为什么会在出生后就被嘉王软禁七年。
虞珩立刻离开国子监,头也不回的往嘉王府跑。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纪新雪还好不好,嘉王有没有……
虞珩还没到嘉王府,就被清河郡王世子拦下。
即使他用尽全力的挣扎,也无法挣脱仅凭一只手就能抓住他的清河郡王世子,他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小鸡似的被清河郡王世子拎去清河郡王府。
虞珩再次被罚跪,这次罚他的人是清河郡王。
与以往不同的是,清河郡王世子陪了他整夜。
在格外漫长的夜晚,虞珩知道了许多他本该知道,但始终没人教他的事。
他是生来尊贵的宗室郡王,享受天生的权力时,也会被权力束缚。
如何用权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而非想要保护对方却害了对方,是需要他用漫长的时间去学习的本领。
那夜过去后,虞珩神色如常的离开清河郡王府,和纪成在国子监大门处分开,分别前往寒梅院和寒竹院。
半个多月的时间,虞珩书房的暗格中存下三十几封注定不会送去的信,每封信的开头都是‘阿雪’。
.
不仅虞珩知道纪新雪今日会回国子监上学,寒竹院的其他学生也知道这件事。
张思仪心不在焉的和李金环闲话,时不时顺着半开的窗户看向外面,逐渐开始胡言乱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听见李金环说‘可以’,张思仪陡然回神,满脸询问的看向李金环。
什么可以?
李金环被张思仪气得手痒,目光逐渐危险,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想使银钱让书童去外面的酒楼要些好菜,在你的小院请我和小郡王、县主用午膳。”
张思仪眼中闪过恍然,“他们会答应吗?”
县主不在的日子,原本已经愿意理会他的小郡王忽然变得极为冷漠,已经好几天都没和他说话了。
李金环不答反问,“你请吗?”
张思仪不假思索的点头,“当然!”
“他们不吃,我吃!”李金环眯起双眼,用猎物的眼神盯着张思仪“难道只有我吃,你就不请了吗?”
张思仪捂住荷包,满脸沉痛的点头,“请!”
自从认识李金环这个饭桶,他的荷包就再也没鼓起来过。
李金环露出爽朗的笑容,忽然道,“他们来了。”
张思仪顺着李金环的提醒朝着窗外看去。
虞珩和纪新雪正从远处结伴而来,偶有被风吹散的树叶贴着二人交叠的衣袖落下。
两人不知说起什么事,忽然相视而笑,抬头看向学堂时,眼角眉梢仍带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