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长久的寂静唤回纪新雪的理智,他握紧手中的金锁,在嘉王的注视下挺直背脊试图蒙混过关。
‘只要我不心慌,你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耳背。’
可惜嘉王根本就不理会纪新雪的小把戏,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纪新雪,“你怎么知道你是男人,知道多久?”
纪新雪想了想,考虑到嘉王的感受,选了个比较合理且能让嘉王接受的时间,“去寒竹院读书后。”
“啧。”嘉王倾身将纪新雪拉到面前,“说实话。”
“真的是去寒竹院之后。”纪新雪试图用真诚的目光打动嘉王。
他倒是不介意让嘉王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性别的事,但也不能告诉嘉王他是因为有上辈子的记忆才知道自己是男人。
纪新雪会轻易在嘉王面前说出‘两个男人怎么能定亲。’除了难以接受嘉王为他和虞珩定下口头婚约,还因为他从未特意对嘉王隐瞒他知道自己的性别。
最难以接受伪装成小娘子的时候,纪新雪和钟娘子生活在王府角落的院子里。
纪新雪仍旧对钟娘子含有戒心时,不想暴露自己生而知之,自然不能简单粗暴的以他是男人为理由,拒绝和钟娘子学习女子礼仪。
等到纪新雪接受钟娘子是他这辈子的母亲,逐渐能体会到钟娘子的心情和难处后,纪新雪不忍心再惹钟娘子担忧,愿意在钟娘子面前扮演天真无邪的女儿。
儿子知道自己的性别,为了活下去才扮演女儿。
儿子不知道自己的性别,凭借本能和他人引导拥有女儿的姿态,真心以为自己是小娘子。
两者在多愁善感的钟娘子眼中不亚于天差地别。
前者就算是纪新雪告诉钟娘子,他已经想通活着最重要,现在必须扮演小娘子不代表一辈子都只能扮演小娘子,他不觉得扮演成小娘子是痛苦的事。
以钟娘子的性格,会固执的认为纪新雪是在强颜欢笑,为此伤心不已的同时日夜担心纪新雪会突然改变想法,将要命的事抖搂出去。想尽办法控制纪新雪的思想和行为。
后者却只会让钟娘子怜惜纪新雪,竭尽全力的让纪新雪维持现状。
纪新雪向来不喜欢沾染没必要的麻烦。
瞒着钟娘子他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事,既能让钟娘子少担心受怕,又能减少他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后来纪新雪封县主,他和钟娘子终于能搬出王府角落的院子,纪新雪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钟娘子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
还没等纪新雪做出决定,钟娘子就因为纪新雪逐渐脱离她的掌控日渐惶恐,试图变本加厉的控制纪新雪。
纪新雪知道钟娘子对他没有恶意,但他没办法忍受钟娘子的掌控欲。
告诉钟娘子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除了让钟娘子更没有安全感之外,没有任何积极作用,反而极有可能导致心神大乱的钟娘子做出疯狂的举动。
从此之后,纪新雪不仅断绝主动告诉钟娘子他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想法,每次见钟娘子的时候,还会故意穿鲜艳的衣服梳精致的发髻,扮演乖巧懂事的女儿,试图以此让钟娘子变得平和。效果没在钟娘子身上体现,却逐渐消弭纪新雪对女装的厌恶。
如今他穿新衣服换新首饰的时候,甚至会有给游戏人物氪金买皮肤的快乐。
相比面对钟娘子时,坚决不让钟娘子察觉到他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态度,面对嘉王时,纪新雪的态度就比较随便。
反正嘉王早就知道他的真实性别。
但纪新雪也没想过要主动与嘉王坦白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没必要,而且有些奇怪。
为了阿耶的好心情考虑,还是不要说了。
如此突如其来的暴露,虽然没在纪新雪的计划中,但也不至于让纪新雪大失方寸。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做什么。
找个合适的时间和理由,让嘉王觉得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合理。
