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等人返回灵堂后,在德妃的指示下跪在棺侧哭灵,这次不必他们再回想对先帝的‘深厚情感’酝酿泪意,德妃为他们提供了物理帮助。
只要将德妃给他们的手帕抹在眼睛上,就会有止不住的凉风往眼睛里钻,保证他们不想哭都止不住泪水。
后半夜的时候,不仅纪新雪等人熬不住,朝臣们也熬不住,灵堂内的哭声越来越小,逐渐接近于无。
始终跪在群臣最前方的莫岣被清河郡王叫走后,灵堂内的悲伤氛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最后只剩下懈怠的哼哼声。
纪新雪和身侧的虞珩相互倚靠,眼睛酸涩到极致却仍旧要勉力支撑,生怕会不小心睡过去,被有心人抓住不放。
莫岣离开后不久,又有金吾卫进门将为首的几位老臣带走。
这些人直到鸡鸣时分,才跟在换了身衣服的嘉王身后回到灵堂。
纪新雪等人低眉顺眼的从棺侧走到嘉王身后,随着嘉王三跪九叩,对大行皇帝进行大拜。
大拜结束后,完全靠毅力才能支撑的纪新雪等人终于被熟悉的仆人带回之前嘉王昏倒暂时休息的地方。
因为地方有限,只能两人睡一张床。
纪新雪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他和纪明通睡同一张床,会不会给纪明通带来心理阴影,爬上床后立刻陷入深眠。
纪明通比纪新雪还不中用,进屋后就软软的委顿下去,是被仆人抱到纪新雪身边。
也许是疲惫到极致,纪新雪这觉睡的极沉,可惜他已经接近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虽然睡的沉却无法避免被饿醒。
纪新雪疲惫的望着头顶的床帐,默想只要再熬几天,回到长安一切都会变好,终于下定决心起床吃饭。
他小心翼翼的绕过仍旧在酣睡的纪明通,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鞋,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
昨夜休息的纪敏嫣和纪靖柔正在灵堂,今早回来的人中只有纪新雪被饿醒,他抓紧时间吃了碗热腾腾的素面,又回房间补眠。
等纪新雪再醒来时,已经接近晚上,他非但没有因为睡的时间够久觉得解乏,反而有睡懵的感觉,脑子混沌的不像话。纪明通已经不在他身侧,屋内的仆人也由德妃的宫人变成碧绢。
纪新雪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揉着眉心道,“阿姐呢?”
碧绢将温热的汗巾递给纪新雪,“有客前来,四娘子刚好醒着,便去待客了。”
“嗯?”纪新雪将折叠的方方正正的汗巾糊在脸上,混沌的思绪立刻变得清明起来,追问道,“什么客?”
“是颜小娘子,德妃娘娘身边的宫人将她带来,说颜嫔为圣人哭灵辛苦,恐怕无暇照顾颜小娘子。德妃娘娘想着您与四娘子和颜小娘子同龄,便让你们照看着颜小娘子些。”碧绢边去倒温水边对纪新雪解释,等纪新雪神采奕奕的拿开糊在脸上的汗巾时,她刚好端着装温水的茶盏回到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匆匆换了身素白的衣服,发髻上只插了两朵白色绢花,立刻赶往偏厅去找纪明通和颜小娘子。
花厅内不仅有纪明通和颜小娘子,还有同样换了孝衣的虞珩、纪璟屿,和碧绢没提到的德惠公主。
德惠公主脸色憔悴的不像样子,精神却还好,正靠在侍女身上喋喋不休的抱怨。
“……原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先帝还在时,在我阿娘和德娘娘面前连说话都不敢高声,如今德娘娘要用她们,可算是给了她们不要脸的机会,呸!”
