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三合一

凭良心讲, 册子做的十分精美。

封皮虽然是粉红色的丝绸,但不会软踏踏的变形,里面应该是包裹着硬挺的牛皮纸。右上角是带着露水的粉桃刺绣, 旁边以金色绣线勾勒‘赏桃’二字。

这等材料和绣工就算没用在春宫图的封面上,做成帕子也能卖出至少二两银子的高价。

不愧是宣威郡主的珍藏。

纪新雪怀着极力克制的激动心情打开册子,却发现册子内的画像似乎有点配不上封面。

他不是按顺序翻开册子而是直接翻开中间的某页。

页面中的两个人正面对面站立,以纪新雪的角度, 只能看到其中一人的背影和另外一个人的正面。

两人的领口都开的极大, 松松垮垮的贴在身上, 细密的汗水正顺着他们棱角分明的下颔线落下,顺着肌肤纹理流入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看到充满暗示的画面, 纪新雪非但没有产生‘我可以’、‘真不错’的情绪,反而连掀开画册时的激动都‘萎’了。

他下意识的以专业学习绘画近十年的知识, 分析这幅图。

只有背影的人肩宽背阔,腰细腿长, 标准的倒三角身材, 领口处依稀可见紧绷的背肌, 捏着另一个人下巴的手掌极为宽阔, 看上去就是郎君。

有问题的人不是身穿黑袍的郎君,是在黑袍郎君的遮挡下只露出小半张脸的蓝裙女郎。

蓝裙女郎只比黑袍郎君矮半头, 肩宽却丝毫不逊于黑袍郎君, 线条清晰的锁骨下赫然是壮硕的胸、肌?

纪新雪觉得他可以接受这个时代的审美, 认为男女有相同的身型是很正常的事,正掌握京郊大营的横京将军邓红英就是威武不输莫岣的巾帼悍将, 但女郎再怎么勤加习武, 也不可能将胸完全练成胸肌, 这也太扯了, 让看图册的人怎么带入?

更不用说蓝裙女郎形状奇怪的裙子、脖颈处多余的阴影……

他怀疑册子上的画并非同一个人所画,所以才会在画黑衣郎君的时候处处贴切,画蓝裙女郎时却各种的诡异。

纪新雪眼中浮现犹豫,询问正与他肩贴肩并排坐着的的虞珩,“换一本看?”

虞珩已经通过纪新雪方才的迟疑,发现纪新雪对这本名为《赏桃》的册子兴致缺缺,他坚定的点头,“就这本。”

万一换一本后,阿雪感兴趣了怎么办?

两人对视半晌,坚定的虞珩占据上风,纪新雪合上已经打开的页面,改从第一页开始翻,暗自盼望册子内的主角不会一直是黑袍郎君和蓝裙女郎。

翻开第一页,是两个正在总角之年的三头身。

纪新雪愣了下,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三头身变成七头身,仍旧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让人难以分辨哪个是男主角,哪个是女主角。

纪新雪原本已经对手中的册子失去兴趣,翻册子的同时正悄悄瞥散落在床上的其他册子,物色下一个的目标。发现册子内还有‘女扮男装’的剧情,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册子上。

第三页,正是纪新雪之前随手翻开的那页。

再次看到蓝裙女郎身上各种充满违和感的细节,纪新雪刚生出的兴趣立刻消散的干干净净,面无表情的抬起手翻页。

他居然期待在春宫图中看到剧情?

真是太天真……卧槽,这是什么东西?

纪新雪目瞪口呆的盯着图册,这页只有一只大手和被大手拢在手心的两个杏鲍菇。

蛇男吗?

突然好奇这个时代的人是如何知道蛇有两个……咳咳。

纪新雪羞涩的摸了摸逐渐开始发烫的脸颊,以来不及让自己因为羞涩而犹豫的速度掀开下一页。

两个主角再次回到画面中,黑袍和蓝衣已经不见踪影,上页图中正亲密贴贴的杏鲍菇也天各一方,遥遥对望。

这一刻,纪新雪的心情与在玉和院书房毫无准备的翻开《花儿秘籍》的虞珩几乎完全相同。

这是什么东西?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

爬!

‘啪!’

纪新雪在半空与另一个人的手隔着图册击掌。

虞珩哑声道,“那……”

“定是宣威拿错的东西!”纪新雪无情打断虞珩的话,用力掰开虞珩的手,将手中册子收回盒子中扔到最远的地方,随手拿起距离他和虞珩最近的木盒,“我们看这个。”

虞珩又看了眼已经被纪新雪扔远的木盒,心不在焉的点头,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大手中握着两只杏鲍菇的画面。

纪新雪深吸了口气,掀开木盒先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封面。

封面是用朱红色的丝绢制成,上面以金线绣着‘闺中乐’。

闺房?

就这本,肯定不会再有问题!