短暂的思考后,纪新雪将时间定在去寒竹院读书后。
他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接触同龄小郎君,也是上学后逐渐和钟娘子疏远,钟娘子已经被禁足在栖霞院,绝不能再背黑锅被嘉王迁怒。
纪新雪想的很周全,但嘉王不相信。
钟娘子突然求见嘉王,以纪新雪是个小郎君威胁嘉王,要求嘉王答应将纪新雪嫁给钟十二郎的时候,钟娘子话语间都是纪新雪还不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意思。
嘉王不认为纪新雪从小被当成小娘子养大,突然知道自己是小郎君后能坦然接受现实。
“撒谎!”嘉王将纪新雪半搂在怀中,低声威胁,“再不说实话,我就让人将你的兔子和鸡都送走,养羊的庄子也不许你再去。”
纪新雪听出嘉王话语中的认真,不得不换个套路,他苦恼的皱起眉毛,慢吞吞的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男人,但是不记得是如何知道。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阿耶来看望过我,但只有一小段记忆,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所以从未与人提起过。”
“嗯”嘉王凝神点头,示意纪新雪继续说。
“小阿婆对我说过当年的事。”纪新雪的语气陡然变得失落,将脸缩进嘉王怀中,紧紧抱住嘉王,闷声道,“阿耶,我必须得是小娘子才能活下来,是不是?”
嘉王心中大为震撼,他知道纪新雪聪慧懂事,却没想到纪新雪能藏住这样的大事。
纪新雪说从小有印象觉得自己是男人,嘉王反而不觉得奇怪。
幼儿并非没有记忆,长大后仍旧记得小时候发生的某个片段是极为常见的事。也许是钟娘子在纪新雪尚不记事的时候,当着纪新雪的面说过什么,被纪新雪记在心中。
嘉王抬手抚在纪新雪的后脑上,狠心回答纪新雪的疑问,“是,如果你不是小娘子,圣人不仅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钟家和王府。”
“如果有天这件事暴露,我会告诉圣人,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男孩。”嘉王昂起头,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声音越发的冷漠,“还会亲自将你献给圣人入药,换取王府其他人被圣人原谅的可能。”
纪新雪更用力的将自己埋入嘉王怀中,乖巧的道,“我知道了,阿耶,我也会说我始终以为自己是女孩,从未想过自己是男孩。”
早在想通钟娘子为什么又被禁足的时候,纪新雪就知道嘉王不会承认对当年隐瞒性别的事知情。
嘉王没想到纪新雪会是这种反应,准备教导纪新雪的话全都没了作用。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觉得今日的茶苦得厉害,仿佛从胃通到心肝脾肾,无一处不苦。
沉默良久后,纪新雪先闷声闷气的开口,“阿耶,我和虞珩都是男人,不能定亲。”
他不想知道嘉王交换信物定下口头婚约的时候是什么想法,但他必须提醒嘉王,他是儿子不是女儿。
嘉王垂下眼帘,忽然冷哼,“难道钟十二郎是女人?”
纪新雪下意识的道,“那怎么能一样?”
如果他性别的秘密暴露,表兄肯定逃不了被焱光帝清算,能秋后问斩都是焱光帝心情不错的好结果。
虽然表兄在这件事中全然无辜,但娶他也能算得上是自救。
虞珩……虞珩本就很惨,搅合进他的事中岂不是更惨?
万一洞房花烛夜,发现还没他大,岂不是要自闭。
虞珩怎么会突然托清河郡王世子来王府提亲?
纪新雪下意识的回避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为虞珩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他入宫前还和虞珩在宫门前见过面,虞珩对托人到王府提亲的事半点没露口风,是不是因为虞珩也不知道清河郡王世子会不会到王府提亲。
结合他入宫前已经退兵的靺鞨在他入宫后再次进攻蓟州关和平州关。
也许虞珩是怕他被选去和亲,才托清河郡王世子在靺鞨有变的时候来加嘉王府提亲?
不愧是他的好兄弟,自觉想通的纪新雪稍稍放下心。
嘉王想不出虞珩和钟十二郎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权宜之计?
