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珩到清河郡王府时只见到清河郡王世子。
清河郡王想念已经分出去的小儿子,正在小儿子府上。
近几年,虞珩已经成为清河郡王府的常客,无需特意等仆人通报,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清河郡王世子面前。
“叔公。”虞珩恭敬行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不可能半途放弃,目不转睛的看着清河郡王世子。
清河郡王世子被虞珩如有实质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文书,关切的看向虞珩,“怎么了?”
虞珩又往前走了两步,明明看上去气势汹汹,开口的声音却几不可闻,多亏清河郡王世子长年习武耳力好,才能听清虞珩的话。
“想请叔公为我去嘉王府说媒。”
虽然早就知道虞珩格外在意嘉王府的小五,没有意外,这种在意迟早会转为少年慕艾,清河郡王世子仍旧对虞珩这么早就想到去嘉王府提亲感到惊讶。
念及虞珩家中的情况,清河郡王世子眼中闪过怜惜。
他早就与清河郡王讨论过虞珩的小心思。
虞珩不需要岳家扶持,上至帝王亲女下至平民孤女,只要虞珩愿意,都可以让虞珩如愿。
以清河郡王世子和清河郡王的私心,希望虞珩能娶个不至于拖累他的妻子。妻族最好枝叶繁茂,弥补虞珩与英国公府存在嫌隙,安国公主府又只剩他一人的孤独。
嘉王府的小五算不上绝佳的选择,但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嘉王府的小五也是自家孩子,因缘际会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能平安长大,正是该苦尽甘来的时候。
以嘉王的狗脾气,肯定会竭尽所能的护着女婿。
“现在提婚事不是好时候,不如等……”清河郡王世子指向皇宫的方向。
不如等焱光帝驾崩再商议,免得虞珩被牵扯到皇位之争中。
如今焱光帝只剩下黎王、嘉王、襄王三名皇子,等焱光帝驾崩后,新皇自然是要从这三个人中选择。
清河郡王世子冷眼看着,除了惯会投机取巧,眼中只有从龙之功的朝臣,真正忠于皇帝的臣子都不看好嘉王。
在这些人眼中,黎王是皇后的养子,是众多皇子中‘跟脚’最佳的存在,还有皇后的父亲老太师的亲自教导,勉强能算得上学过帝王之术。
嘉王全靠苏德妃在后宫数十年如一日的强势,才能成为焱光帝最‘宠爱’的儿子,难免会让人生出担忧,怕嘉王会成为苏德妃的傀儡。
但嘉王在朝臣眼中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他在如此强势的母亲手中长大,性格难免会有懦弱的一面,如果登上皇位,极有可能像对母亲妥协那样对朝臣妥协。
经历过焱光帝,朝臣,尤其是长安的朝臣,迫切的希望能有一位能听得进劝的新皇。
襄王年纪最小,还没到及冠之年也没正式娶妻,是三位皇子中可塑性最强的人,虽然是罪人之后,但襄王从未上过玉碟,完全可以在登基后,为自己寻位身份高贵的养母。
朝臣们本能的奢望主弱臣强的景象,理智却时刻提醒他们,以虞朝如今内忧外患的情况,需要的是第二个乾元帝而非第二个建兴帝。
黎王和襄王都有成为第二个乾元帝的潜质。
嘉王却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建兴帝。
综合种种考虑,真正忠于大虞的朝臣已经不知不觉的将心偏向黎王和襄王。
清河郡王世子从小与嘉王相交,长大后碍于形势才逐渐减少来往,不敢说十分了解嘉王,却能笃定嘉王和苏德妃之间绝不是母强子弱,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看错了嘉王。
如果嘉王不想,肯定有办法扭转朝臣对他的看法。
但嘉王什么都没做。
清河郡王世子也没办法猜透嘉王的想法,但能肯定嘉王会卷入皇位之争,他不想让虞珩也牵扯其中。
如果嘉王失败,和伊王、振王一样成为庶人,虞珩也可以娶庶人的女儿,何必如此着急?