纪新雪向来扛不住比纪明通还活泼的德惠公主,他特意绕了个圈,悄无声息的走到虞珩身边,轻声道,“这是怎么了,盈盈在哪里惹了这么大的气。”
德惠公主运气不错,她是最小的皇女,还没到需要面对焱光帝发疯的年纪,又有贤妃那样靠山强硬的养母,从小顺风顺水,性格比被嘉王宠大的纪明通还骄纵。
幸亏德惠公主和纪明通以探究十万个为什么为乐,并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否则长安小贵女们不知道要在她们手中吃多少亏。
纪新雪从来没想过,会看到德惠公主被气的私下抱怨不休的模样。
虞珩拉着纪新雪的手臂往墙角退了几步,小声将他来偏厅后从德惠公主口中听到的话都告诉纪新雪。
皇后已经离开猎山行宫,刚好给德妃以新帝生母的身份安抚先帝嫔妃的机会。
贤妃多年与德妃交好,自然乐意在此时给德妃行方便。她是圣人在潜邸时的侧妃,论来历和在妃位上的时间都排在德妃前面却主动带着德惠公主去找德妃,事事以德妃为先。
除了贤妃外,颜嫔最先到德妃处,她见到德妃就扑到德妃脚下痛哭,第一句话是哭先帝,第二句话信誓旦旦的说‘先帝早就与妾身说过,唯有六郎堪当大任。’
听到这里,纪新雪立刻明白颜小娘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颜嫔,当真是个聪明人。
崔嫔比颜嫔到的晚些,她不爱说话,面对德妃时却极顺从,无论德妃与她说什么,她都会极认真恭敬的回答。
用贤妃的话来说‘冷眼看崔嫔入宫几个月,头一次看到崔嫔有嫔位伺候妃位的自觉。
让德惠公主如此生气的人,是被焱光帝带来的诸多低位嫔妃。
这些人加上颜嫔,总数三十,是近三年的时间中见到焱光帝次数最多的人,就连比焱光帝还大三岁,已经瘸了腿还最不受焱光帝待见的吴贵人,三年内都见到焱光帝十五次。
十五次也许不多,但皇后三年见到焱光帝五次,贤妃三年见到焱光帝七次,德妃三年只见到焱光帝十次。
黎王三年见到焱光帝三次,嘉王三年见到焱光帝五次,襄王三年见到焱光帝四次。
相比之下,吴贵人见到焱光帝的次数能比得上皇子和皇子生母见到焱光帝次数的总和,她还是行宫中低位嫔妃中最不受焱光帝待见的人。
德惠公主的生活从未被这些低位嫔妃影响过,也没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低位嫔妃。
在她的印象中,后宫的妃子不是像皇后和贤妃那样出身名门,端庄大气,就是像德妃和苏娴那样,气韵风流,举止从容。
然后她猝不及防的开了眼界……第一次直观的见识,什么是人生百态。
二十九位低位嫔妃刚到德妃和贤妃面前时,表现的极为老实,小心翼翼的给德妃和贤妃行礼,不敢有半分错处。
有急于表现的颜嫔在,自然不必德妃和贤妃多费口舌,低位嫔妃们好不容易才在颜嫔不停的暗示下听懂颜嫔的意思。
新帝人选是德妃的亲儿子,你们想要日后好过,还不快点说点好听的话!
颜嫔见那些地位嫔妃木讷,还特意偶举了好多例子,张嘴闭嘴都是先帝曾说过……几乎每句话都是说先帝如何夸赞嘉王。
不重样的好话说了几乎半个时辰,颜嫔期待的看向若有所悟的低位嫔妃们。
低位嫔妃们开口后不仅气的颜嫔头顶冒烟,就连贤妃的表情都险些没能崩住。
总共二十九名低位嫔妃,只有十四位低位嫔妃如众人所想的那般说出曾听闻先帝说看好嘉王的话。
余下十五位低位嫔妃,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有人也跟着夸嘉王却绝口不提先帝,有人干脆低头装哑巴说什么都不肯开口。
甚至还有嘲笑颜嫔是不是得了癔症,还是只想着讨好新帝和德妃,竟然杜撰先帝的言行。
……
纪新雪深吸了口气,突然理解德惠公主的气愤。他听虞珩复述德惠公主的话都有血压持续上升的感觉,更不用说直面那些低位嫔妃的德惠公主。
而且回想他刚来偏厅时德惠公主说的话,好像还有低位嫔妃猜到颜嫔,或者说是猜到德妃的意图,打算坐地起价,要挟德妃要好处?