他懒得再思索这等糟心事,拍了拍纪新雪的背,吩咐道,“收好虞珩的金锁,王府若是倒了,你拿着金锁去求他救命。”
到时候纪新雪是否能继续隐瞒性别,还是暴露性别仍旧能打动虞珩,全看纪新雪的命。
他只能帮纪新雪抓住这个保命的机会。
“阿耶胡说!”纪新雪顶着蹭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支棱起脑袋,目光灼灼的望着嘉王。
王府怎么可能会倒?
嘉王失笑,他已经见识到纪新雪不动声色隐瞒心思的能力,不介意多教纪新雪些,“我不是与你说过建兴帝和元王的事?这种事但凡参与进来,皆是身不由己,就算胜利者无心痛打落水狗,也有数不尽的老鼠想要分食狗肉。”
纪新雪咬住腮侧软肉。
他想问嘉王,为什么要争,守着王府过平凡的生活不好吗?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心知肚明,是否入局不是嘉王说了算。
当年的建兴帝也没想争。
结果呢?
若不是有安国长公主和元王,不知道会被圈到哪个苦寒之处,悄无声息的病逝。
嘉王故意曲解纪新雪满脸沉重的原因,语气轻快的道,“放心吧,只要我没出事,就不用你拿着金锁上赶着去看虞珩的脸色。”
新帝不限制他和外界的来往,他就有办法让口头婚约作废。
纪新雪回到白墨院,才惊觉忘记问嘉王‘清河郡王世子为什么忽然来提亲。’。
他看了眼天色,打消再回前院找嘉王的想法。
算了,没问嘉王,问虞珩也可以。
因为刚与嘉王说过性别的问题,晴云拿着条豆绿长裙要给纪新雪换上的时候,纪新雪摇了摇头。
他从指了条朱红烫金边的长裙,选同色绣凤纹的上衣。
打开妆奁,先取出枚羊脂白玉蝴蝶系在腰间,又选了只精巧的蝴蝶步摇和两根小巧的白玉蝙蝠簪。
照了下镜子,纪新雪仍旧觉得不太满意,让碧绢将他耳朵上的白玉耳坠换成流苏样式的红宝石耳坠,果然更衬他的衣服。
碧绢眼中闪过惊艳,“县主肤色白,穿红色极好看。”
或者说穿的越奢华越好看,否则衣服配饰没办法匹配纪新雪的容貌,总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晴云捧着装花钿的盒子和首饰盒过来,双眼亮晶晶的望着纪新雪,“花钿样式都有些繁复,在眉心点上朱砂也极好,头上的两根白玉簪有些素,换两根金簪怎么样?”
纪新雪摇了摇头,按照晴云说的打扮,好看是好看,但过于招摇。
若果嘉王能……他一定要盛装打扮庆祝。
重新梳洗过,余下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
晴云将装花钿的盒子和首饰盒收起来后,又捧着各色布头来给纪新雪看。虽然天气还炎热,但已经是夏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入秋,要早些开始准备秋装。
纪新雪在盒子中挑挑拣拣,又让碧绢拿笔墨来,亲自画了几幅衣服的款式。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年刚搬入栖霞院,连布料都认不全的他。
拜每季度都拿着时兴衣服册子给他看,让他挑选搭配的虞珩所赐,纪新雪觉得如果没有嘉王养他,他找个布庄专门给人画衣服样子也能养活自己。
纪新雪隔三差五就会给他手中的布庄画些新样式,让布庄卖成衣,效果出乎预料的好,仅仅半年的功夫,布庄的收益就翻了两倍,纪新雪已经在考虑开分店的位置。
一口气画了七幅图,纪新雪长长的舒了口气,压抑的心情逐渐变得轻松,他又画了只系在腰间的猫戏毛线球坠子,注明猫儿用黄玉雕制,毛线球用白玉。
第二次入宫,众人心中仍旧压抑却比上次少了紧张。
纪新雪下了马车就看到正站在安国公主府马车前望着他的虞珩,他朝着虞珩的方向招了招手,连四娘子都顾不上,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哎?”纪璟屿想要阻止纪新雪却捞了个空,注意到纪新雪比平日用心许多的衣服和配饰,纪璟屿深深的叹了口气。
虞珩望着纪新雪跑向他的身影,紧张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下意识的张开手臂,怕纪新雪会因为骤然停下身形不稳。
纪新雪稳稳的停在虞珩面前,开门见山的道,“你托清河郡王世子去找我阿耶提亲?”