虞珩的权势皆在封地,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影响皇位更迭,委实不该掺和进去。
虞珩见清河郡王世子连人选都没问,就让他等到焱光帝驾崩再说,犹如被当头泼下盆冷水,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
清河郡王世子莞尔,拍了拍虞珩的肩膀,并不在意虞珩的失落,低头去看因为虞珩到来而放下的文书。
最近几年的收成不太好,族地又出现春夏严重缺水的情况,下面的人请示清河郡王府,可否为了保证收成,放弃远离水源的庄稼。
清河郡王世子仔细想了想,在文书上回复‘可’,细细的交代哪些地绝不能放弃。
接连回复三份文书,清河郡王世子忽然觉得口渴,轻声道,“水”
配色清雅的白瓷茶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清河郡王世子面前,清河郡王世子低头去饮水,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猛地抬头,正对上虞珩仍旧难掩沮丧的双眼。
“你怎么还没走?”清河郡王世子哭笑不得,从虞珩手中接过茶盏。
怪不得他觉得今日的茶盏举的极低还容易跑,低头追着茶水让他很不舒服,原来不是伺候茶水的仆人在举茶盏而是虞珩。
虞珩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委屈,“叔公都不问我想要请你去谁家提亲。”
清河郡王世子眼中闪过诧异,他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虞珩。
在他的印象中,虞珩就像是纪成的鲜明对照。
纪成整日装得老成持重,美名其曰要向父祖学习,实际上跳脱的不像样子,比德惠和嘉王府的小四还能闯祸,胜在有自己收拾烂摊子的心思且手段越来越高明。
虞珩早先名声不好,传闻冲动易怒秉性暴戾,接触变多后却不难发现虞珩的教养极好,仿佛将克己复礼刻入骨中。
若是往常,他拒绝虞珩后,虞珩绝不会再多说半个字。
“好吧。”清河郡王世子捧着茶盏靠在椅背上,慢吞吞的开口,“你想请我去谁家提亲?”
虞珩悄悄挪动几乎要站麻的脚,声音陡然变得响亮,“是嘉王府的宁淑县主,我想和她定亲。”
清河郡王世子一本正经的点头,“我知道了,等尘埃落定后,你再来找我。”
虞珩不答清河郡王世子的话,固执的盯着清河郡王世子不肯移开目光,明明没说任何祈求的话,却让人止不住的心头发软。
清河郡王世子顶着虞珩的目光将剩下的文书看完,再抬头看向虞珩时,眼中已暗含不耐,“非要现在就定下婚事,哪怕这对你和嘉王府都没有益处?“
虞珩垂下眼睫,仍旧没有答话也不肯离开,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你急什么?”清河郡王世子气得笑出声来,“嘉王短时间内都不会考虑给儿女定亲。”
虞珩眼中浮现急切,“可是嘉王允许宁淑县主的表兄随意出入嘉王府,还愿意将钟十二郎带在身边。”
万一还没等到他去嘉王府提亲,嘉王就看中钟十二郎做女婿怎么办?
“嗯?”清河郡王世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在,对虞珩沉不住气的不满逐渐散去。
他沉吟了一会,终究是对虞珩的怜惜占据上风,“我会与嘉王提你的心思,正式定亲还是等尘埃落定后再说。”
有虞珩这等珠玉,嘉王自然不会再考虑其他人。
虞珩立刻点头,殷勤的为清河郡王世子续茶。
清河郡王世子还没找到机会与嘉王私下说话,宫中又传出让众人觉得惊奇的消息。
焱光帝要重新在宫中设立太学,按照武宁帝定下的标准招收学生。
朝臣们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被靺鞨大军围攻的蓟州关和平州关上,没心思再计较这等小事。
从焱光帝下令重新在宫中设立太学,到宣布已经准备好容纳太学的宫殿,要求宗室和勋贵送适龄的学生入宫,仅用三天的时间。
朝臣们这才惊觉不对劲。
仅仅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将宫殿改造成适合上课的学堂?