想到昨日德妃三言两语就让王妃泪流不止的画面,纪新雪摇了摇头,在心中为那些不老实的人点蜡。
德惠公主倒也不至于为那些低位嫔妃的不识抬举气到什么程度,更多的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奇葩觉得震惊,迫不及待的想要说出来。
听到纪明通与她一起骂那些低位嫔妃,德惠公主的脸色立刻转好,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颜小娘子。
颜小娘子本是在专心喝水,发现德惠公主的目光,她警惕的抬头看向德惠公主,立刻将手中剩下的小半盏温水一饮而尽。
德惠公主丝毫没察觉颜小娘子对她的防备,仍旧目光灼灼的盯着颜小娘子,大有颜小娘子不数落几句那些在她心中极不识抬举的低位嫔妃,她就绝不移开视线的意思。
纪新雪饶有兴致的望着对峙的两个人,发现颜小娘子正在德惠公主的目光下以几不可查的速度连续后退,马上就要从椅子上掉到地上,才忍俊不禁的走向德惠公主。
看到纪新雪,德惠公主立刻放过颜小娘子,又对纪新雪抱怨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住疲惫,声音越来越小,靠着侍女彻底闭上眼睛。
晚上依旧只有热腾腾的素面可以吃,众人吃过饭后再次前往灵堂。
进入灵堂后,纪新雪习惯性的先观察环境,目光扫到跪在一处的女眷时,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德妃、贤妃为首,身侧是苏娴、崔嫔和颜嫔。
二十九名嫔妃整整齐齐的跪在这五个人身后,一个都没少。
在往后是以王妃、清河郡王妃和信阳郡王妃为首的宗室女眷,然后是以几名一品夫人为首的外命妇。
短短一个白天的时间没来灵堂,灵堂内发生许多改变。
除了每个人跪的位置都更有讲究,灵堂内压抑的气氛也改善许多,地上的蒲团更是厚了不止一倍。
最重要的是,每隔两个时辰都会有宫人提醒一批人去附近的宫殿休息。
年事已高的老大人们更是只在嘉王或者莫岣即将出现的时候,才会跪在最前方一本正经的捶地。
无论灵堂的情况如何改善,后半夜都是最难熬的时候。
纪新雪借着磕头的遮挡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准备趁着灵堂内正人多,出去更衣顺便放风。
他刚有动作,虞珩就转头看过来,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出灵堂。
拜灵堂内混杂的各种诡异气味所赐,纪新雪嗅到灵堂外的烟灰味都觉得清新。他宁愿在灵堂外冻得打哆嗦也不想回灵堂内,可惜……
纪新雪只能安慰自己。
再忍一天,回长安就好了。
碧绢捧着两件斗篷从回廊处跑过来,连声道,“没想到入夜后会突然冷起来,多亏松年内监派人送了斗篷来。”
虞珩先为冻的脸色惨白的纪新雪披上斗篷,仔细系好带子后才去拿另一件斗篷。
纪新雪紧紧拉住斗篷的边缘,不留半分空隙,总算是感觉到了暖意,他抱怨道,“也没下雨,天气怎么会如此反常。”
“不算反常,昨日是立秋。”虞珩道。
“立秋啊。”纪新雪面上浮现感慨。
不久前焱光帝匆忙带着后宫和宗室、勋贵、朝臣来猎山行宫时,用的理由是避暑。
谁都没料到他去的那么急,连立秋都没等到,永远的留在有小暑和大暑的夏天。
真是活该!