虞珩遗憾的收回手臂,“嗯。”
“为什么?”纪新雪紧紧盯着虞珩的眼睛。
虞珩转身避开纪新雪的目光,“不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为什么?”纪新雪急了,直接将已经为虞珩找好的理由说出来,“你是不是担心圣人选我做和亲公主?”
不是,是想娶你,永远不分开。
虞珩稍作犹豫,点了点头,承认纪新雪的猜测。
他不敢对纪新雪表明心意。
今天回府后,虞珩研读许多情爱方面的话本子,结合他和纪新雪的情况带入,已经明白纪新雪还没对男女之情开窍。
话本子上的女郎们几乎都有表哥和从小相交的好友,最后喜欢的却都是突然出现的人。
万一他对纪新雪表明心意,让纪新雪将注意力放在男女之情上,纪新雪反而发现喜欢的人不是他怎么办?
反正嘉王已经答应他的求亲,不如和纪新雪保持现状。
只要他们能按部就班的定亲、成亲,阿雪一辈子不开窍也没关系。
见到虞珩点头,纪新雪脸上浮现明媚的笑容。
他就知道,肯定不会出问题。
“好兄弟!”纪新雪踮脚拍了拍虞珩的肩膀,“你有喜欢的小娘子,一定要来告诉我,我立刻将金锁还给你。”
虞珩眼中闪过苦涩,更不敢表明对纪新雪的喜欢,只能以默不作声反抗,用嘉王收下金锁后没再让钟十二郎去嘉王府安慰自己。
阿雪知道他们有口头婚约后,对待他的态度没有改变,还穿了身格外好看的衣服,想来并不排斥将来与他成婚的可能。
想到这里,虞珩脸上又浮现笑容。
第二次入宫仍旧要摸脸、摸骨验明身份。
这次没再遇到良妃,纪新雪等人顺利的回到蒹葭宫。
德妃和苏娴正在看尚宫局送到蒹葭宫的新首饰,见到嘉王府的小娘子们,直接将首饰分给小娘子们,一件都没留。
小娘子们高兴的同时,或多或少有些不好意思。
德妃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尚宫局送来的东西一年不如一年,也就内造的名头还能唬人,我将来给你们添妆的物件才是真正的好东西,那时再谢我也不迟。”
纪新雪低头看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宝石虽然不够大,但胜在颜色剔透,固定宝石的金丝花纹别具一格,在他眼中已经算是好东西。
但他只是王府的县主,这却是尚宫局供给德妃的份例。
这些首饰中价值最高的金镶红宝石鸾凤步摇在大娘子头上,恰到好处的衬托大娘子的娇俏。
可惜步摇的珍贵之处都在繁复的工艺。用料虽然也不错,却有配不上工艺的感觉。
德妃得宠几十年,手中的好东西数不胜数,看不上这些首饰也正常。
众人热热闹闹的陪着德妃和苏娴用了晚膳,带着新首饰回自己的住处。
纪新雪将所得的几件首饰都摆在面前,依次查看后又发现十分有趣的事。
两根金簪的重量不对,不是铜包金或者银包金,就是镂空的金簪。
纪新雪伸出手指弹在簪身上,发现是后者。
是焱光帝挥霍多年,终于将三代帝王积攒的私库都败光,还是下面的人狗胆包天,连嫔妃的份例都敢克扣?