授课博士还没开始调动,焱光帝如此着急让学生入宫做什么,还要求学生吃住皆在皇宫,只有休沐的日子才能出宫,还要在当天宫门落钥前返回宫中。
仔细审视这件事,朝臣们终于发现源头。
焱光帝在宫中养了个去西南小国游历过的和尚。
和尚说尊贵的血脉聚集在一起能生成贵气,次等的贵气会自动被更高等的贵气吸收,以自身蕴养更高等的贵气。
焱光帝信了和尚的话,他自诩是最高等的贵气,宗室是武宁帝的后代,勋贵大多是将才之后,在他眼中是次等贵气。
重新在宫中设立太学,是为了顺理成章的将次等贵气聚集在宫中滋养他。
弄明白焱光帝的想法后,朝臣们陷入极为复杂的情绪,边派人去查突然出现在焱光帝身边的和尚是什么来历,边提起心研究和尚对焱光帝说的话。
他们觉得和尚对焱光帝说的话有隐藏的深坑,却一时半会找不到坑的具体位置和形状。
作为被勒令入太学的倒霉蛋,纪新雪第一时间去看他的毒菌碗,然后遣人去打听太学的其他学生。
结果大大出乎纪新雪的预料。
所有未成婚的宗室和勋贵都在入太学读书的名单上。
寒竹院终究还是只剩下张思仪,因为纪新雪、虞珩和李金环都要去太学读书。
焱光帝很着急,要求所有在入学名单上的人翌日进宫,竟然连半天收拾东西的时间都不肯给。
纪新雪混在满脸茫然的兄姐中,去前院给嘉王请安。
按照焱光帝的要求,嘉王府上至已经十五岁的大娘子,下至只有五岁的纪宝珊都在入学名单上,从明日起就在住在宫中,每十日才能出宫一次。
嘉王懒洋洋的躺在摇椅上,见到众人进门也懒得起身,招手让他们到他面前去,“你们不必担心,阿娘和姨母会照顾你们。”
想到苏德妃和苏嫔,众人紧绷的脸色逐渐缓和。
同样是突然被召入宫中,他们有亲祖母和姨祖母做靠山,至少会比其他宗室和勋贵自在。
嘉王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人,最后停在纪璟屿脸上。
入太学读书,他最担心的人不是纪新雪而是纪璟屿。
虽然焱光帝不许入宫读书的人带仆人,但也不至于让这些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自力更生,肯定会派宫女太监伺候。
苏德妃和苏嫔不仅能安排照顾嘉王府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宫人,还能让嘉王府的小娘子们住在她们宫中。
但纪璟屿不行,他只能和其他宗室子弟同住在供给必须要离开后宫但还不能出宫建府的皇子们住的地方。
想到纪璟屿绵软的性子,嘉王大为头疼。
嘉王对纪璟屿道,“你与黎王府的堂兄堂弟们远些,别他们叫两句可怜就什么都信,有皇后娘娘照顾他们,你都未必有他们过得轻松。”
纪璟屿老实点头,“是,阿耶。”
“是什么?”嘉王无奈扶额。
每次都是这样,认错听嘱咐的时候最诚恳,遇到事后却比纪明通还靠不住。
“我会远着黎王府的堂兄堂弟,不会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纪璟屿一本正经的重复嘉王对他说的话,脸上半点都不见尴尬或羞恼。
嘉王更担心了。
翌日,众人早早的从王府出发,嘉王要去上朝没办法送他们进宫,专门留下松年送他们。
嘉王府的马车到宫门时,宫门前已经停了几排制式不同的马车。
这些人牢记尊卑,在等王府先行,嘉王府也要遵循长幼,等黎王府的人先入宫。
纪新雪下了马车就见到不远处清河郡王府的马车和安国公主府的马车。
清河郡王府除了纪成,还有几个比纪成大几岁的适龄郎君和女郎,正在马车附近与相熟的人说话。
纪成已经跑到安国公主府的马车处找虞珩说话,穿着身骑装的李金环正立在虞珩身侧。
纪新雪看了看左右,小声询问大娘子能否去找同窗说话。
大娘子顺着纪新雪的示意看到安国公主府马车前的三个人,笑道,“去吧,开宫门时你及时回来就行。”
“我也要去!”四娘子从纪新雪身后探出头,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大娘子。
得到允许后,四娘子小声欢呼,迫不及待的抓着纪新雪的手往安国公主府马车那边去。
自从靺鞨南下的消息传入长安后,四娘子已经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出门,如今看到纪成都觉得格外亲切。
“纪成!没有我和盈盈给你垫底,你上旬考核是不是拿了寒梅院的倒数第一?”四娘子骄傲的抬起下巴,张嘴就给纪成致命一击。
纪新雪、虞珩和李金环同时看向纪成。
纪成脸上闪过浓浓的尴尬,竭尽全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闷声道,“好端端的提考核做什么,难道你想补考?”