纪新雪不是出来透气而是真的想更衣,只能和虞珩分开,因为男人和女眷更衣的地方在截然相反的方向。
他今日运气不好,连续去了几个地方都发现房门紧闭,不知不觉间越走越偏。
纪新雪在第五个更衣的地方停下脚步,决定等等。
若不是行宫内物资匮乏的厉害,也不至于只有七八个更衣的地方,运气稍差就要排号才能更衣。
“谁在那?!”碧绢忽然朝着花丛厉呵。
纪新雪不知道草丛里有什么,却被碧绢凄厉的语气吓的打了个哆嗦,双眼无声瞪大,竭尽全力忍耐才没叫出声。
草丛剧烈的晃了晃却没有任何人应声。
这回不仅是纪新雪,碧绢眼中也浮现怯意,她小声道,“县主,要不我们先走?”
纪新雪转头望了眼漆黑的来路,无声加大握紧碧绢手腕的力度。
他才发现不对劲。
更衣房外为什么没有仆人?
这到底是不是更衣房?
短短的时间内,纪新雪脑补出全套的恐怖故事,腿软的根本抬不起脚,他还不敢问碧绢,毕竟看碧绢的反应,也是个不中用的,万一碧绢发现不对劲后,反应比他还大,他们两个岂不是要吓死在这里?
‘吱嘎……’
一片寂静中,开门的声音格外明显。
纪新雪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握紧腰间的白玉平安锁。
这一刻,他已经忘记对英国公夫人的嫌弃,全心全意的祈祷自己别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
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纪新雪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他侧头看向碧绢,希望碧绢能给他些提示,却发现碧绢已经双眼紧闭几乎要昏厥过去。
比他还不中用!
纪新雪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等回到长安,他定要重新培养心腹,最重要的素质就是不怕奇奇怪怪的东西。
纪新雪将腰间的白玉平安锁彻底扯下来,将焱光帝的脸带入到身后越来越近的‘东西’上,心中忽然升起无限的勇气。
勇气回归后,理智也逐渐从脑海角落回到主导的位置,他通过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判断身后的‘东西’距离他还有多远,忽然转身,高举着白玉平安锁往下砸。
……没砸动,颜小娘子轻而易举的抓住纪新雪用尽全力的手,她的目光从纪新雪凶态毕现的脸上,移动到举着白玉平安锁的手上,眼中先是浮现茫然,然后转为淡淡的委屈,“宁淑县主?”
明明在寒竹院的时候其他人都讨厌她,到处说她的坏话,宁淑县主还愿意给她个好脸色。
为什么突然要打她,难道她做了惹宁淑县主生气的事?
纪新雪比颜小娘子还要茫然。
是颜小娘子,会说话,手心也有温度,还有影子,是活人!
纪新雪险些感动的泪洒当场。
这不是别人,是颜小娘子,能一个打十个的颜小娘子!
他忍住熊抱颜小娘子的冲动,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颜梦,我们一同回灵堂好不好?”