出于私心纪新雪希望是后者,但理智告诉纪新雪是前者。
下面的人再怎么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克扣到德妃头上。
可惜纪新雪只能猜测,没办法证实。
翌日发生件震动朝堂和后宫的大事。
焱光帝封良妃的妹妹为崔嫔,将襄王记在崔嫔名下,又给襄王加一千户食邑。
三位皇子中,本就是襄王封地最佳,焱光帝突然给襄王加一千户的食邑,还给襄王定下出自世家正风光无限的崔氏女做母亲。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很难不让后宫和朝堂多想。
贤妃步履匆匆的带着德惠公主来找德妃,蒹葭宫内仿佛一下子空了下来,往日在宫内各司其职的宫人频繁出入蒹葭宫,几乎将本职忘的干净。
整日陪着嘉王府小娘子们玩乐的苏娴也变得忙碌起来。
大娘子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将妹妹们都拘束在她的住处,防止她们给德妃和苏娴添乱。
如此过了三天,后宫朝堂的动荡还没平息,焱光帝又下新的旨意,他要给宫中主要宫殿改名,新匾已经打造完毕,各宫即刻换匾。
上次宫中换匾的时候,还是神仙子在焱光帝身边的时候。
焱光帝听信神仙子的话,以名为‘赤阳’的牌匾顶替三代帝王用过的牌匾。
这次焱光帝又信了和尚的话,将‘赤阳’丢掉,换了块名为‘菩提’的牌匾上去。
道观瞬间变成和尚庙,风格转换的极为突然。
除此之外,皇后、贤妃、良妃、德妃等人宫中的牌匾都要换,受宠的低位嫔妃和某些空着的宫殿也换了牌匾。
纪新雪闲来无事,与宫人们打听都换了哪些牌匾,将各个宫殿的新名字依次列在纸上研究。
德妃的蒹葭宫已经变成明镜宫,其他宫殿的新名字也大多与佛教有关,有些宫殿的名字在佛教眼中却是恶语,可见焱光帝信重的和尚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无聊的十天彻底过去,嘉王府的小娘子们悄无声息的出宫,各自修整后去前院与嘉王共用午膳。
嘉王仍旧是富贵闲人的模样,等到太阳落下,快到再次入宫的时候,才让众人离开。
这次休假让纪新雪有些焦躁,虞珩上次让青竹送来的植物油全都没有效果,毒菌增长的数量也不符合纪新雪的预期。
为了实验毒菌的活性和青竹新送来的植物油,纪新雪不得不再次大量使用毒菌,如果这次的植物油还是不行,纪新雪即将面对毒菌不够用的窘境。
还有个让纪新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万一忽然出现能祛除毒菌的植物油,纪新雪要如何记录效果和用量?
他每次出宫只能在嘉王府待不到五个时辰,其中至少两个时辰都和嘉王在一起。
如果植物油只能暂时压制毒菌,减缓兔子的死亡时间。他不在府中的时候,被选中的倒霉兔子会不会在还没有毒发的时候被人抓走红烧?