四娘子脸上的得意逐渐凝固,犹如被踩住尾巴的猫儿似的牢牢抓住纪成的袖子,低声威胁,“不许使坏!我不要补考!”
纪新雪无奈扶额,都已经要去宫中太学了,四娘子为什么还会怕寒梅院的补考?
他转头看向虞珩,“你上次让青竹送来的菜籽油有点甜,是甜菜籽吗?”
虞珩触电般的移开目光,心不在焉的应声,“嗯。”
“嗯?”纪新雪眨了眨眼睛,觉得虞珩的反应不太对劲,忽然将手心贴在虞珩的脑门上,“不舒服吗?太医怎么说。”
李金环瞥了眼虞珩耳后红的几乎滴血的颜色,默默往仍旧在吵架的纪成和四娘子那边挪了挪脚步。
靠近纪成和宣明县主只会让他觉得吵闹,离小郡王和宁淑县主太近,会让他觉得眼睛酸、牙酸、浑身都酸。
虞珩心中正慌,下意识的抬起手握住纪新雪的手腕,“没,我没事,今天有点热。”
纪新雪更觉得奇怪,昨日夜间下了场急雨,怎么会热?
但虞珩又没有骗他的理由。
思来想去都没明白其中关窍,纪新雪只能将虞珩的异常归于疲惫。
突然收到去太学读书的消息,虞珩要在短时间内将手头的事都分配妥当,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收回放在虞珩脑门上的手后,纪新雪继续与虞珩说有甜味的油。
这半个月的时间,虞珩又让青竹给纪新雪送了三种植物油,虽然仍旧没有找到能祛除毒菌的油,但纪新雪想到许多利用这些油的主意。
有些发甜的油肯定是由含糖高的植物榨成,可以试着用这种植物制糖。
味道辛辣的油可以用作调味,也给纪新雪提供了更多的思路,纪新雪又列出其他能榨油的植物,希望虞珩能帮他寻来。
……
虞珩边认真将纪新雪的话记在心中,边凝神盯着纪新雪的侧脸。
叔公已经答应他,会在近日拜访嘉王。
如果嘉王愿意和阿雪说这件事,太学第一次放假时,阿雪就会知道他想娶她。
阿雪会是什么反应?
“凤郎?”纪新雪抬手在虞珩发直的目光前晃了晃,“你真的没事吗?”
虞珩猛地回神,羞涩的低下头,“真的没事。”
怕纪新雪不信,虞珩随口扯了个理由,“也许是昨日整宿没睡,今日才会觉得提不起精神。”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中的困惑更甚,他怎么觉得虞珩不是没有精神,而是过于亢奋。
累过劲了吗?
虞珩勉强将无处安放的各种情绪压下,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仆人招手,按照纪新雪刚才与他说的话吩咐仆人,“你让紫竹继续找新的植物榨油,只要确定无毒,植物枝叶上不能吃的部分、植物叶、甚至是埋在土里的植物根都可以挖出来洗干净榨油。每样油不必多榨,能装满矮口瓷罐就行。”
仆人恭敬应是,见虞珩没有其他吩咐,才回到角落。
纪新雪高兴的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因为和虞珩的身高差距不得不稍稍垫脚,几乎整个人都靠在虞珩身上。
感觉到孔雀步摇垂下的珍珠打在脸上,虞珩耳后刚变得浅淡些的红色陡然加深,再也没办法将兴奋尽数压抑在心底,他忍不住想要与纪新雪说点什么。
虞珩听见自己问纪新雪,“嘉王给你定亲的时候,会问你的意见吗?”纪新雪仔细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
毕竟事关重大,他的想法不可能比全家的性命重要。
虞珩眼中浮现茫然和失望,纪新雪的话让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他又不甘心。
眼看着黎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前的空地上,金吾卫正顺着宫门鱼贯而出,虞珩忽然抓住纪新雪的手臂,“如果嘉王为你和你最……最熟悉的人定亲,你会高兴吗?”