颜小娘子眼中浮现迟疑,按照她的习惯,从来都不会与欺负过她的人有交集,但……想起颜嫔嘱咐她的话,颜小娘子终究还是满脸不高兴的点了点头,“可以,但你要选我做伴读。”
“伴读?”纪新雪愣了下才想到颜小娘子是在说回长安后的事,他沉吟了下才开口,“可是盈盈……就是德惠公主,她都没有伴读,我以后也未必会有伴读,而且我有伴读名额的话,肯定要先给虞珩、李金环和张思仪。”
除非嘉王允许他有四个伴读,否则他不会考虑别人。
话刚出口,纪新雪就后悔了,他看到颜小娘子身后更衣房内的烛火肉眼可见的闪动了下,险些直接熄灭。
这让刚刚确定颜小娘子是人的纪新雪再度产生怀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如果真的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还不如顶着焱光帝的老脸,起码还能激发他的潜力。
颜小娘子没发现纪新雪的脸色变化,她仔细考虑了下纪新雪的话,觉得可以接受。
先来后到,不算是欺负她。
在纪新雪身侧挺尸半天的碧绢终于有了反应,她死死盯着颜小娘子颤抖着嘴唇开口,“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她已经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处更衣房的不对劲,这里竟然没有仆人守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她和纪新雪……还有花丛中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
这个发现让碧绢险些昏厥过去,又因为害怕纪新雪更害怕,不敢与纪新雪说,只能自己慢慢消化这个恐怖的事实。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吓得自己几度濒临昏厥,又凭着对纪新雪的忠心坚持下来后,碧绢才逐渐缓过来。
颜小娘子见多许多不将她放在眼中的仆人,虽然不太高兴,但也看在纪新雪的面子上没与碧绢计较,她指着身后亮着昏黄烛光的房间,“更衣。”
纪新雪和碧绢握紧彼此的手齐刷刷的退后半步,不约而同的觉得双腿发软。
深更半夜,独身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更衣?还是个刚十二岁的小娘子……鬼才信!
“对了,你们看到我的侍女汤圆了吗?”颜小娘子眼中浮现担心,转身看了一圈四周,高声道,“汤圆!”
纪新雪开始回想他穿越前的看过各种恐怖故事。
如果没答出颜小娘子想要的答案,颜小娘子会不会突然变身给他看?
没等纪新雪想好要不要回答颜小娘子的询问,花丛深处忽然传来又尖又细的声音,“小娘子,我在这里!”
纪新雪和碧绢听见背后的声音差点原地蹦起来,立刻挪到颜小娘子背后,警惕的望着动静越来越大的花丛。
不久后,从花丛中钻出个浑身花叶的圆脸侍女,她走到颜小娘子身后腼腆的对纪新雪和碧绢笑了笑,深深的福下身,“我独自在外面等小娘子越来越害怕,听到有人走过来就躲到花丛里了。”
纪新雪用所剩不多的理智顺了遍汤圆的话。
好像没有问题?
他静下心仔细观察颜小娘子和汤圆,发现二人都穿的极单薄。
汤圆正悄悄跺脚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颜小娘子更要强,肩膀已经在打寒颤仍旧勉强自己不露疲态。
这个发现让纪新雪深深的松了口气。
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会怕冷!
纪新雪指向颜小娘子身后,小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里面能更衣吗?”
他本就是为更衣才从灵堂离开,找了好几个已经有人的更衣房才走到这里,如今紧绷已久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委实难以抗拒更衣房的诱惑。
见到颜小娘子点头,纪新雪立刻道,“劳烦你等我下,我马上就出来。”
走出几步后,纪新雪又大步退回来,他想将手心的白玉平安锁挂回腰间却挂了个空,低下头才发现他已经在最紧张的时候将挂绳扯断。
“拿一下。”纪新雪将白玉平安锁递出去,快速解下身上的披风塞到颜小娘子怀中,“你先穿着,我马上就好!”