或者有仆人心怀侥幸,将已经死了的兔子拿回家吃。
突如其来的上火让纪新雪头疼两日,恹恹的躺在摇椅上,顺着窗户望着蓝天,连研究佛教书籍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等纪新雪好不容易调节好心情,暂时忘记毒菌碗和植物油的事,准备重新投入到书海的怀抱时,太学开课了。
收到太学开课的通知时,纪新雪差点没反应过来。他还以为焱光帝早就破罐子破摔,将宗室和勋贵骗到宫中就算达成目的,根本就不会提上课的事,没想到竟然是冤枉了焱光帝。
德妃和苏娴也对突如其来的旨意十分意外,特意问传旨的太监,都有哪些人可以去太学上课,授课博士出自哪里。
传旨太监的回话让纪新雪找回对焱光帝的熟悉感觉。
所有入宫的人都要去太学读书。
授课博士是一群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和尚,所谓的太学是刚换牌匾的空宫殿。
翌日,德妃宫中的小娘子们分别随宫人前往不同的方向,他们的学堂在不同的方位。
大娘子和四娘子在同个学堂,三娘子和六娘子在同个学堂,纪新雪单独在一个学堂。
纪新雪远远看到站在学堂门口的虞珩和纪成,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自然而然的站到虞珩身侧。
口头婚约并没有影响虞珩和纪新雪的关系。
虞珩知道纪新雪还没开窍,也不指望纪新雪开窍,只想守着纪新雪长大,然后顺理成章的和纪新雪定亲、成亲,口头婚约只是让他在等待的过程中不再患得患失。
纪新雪则一心一意的认为虞珩会托清河郡王世子去嘉王府求亲,是因为怕他会倒霉的被选为和亲公主。
嘉王承诺过,只要将来皇位更迭后王府没事,就不会让他真的嫁给虞珩,让纪新雪更没有压力。
在他眼里,口头婚约是他和虞珩友情的见证。
好兄弟不愿看到他远嫁靺鞨,不惜亲自和他定下婚约,不幸羊入虎口被嘉王拿捏。
好在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等将来尘埃落定,他和虞珩就悄无声息的解开口头婚约,绝不会耽误虞珩议亲。
“你怎么在这?”纪成表情深沉,身上头一次浮现类似清河郡王世子的沉稳气质。
纪新雪左右看了看,声音又低又急,“我不该在这?”
虞珩挪动脚步,尽可能的将纪新雪挡在身后,低声道,“这里都是宗室后代,之前被带过来的人都出自不同的府邸。璟屿兄刚被带进殿内,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纪成立刻将已经进门的人告诉纪新雪。
黎王府的长子,纪璟屿,还有其他宗室府邸的人,确实每家只有一人,而且除了纪新雪之外,都是小郎君。
没等纪新雪再说话,已经有穿着袈裟的和尚走到三人面前。
和尚问道,“哪位是襄临郡王,请随贫僧来。”
虞珩应声,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不仅引得和尚面露急色,不远处的太监也都看了过来。
纪新雪暗自皱眉,以拿起手帕擦脸为掩饰对纪成做口型。
‘推他’
纪成不仅推了把虞珩,还无师自通的说了句话,“你先进去,我等会就来。”
僵着脸走过来的太监听到纪成的话脸色稍缓,轻声哄虞珩,“郡王先进去,您和成郎君在一处上课,等会就能见到成郎君。”
虞珩回头看了眼纪成,眼角余光见到纪新雪正状似胆小的躲在纪成身边,点了点头,大步随着和尚离开。
阿雪真正害怕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露怯。
虞珩离开不久,又有新人被引到殿外,是两个小郎君和一个小娘子。
纪成远远见到这三人忽然脸色大变,立刻低下头,缓了口气才小声对纪新雪道,“伊王的五子、六女,振王的三子。”
纪新雪扭手帕的动作几不可见的僵了一瞬,快速抬头看向远方。
当年焱光帝将伊王和振王贬为庶人圈禁在皇陵附近,连伊王和振王的妻族都未能逃过责罚,纷纷被流放到苦寒之地,却始终没说要如何对待被伊王带进宫的女儿和被振王带进宫的儿子们。
没想到正该和伊王一同被圈禁的伊王五子,竟然也在宫中。
纪新雪的目光在两个年纪相差不多的郎君脸上扫过,注意力大多放在唯一的小娘子身上。
伊王的六女,纪柳,只比他晚出生一个多月。
三个人走到殿前,沉默的立在原地,没有与纪新雪和纪成交流的意思。
没过多久,带虞珩入殿的和尚去而复返,要带走纪成。
纪成离开后,又有不同的和尚分别带走伊王和振王的儿子,殿前只剩下纪新雪和纪柳。
纪新雪感觉到脸上犹如实质的目光,抬头看向纪柳,“有事吗?”
他不喜欢纪柳看他的目光,也想不明白纪柳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纪柳挑起眉梢,语气中满是嘲讽,“你阿耶不是很宝贝你吗?这次怎么就舍得让你入宫。难道已经知道圣人的身体比三年前还糟糕,怕再不让你进宫来不及?”