纪新雪眼中浮现迟疑,在四娘子叫他的时候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以不确定的口吻回虞珩,“会?”
虽然这么说可能对不起十二郎。
但真的到非得嫁人的境地时,纪新雪真的觉得十二郎是最好的选择。他已经如此暗示自己三年多。
纪新雪转身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没看到虞珩脸上忽然扬起的笑容,从来都没有很明显的小梨涡深得仿佛冒着酒香。
莫岣亲自带领金吾卫迎学生们入宫,他提刀跨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宫门外的学生,给尚未成婚的学生带来极大的压力。
就连站在最前方,来自黎王府、嘉王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会下意识的躲开莫岣的视线。
喧闹的宫门前瞬间陷入难以言喻的寂静。
焱光帝虽然不至于离谱到安排人搜身入宫读书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却专门让人找了五个认人的太监和宫女,辨认准备踏入宫门的人,查看他们是否是本人。
黎王府的人最先接受检查,宫女先给黎王府的小娘子请罪,然后去摸黎王府小娘子的脸是否有易容的痕迹,再沿着黎王府小娘子的脖颈顺着脊柱往下摸,查看有没有缩骨的痕迹。
黎王府的小娘子感受到身上的目光,脸色极为难看,却碍于威慑感极强的莫岣,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没过多久,眼中就蓄满泪水。
好在莫岣只是不带半分感情的看了黎王府的小娘子一眼,没有因为黎王府的小娘子在宫门前落泪多说什么。
这种程度的验身还在纪新雪的接受范围内,他也没有伤自尊的感觉,但看到三娘子和四娘子都在悄悄抹眼角,他也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免得不合群。
进入宫门后,立刻有候在这里的宫人将他们分别带去不同的地方。
小娘子们被带入内宫,小郎君们被带往未开府皇子的住处。
大娘子牵着六娘子走在前面,三娘子和四娘子将纪新雪夹在中间,一行人沉默的在长长的宫路上行走。
黎王府的人在他们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是不同的宫人在带路。
远方忽然出现八人抬着的步辇,浩浩荡荡将近三十人的仪仗。
为嘉王府带路的宫人低声道,“是良妃娘娘。”
说罢,宫人自顾自的跪在地上,丝毫没有提醒嘉王府的人该怎么做的意思。
黎王府的小娘子和嘉王府的小娘子做出相同的选择,让到墙边低头福身,等良妃先行。
良妃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下意识的皱起眉毛,“这些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没规矩。”
女官将良妃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低声道,“应该是太学的学生,看年纪像是黎王府和嘉王府的小娘子,正要去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处。”
良妃脸上的防备和恼火瞬间消散,她疲惫的挥了挥手,“快些走,免得她们蹲久腿麻。”
女官无声叹了口气,“娘娘心善。”
良妃嘴角扬起冷笑却懒得与女官辩驳,歪在步辇上将小娘子的模样看在眼中。
黎王府的小娘子长得清秀可人不像黎王也没有皇后身上的气度,不知是像了生母还是黎王早就去世的亲生母亲。
相比之下,嘉王府的小娘子们脸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得出苏氏姐妹的影子,身上的气质虽然各有不同却没有畏缩的小家子气,看着就是天家贵女的气派。
苏德妃好福气。
良妃眼中闪过淡淡的羡慕,闭上眼皮不愿再多看,双手下意识的放在尚未隆起的肚子上。
再有十天,这个孩子也要离开她。
许是身体过于疲惫,良妃竟然在步辇上睡了过去,直到被女官叫醒,才茫然的直起身。
看清周围的环境后,良妃眼中的生气逐渐化为死灰。
她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还在崔府中的画面,阿娘说阿耶已经想好她的婚事,准备将她嫁到江南虞氏。
如果真的能像梦中那样,该有多好。
良妃木然的走入花厅,按照旁人的提醒饮了盏安胎茶,忽然将茶盏惯在地上。
她在一片惊呼声中抬起头,明明想恶狠狠的威胁这些人,说出口的话却几乎没有语气,“如果圣人还不愿意给莱姐和茵姐封嫔,我绝不会再喝半口水。”
女官跪在良妃脚下,面上皆是惊慌,“娘娘这是何必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以陛下的身体,如何还能招幸两位女郎?您怎么就如此死心眼,非要纵着崔氏的妄念。”
‘哐!’