说罢,纪新雪转身就往更衣房跑。
真是难为颜小娘子,穿的那么单薄站在深夜寒风下听他和碧绢说废话。
这处更衣房虽然诡异,里面的东西却尚且齐全。
门框结实,有厚重的门插,各处窗户也都有不透影的窗帘,桌上有高烛和熏香,桌上也有一字排开的铜盆。
铜盆旁边都有干净的汗巾和皂荚,且刚好和‘马桶’的数量对应。
纪新雪直接走向‘马桶’。
这里共摆放了十二个木桶,有十个木桶系着红绸,他随意找了个系红绸的木桶,先将红绸扯掉,然后踩在木桶底部的差不多脚掌大的凸起上。
木桶盖无声打开。
大桶盖打开后,最上方的位置是个中间被掏空的平台,木桶里面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草木灰,味道甚至比高烛旁的熏香味道还清新。
如果是在寒竹院,或者在别人家中赴宴,碧绢还会特意准备刚好能盖在木桶平台上的细布,在纪新雪进入更衣房前递给纪新雪。
这种细布都是一次性用品,用过就会扔在更衣房,绝不会再用第二次。
如果更衣房够大,侍从还会与主人一同进入更衣房,连洗手的皂荚和擦手的汗巾都自带,也能方便为主人整理衣物。
但纪新雪向来受不了这种……每次都让人在门外等他。
考虑到外面三个在寒风中等他的人,纪新雪全程速战速决。
再用力踩下木桶下方的凸起,木桶盖就会无声闭合。用过的皂荚和汗巾都扔到水盆中,免得被下个人误用。
纪新雪仔细检查了下裙子,立刻往更衣室外跑。
不知道这间更衣房是不是漏风,纪新雪总有凉飕飕的感觉,恕他直言,焱光帝的灵堂都没有这处更衣房阴间。
纪新雪跑出更衣房后立刻招呼等在院子中的人回灵堂,半刻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
“不用将斗篷给我,我们快走,先找有人的地方。”他对颜小娘子摆手,先转身往外走。
路过某个门口没人,更衣房却燃这蜡烛的院子时,行色匆匆的纪新雪停下脚步,“碧绢,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和碧绢经过这里的时候,这儿分明是两个仆人守在门口。
碧绢脸色大变,目光又有些发直,汤圆却面露气愤,“他们应该是到某个时间就能休息,我和小娘子找去更衣房时正好遇到那里的仆人准备离开,可恨他们明明见到了我和小娘子,非但没停下脚步,反而跑的更快。”
纪新雪听了汤圆的话,始终紧张的心情陡然缓解,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他看向始终盯着他的颜小娘子,想再确定一次,“那里原本有人?”
颜小娘子慢吞吞的点头,抓紧斗篷内侧忍着紧张开口,“你怕什么,我保护你。”
纪新雪面露苦笑,自从在更衣房外听到碧绢大声呵斥,见到花丛有异样后就浮在心头的担忧终于彻底散去。
原来始终是他自己吓自己。
连焱光帝那等恶人都没化鬼,怎么可能还有别的鬼。
感觉到纪新雪的脚步不再如之前那般急切,颜小娘子抬手去解身上的斗篷,“我将斗篷还给你。”
“不必。”纪新雪发出轻轻的喘息声,脸上浮现窘迫,“我现在不冷,热。”
心情急切加上过快的步伐带来极大的体力消耗,纪新雪甚至感觉到背上有层薄汗。
众人的脚步声缓下来不久,前方忽然出现三个宫人。
汤圆高兴的冲着那三个人招手,“你们来为我们领路去灵堂。”
她们来的时候都是顺着各个院子门口的灯笼前进。
各院的仆人离开时,大多也将院子门口的灯笼带走,导致她们看不到远处的亮光后,总觉得自己正在不知不觉的绕圈。
三个宫人停在原地,没马上走过来。
汤圆对宫人们的反应太熟悉了。
颜小娘子身份尴尬,即使有颜嫔护着,在宫中的生活也不好过。
她怕宫人们会离开,连忙道,“宁淑县主在这里,你们快过来!”
此话一出,三名宫人立刻大步朝着众人走来。
纪新雪看着三名宫人越来越快的步伐,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他猛地抓住身侧人的手腕转身,“快跑,他们不是宫人!”
宫人绝不会用看猎物的眼神看未来帝女,也不会在主子面前走出几乎劈叉的大步。
身后忽然变得密集的脚步声证实了纪新雪的猜想,对方追过来了。
纪新雪眼角余光瞥见灰色的斗篷,立刻道“快把斗篷扔了,不然跑不快!”