周围的太监再次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目光,纷纷看向纪柳和纪新雪。
纪新雪没想到纪柳会是这种性格,他以为纪柳会与钟娘子理想中的孩子差不多。
“姐姐在说什么?”纪新雪抬起头,脸上满是困惑和茫然,“圣人下旨让我入宫读书,我才会和姐姐们一同入宫。三年前我在王府中与阿耶一同茹素抄经为圣人祈福。”
“呸!谁是你姐姐?”纪柳眼中浮现水汽,恶狠狠的瞪着纪新雪,仿佛是要将纪新雪撕碎。
纪新雪脸色苍白的退后两步,怯怯的道,“不是姐姐的话,是阿妹吗?”
为虞珩和纪成引路的僧人折返回来,在距离纪新雪和纪柳十步之外的地方顿了下,径直走向纪新雪,“宁淑县主,请您随贫僧来。”
纪新雪不想再刺激纪柳,免得纪柳怒火中烧做出不可控的事,惹出没必要的麻烦,他擦了下眼角后对纪柳点了点头,随着僧人进殿。
刚走到宫殿门口,纪新雪差点冒出句‘好家伙’。
亏得他曾天真的以为,焱光帝是真的准备让入宫的人上学。
这是上什么学。
要将宗室和勋贵都培养成和尚?
殿内格外空挡,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大大小小围成圈的蒲团,纪璟屿、虞珩和纪成都坐在大蒲团上,如今只剩下两个空着的蒲团,在所有蒲团的正中央。
和尚指着空蒲团对纪新雪道,“宁淑县主,请你到那里坐下。”
纪新雪狠狠的掐了下大腿,眼泪汪汪的看向和尚,声音都在发抖,“大师,有两个蒲团,我坐哪个?”
和尚道了句‘阿弥陀佛’,开始不说人话,“县主觉得与哪个蒲团有缘,就坐那个蒲团。”
行吧,只是蒲团不是大锅,哪个都行。
纪新雪点了点头,轻手轻脚的走到众人中央,绕着两个空蒲团走了几圈,发现虞珩、纪璟屿和纪成都没给他提示,选择在距离三人更近的蒲团上坐下,对面就是纪璟屿的脸,很有安全感。
不久后,纪柳也被带进来,她没有选择,只能在空余的蒲团上坐下。
最后踏入殿内的人是莫岣。
莫岣负责站在大殿的最前方,震慑满殿的龙子凤孙。
和尚们捧着味道极为难闻的香炉分别放在每个人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提出不满。
纪新雪故意在周围的人都在小声咳嗽的时候,弯下腰声嘶力竭的咳嗽,顺势做出没有力气的模样歪倒在纪璟屿身上,发现纪璟屿面前的香炉和他面前的香炉味道不同。
莫岣的威慑力太强,纪新雪不敢有更多的小动作,顺过气后立刻回到自己该坐着的位置,按照和尚的要求盘腿坐好,跟着和尚念经给焱光帝祈福。
可恨带领众人念经的和尚都可以换班,要给焱光帝念经祈福的宗室子们却不能停歇。
莫岣、和尚们相继离开后,早就眼睛疼、嗓子疼、屁股疼、腿疼……身上无一处不疼的宗室子们再也顾不得仪态气质,东倒西歪的委顿在地上。
纪璟屿只是起身的动作慢了会,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本来在另一边的虞珩歪倒过来,不偏不倚的挡在他和纪新雪中间。
纪新雪仗着身形小,倒在地上时四肢都能舒展开,他被浑身各处传来的酸爽感觉折磨的表情狰狞,捏着嗓子恶狠狠的骂道,“臭傻逼!”
虞珩以手指在纪新雪手上写字。
‘别骂人。’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纪新雪诧异的看向虞珩。
虞珩捏了捏眉心,继续在纪新雪手上写字。
‘没听见你的声音,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