良妃将空茶盏扣在女官头上,即使用尽全力也没在女官头上留下伤口。
“难道他能幸颜琴?”良妃眼中闪过浓浓的嘲讽,“你去告诉陛下,我知道他嫌我脏,觉得我不配成为襄王的母亲,如果他嫌莱姐和茵姐入宫前嫁过人,我可以让家中再送别的族妹进宫。”
“襄王必须是崔氏女的孩子,这是我为陛下怀了这么多孩子,流了这么多孩子应得的报酬!”良妃眼中隐隐浮现猩红,猛得踹向女官,非但没让女官如何反而自己摔倒,惹得殿内又是一片慌乱。
软倒不知是谁的怀中,听见耳畔层次不穷的惊呼声,良妃心中唯有冷漠和悲凉,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担心她腹中只剩下十天寿命的孩子。
不,这个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哪来的寿命?
她甚至连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资格都没有。
说不定她怀的每个孩子都不是一个爹,哈。
当真是说实话都不会有人相信的骇闻。
焱光帝还需要她的两个孩子,她一定要在失去这个孩子之前先让崔氏有个‘清清白白’的高位嫔妃,然后在怀下个孩子的时候逼着焱光帝将襄王记在崔氏女名下。
良妃想着家中的交代,暴戾的情绪越来越汹涌。
为什么?
她好恨,她该恨谁?
恨焱光帝从一开始就是看重她的生辰八字,打着让她按照指定的时辰孕育孩子,才会封她为良妃。
还是恨家族明知道她是为了家族才既不得生也无法死,却要在她的痛苦中为家族某利。
或者恨焱光帝蛮横大半辈子,居然在临死之前与朝臣们妥协,让崔氏有了更高的野望,为了可能的机遇逼着她用最痛苦的事威胁焱光帝。
这一刻,只有恨才能让良妃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良妃的步辇经过后,为纪新雪等人带路的宫人悄无声息的起身,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纪新雪默默回想刚才看到良妃时的画面。
见到良妃前,他从未想过让后宫粉黛皆失颜色的良妃会骨瘦如柴,眼中没有半分光亮。
想到这样的良妃正怀孕将近五个月,纪新雪的心情更加沉重。
给嘉王府小娘子领路的女官停下后,给黎王府小娘子领路的女官仍旧在往前走,眨眼的功夫就带着黎王府的小娘子彻底走远。
纪新雪抬头看向黑底金字的长匾。
蒹葭宫。
是苏德妃和苏嫔的住处。
因为焱光帝格外在意皇宫的安全,诸王府的孩子都很少进宫,嘉王府只有大娘子入宫的次数最多,只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如三娘子和四娘子,入宫次数仅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纪新雪和六娘子是第一次入宫。
时隔三年,纪新雪再次见到苏娴。
苏娴身上的衣服更华丽,面容却几乎没有变化,看着比三年前气色更好。她搂着扑到她怀中的四娘子,牵着纪新雪的手臂走到正抱着六娘子打量大娘子和三娘子的苏德妃面前。
这是纪新雪第一次见到苏德妃,凭良心讲,虽然五官极度相似,但苏德妃没有苏娴美艳,整个人都透着清冷,唯有看向苏娴的时候,眼中才会浮现人间烟火的真实感。
即使她对嘉王府的小娘子们很和蔼,也藏不住骨子里的冷淡。
她喜欢嘉王府的小娘子,因为嘉王府的小娘子是她的亲孙女,仅此而已。
苏德妃赏给纪新雪块经常把玩的球形绿翡,赏给纪宝珊一条通体无暇的珊瑚项链,又给每个小娘子都指派了宫人。
焱光帝让未成婚的宗室和勋贵进宫,只是听信和尚的话,打算让这些人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贵气’,太学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他在朝堂上说学堂已经建好,宗室和勋贵入宫就可以上课,实际上宗室和勋贵入宫后,只能在住处憋着。
如黎王府和嘉王府这等在宫中有靠山的人还好,无论做什么,起码不算拘束。
其余人可算是倒了霉,几个人挤在小小的宫殿中,处处不如意却半个字都不敢说,只能日夜期盼早些到休沐的时候。
宫外的人只知道焱光帝虽然没让进宫的人读书,但也没闹别的幺蛾子,竟然因此感觉到庆幸,并产生陛下终于长进的错觉。
嘉王懒得去猜测朝臣们不正常的心思,见到和亲的事彻底拖黄,朝臣乘胜追击,又与焱光帝有新的争执,他隐隐察觉到危机,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朝。
闲暇无事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缓慢,嘉王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看了眼天色,“松年?”