颜小娘子按照纪新雪的话去做,立刻越过纪新雪,轻盈的跑到前面。
“你们是谁……”后面的汤圆只说出四个字就彻底没有声音,纪新雪不敢回头,突然爆出一股力气,几乎可以追上颜小娘子。
可惜力竭比爆发更突然,没跑出去多远,纪新雪就在胸口仿佛炸开的疼痛和双腿持续无力的影响下速度越来越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颜小娘子离他越来越远。
榨干最后力气的过程中纪新雪想了许多。
想身后三名‘宫人’的来历和目的,想他回到长安就能有的幸福生活……
然而身体的情况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无论多想跑快点,纪新雪都能感觉到他的速度越来越慢。
后背上忽然传来坚定的推力,纪新雪听见碧绢的声音,“我们都将外袍脱了,然后分开跑!”
纪新雪知道碧绢的话意味什么,但他没办法拒绝。
如果前方能有个湖,他宁愿投湖也不能落入诡异的宫人手中。
碧绢和纪新雪分神脱衣服的时候,已经跑远的颜小娘子忽然跑了回来,她看到碧绢和纪新雪的动作后也将外袍脱下扔在地上,然后抓起纪新雪的手臂慌不择路的飞奔。
纪新雪险些被猝不及防灌入口中的冷气冲昏过去,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注意碧绢。
不知道跑了多久,纪新雪才终于停下来。不是他停下来,而是抓着他跑的颜小娘子停了下来,前方是死胡同,已经无路可逃了。
纪新雪狠狠咬着腮侧的软肉保持清醒,转身看向身后正在靠近的宫人。
原本有三个宫人,也许是分出了一个人去追碧绢,如今还有两个人。
远处的火光正逐渐变多,可见是金吾卫被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
但这两个宫人只需要用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轻而易举的靠近他们。
相比已经精疲力尽只差昏倒的纪新雪,颜小娘子只是额间的汗渍稍稍多了些,喘气声也只比平时打架的时候大一点。
她转头看向纪新雪,“如果我替你死,你会孝顺我阿娘吗?”
“会!”纪新雪咬牙点头,“不需要你替我死,只要你能护着我的尸身不被贼人所辱,你们母女下半辈子就能有平安富贵的生活!”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他和力大无穷且还有余力的颜小娘子,当然是颜小娘子更有可能活下来。
以三名‘宫人’刚见面就毫不掩饰恶意的姿态,根本就不会在乎错杀与否,定会选择分别处理一个人。
即使颜小娘子自称是宁淑县主,也没办法为他争取时间,因为他会在与贼人打照面的时候就……
为了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纪新雪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只要你们愿意放过我,我可以将纪璟屿骗出来!”
发现‘宫人’的脚步凝滞了下,纪新雪再接再厉,“你们是不是有那种吃下后,不定期吃解药就会暴毙的药?给我!我愿意吃!”
其中一名宫人停在原地,询问的看向另一名宫人,“甲?”
甲不为所动,抽出靴子中的匕首继续逼近纪新雪和颜小娘子,语气诡异且僵硬,“没有那种药。”
乙遗憾的叹了口气,也抽出匕首继续走向纪新雪和颜小娘子。
纪新雪险些被这两个人不开窍的模样气死,表面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带着哭腔道,“我不信,明明有这种药,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吃!难道纪璟屿的命还没有这种药珍贵?我还可以骗别人,除了阿耶,你们让我骗谁都行!”
乙再次开口,他一板一眼的道,“纪新雪不是最高执行等级,如果有更高的执行等级,可以暂缓处理纪新雪。”
甲已经走到纪新雪和颜小娘子面前,他高高举起匕首向下猛刺却不是对着纪新雪而是对着颜小娘子,同时回复乙,“没有那种药!她也不是宁淑县主。”
颜小娘子猛得推开纪新雪,朝着与纪新雪相反的方向跑出去。
甲在颜小娘子和纪新雪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颜小娘子,根本就不理会委顿在地上的纪新雪。
纪新雪迫切的想要抓住所有机会拖延时间,根本就无暇去想‘宫人’话中的深意,他对着颜小娘子大吼,“你快点答应他们愿意将纪璟屿骗出来!”