“大王,这是他们入宫的第六天,再过三天就能出宫。”正坐在角落的宽椅上闭目养神的松年头也不抬的道。
“我没想问这个。”嘉王皱眉,“你去小五院子里抓只兔子红烧,再让白墨院小厨房做几道爽口的拌菜。”
“是”松年从不与嘉王争论,他整理了下衣摆上因为久坐存下的褶皱,暗自决定让人给白墨院送些兔子,否则父子两个都要不高兴。
“等等!”嘉王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松年,“宫中可有消息传来?他们有没有给阿娘和姨母惹祸?”
松年垂目掩去异色,将两个时辰前刚说过的话,又重复给嘉王听,“宫中没有任何异常的消息,二郎君正与清河郡王府的纪成、安国公主府的小郡王和定北侯府李金环住在一处,与他们相处的很和睦。”
嘉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去吧”
门外忽然传来规律的敲门声,“大王,清河郡王世子来访。”
嘉王眼中闪过诧异,放下仍旧在滴墨的毛笔,亲自去大门处迎接清河郡王世子。
两人在二门处遇到,脸上皆有笑意。
嘉王小时脾气有些古怪,又摊上焱光帝这样的父亲,更不可能与亲兄弟和睦,从小到大最为亲近的同龄人就是比他大一辈的清河郡王世子,高兴的让松年再抓两只兔子、三只鸡,要请清河郡王世子吃全兔宴、全鸡宴。
两人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逐渐点入正题。
“王叔是稀客,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是有事要吩咐?”嘉王亲自为清河郡王世子续酒。
清河郡王世子笑着摇头,“没有好处哪敢吩咐你,我今日来找你是有喜事。”
“嗯?”嘉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清河郡王世子也不拿乔,“你府上的小娘子有好婚事。”
嘉王脸上的笑意稍凝,“敏嫣还小,我想多留她些时日,不急着为她议亲。”
清河郡王世子面露不赞同,肃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女儿,想要多留她们在家中,但也不能因此耽搁为她们议亲。处处优秀的小郎君也不常见,你不下手就会被别人下手。”
这话若是别人对他说,嘉王能忍住不发火都算是心情好,但说这话的人是清河郡王世子,嘉王沉思半晌,起身对清河郡王世子长揖,“王叔教训的是,险些因为我耽搁了敏嫣的大事。”
幡然悔悟后,嘉王对上门说媒的清河郡王世子恢复热情,“不知王叔说的好婚事是谁家的小郎君?”
清河郡王世子笑道,“是安国公主府小郡王,想求娶的却不是敏嫣。”
嘉王眼中闪过狐疑,“难不成是靖柔?”
“怎么可能是靖柔?”清河郡王世子摇了摇头,暗示道,“自然是能让虞珩经常看到的人,才会让他知少年慕艾。”
嘉王沉默半晌,捂住心跳声越来越快的胸膛,脸上的笑容越发热情,语气却平添咬牙切齿,“一定是明通!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过几日再给王叔答复。”
站在门口的松年张嘴又闭上,默默转个身背对嘉王和清河郡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