颜小娘子分心按照纪新雪的要求说话,“我愿意将纪璟屿骗出来。”
“吃药!你愿意吃药!”纪新雪声嘶力竭的补充。
颜小娘子又轻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仗着身手敏锐躲开甲的飞扑,语气极为冷淡,“我愿意吃药。”
察觉照在双眼上的光亮,纪新雪陡然回神,匕首最尖锐的地方正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生死关头,纪新雪反而变得理智,他回想刚才两名‘宫人’的种种反应,厉声道,“只要你们最后杀我,我就告诉你们大行皇帝的私生子是谁!”
趁着匕首稍顿的瞬间,纪新雪顺着面前‘宫人’的身侧猫腰跑出去,慌不择路的往前跑。
他在赌,赌两名‘宫人’认定颜小娘子是宁淑郡主,在时间越来越少的时候不会先来追他,而是合力围杀颜小娘子。也赌金吾卫已经找到这边,只要他多争取一时半会的时间就能见到金吾卫。
纪新雪不敢回头看,只管往前狂奔。
他被人拦下时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盯着面前人身上的盔甲看了会才厉声大吼,“快去!颜梦!刺客!”
扶住纪新雪的金吾卫先让身后的金吾卫去搜查纪新雪指着的方向,才满脸迟疑的道,“宁淑县主?臣先让人送您回……”
“我不走!我要看到颜梦。”纪新雪死死掐着大腿,“还有两名分别叫碧绢和汤圆的女婢与我们走散,也许有名刺客去追碧绢,你派人去找她们。”
纪新雪委实没有在走路的力气,又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颜梦,只能让金吾卫抱他过去。
原路返回时,纪新雪想到许多种可能,闭上眼时都是另外三个人躺在血泊中的模样。
看到两名刺客和颜小娘子分别倒在不远的地方,纪新雪竟然没觉得意外,他哑声对抱着他的金吾卫道,“抱我过去。”
如果颜小娘子不管他肯定能逃跑,是为他才……他要为颜小娘子收尸。
纪新雪示意金吾卫在距离颜小娘子三步远的时候将他放下,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走到颜小娘子身侧蹲下,哽咽道,“你放心,我会信守承诺,将你阿娘当成我阿娘照顾。”
“真的?”地上的颜小娘子突然‘诈尸’。
纪新雪的泪水悬在下巴尖上,目光逐渐呆滞,发自内心的道,“你好厉害。”
居然在两个通过脑子就能看得出来体质已经到达巅峰的刺客手中活下来。
说完这句话,悲伤情绪戛然而止的纪新雪颤抖着手放在颜小娘子的脖颈上,眼泪忽然变得汹涌。
颜小娘子眼中浮现腼腆,扭过头再次闭上眼睛
金吾卫见纪新雪没有激动的摇晃颜小娘子,默默闭上已经张开的嘴。
颜小娘子的伤势很重,他们已经在她的伤口上洒了止血的药粉,等太医给颜小娘子施止血针后,才能移动颜小娘子。
纪新雪即将止住眼泪的时候,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想也不想的投到对方怀中,哭的更凶了。
“凤郎,我,我差点害……”
“与你无关,今夜有许多人被刺杀。”虞珩捂住纪新雪的嘴,眼中满是后怕,“你放心,陛下和家中的人都没事。”
纪新雪愣住,他想仔细思考,脑子却只剩下混沌。
嘉王匆匆赶到这里时,虞珩正轻声与纪新雪说发生在内宫各处的事,明知道纪新雪什么都听不进去,虞珩仍旧耐心至极,他本就不是为了让纪新雪听懂,只是想哄纪新雪睡过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