翻开册子,头一页就是花园玩耍,接下来几页背景都是在花园中,只是细节不同,包括但不限于假山、树林、凉亭,纪新雪终于彻底松下心头不上不下的那口气,以手肘怼了下身侧的人,“看,这本画册的构图比刚才那本强多了。”

虞珩心不在焉的应声,看向图册的目光毫无波澜。

纪新雪急于摆脱尴尬,见虞珩不肯说话只有没话找话的点评图册,“作画的人至少有五年以上的绘画功底,格外擅长调色和上色,勾勒线条的时候手不够稳,但无伤大雅,毕竟买这些东西的人是想看内容而不是细节。”

“内容也不好看。”虞珩语带嫌弃。

“还行吧。”纪新雪的语气极宽容,虽然无法让人激动,但可以满足好奇心。

总体来说,看图册的过程远远没有纪新雪想象中的刺激,所以他决定,看完这本图册就结束这项想象比实践有趣的娱乐。

花园玩耍结束后,册子里的人由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地点从花园变成画舫。

纪新雪无声加快翻册子的动作,眼角余光瞥见虞珩严肃的面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出一起看图册的蠢主意。

随着尴尬指数朝着‘突然看到分隔两地的杏鲍菇时的高度’上涨,纪新雪翻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甚至生出立刻跑路的想法。

虞珩表面上是在看纪新雪手中的册子,实际全部心神都放在纪新雪身上,将纪新雪的反应尽收眼底。

发现纪新雪翻看图册时几乎没有喜悦或者好奇的情绪,反而眉宇间的不耐越来越浓,虞珩紧绷的心逐渐舒缓,生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窃喜,“不看了?”

纪新雪手间的动作稍顿,理所当然的将虞珩语气中的笑意当成对他的嘲讽。

嘲讽他说要看图册的时候叫的欢,真的开始看图册却发‘怂’。

不行,郎君怎么可以在这种事情上怂?

纪新雪若无其事的道,“看完这本我就要回玉和院处理商洛送来的文书。”

即使没听到最想听到的回答,虞珩仍旧很满足。

阿雪只看了两本不满意的图册,肯定不会因为图册生出享乐的心思!

心满意足之下,虞珩终于有心情将心思放在画册上,眼中的诧异几乎没有减少过。

这……真的是人能够摆出来的姿势?

因为虞珩突然凑过来,纪新雪只能放缓翻页的速度,默默后悔随手拿了本这么厚的册子。

纪新雪无聊到悄悄打哈欠时,突然听到身侧的人发出好奇的声音,他低头瞥了眼,瞌睡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

图中的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四个人,正两两分别聚集在床头和床尾,分别占据画册的左右两边。

早在画册的主角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的时候,纪新雪就不再对画册的节操抱有任何希望,但……四个人的时候为什么会是郎君和郎君在同页,女郎和女郎在同页?

这让纪新雪又想起对仿佛斗鸡似遥遥相对的杏鲍菇的恐惧,他沉默了半晌,艰难的开口,“玉和院里等我处理的文书很急。”

“那我们快些看。”虞珩不假思索的开口,伸手就要去翻册子的下一页。

虽然已经能确定阿雪对这本画册不感兴趣,但能让阿雪走马观花的看完画册,不在心中留下半分印象更好!

“不。”纪新雪死死捏住画册两边,“我们下次再看。”

作为曾经生活在信息爆炸时期的人,纪新雪已经能猜到画册后面的内容会如何发展。

虞珩想也不想的拒绝,“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就能看完,我陪你回玉和院处理文书。”

他了解纪新雪言出必行和有始有终的性格,如果现在不看完这本画册,纪新雪肯定会记得这件事。

万一纪新雪又想起这本画册的时候,顺便看了别的画册怎么办?

两人对视半晌,谁都不肯退步。

纪新雪忽然长叹了口气,松手将画册让给虞珩,转身往床下爬,“我先回玉和院。”

算了,虞珩又不是完全不知道龙阳的事。

在长安的时候,他还和虞珩讨论过从纪靖柔处听到的小道消息。某小官为了能让女儿效仿皇后飞上枝头,将儿子和女儿同时献给某国公世子。虞珩只是不知道男子和男子具体是如何……咳咳,对此好奇也很正常。

这种东西两个人一起看委实过于尴尬,还是虞珩自己开阔眼界吧。

纪新雪想起上辈子的堂妹因为与闺蜜共同看有关磨镜的图册,莫名其妙的友尽疏离的结果,步伐迈的更快,眨眼间的功夫就消失在虞珩的视线中。

虞珩望着重新闭合的房门发了会呆,茫然的回想是不是他说错话惹纪新雪生气,才导致纪新雪突然态度坚决的离开。

良久后,虞珩才低头看向画册,不知不觉间,视线牢牢聚集在画册左边几乎贴在同处的两个郎君身上,抬手翻开下一页。

仍旧是两位郎君和两位女郎分别位于画册的左右。

虞珩目瞪口呆的望着画册左侧正拥吻的两名郎君,从天色只是昏暗到屋内彻底伸手不见五指,始终呆滞的坐在原处。

“郡王,可要点蜡?”青竹在门外小心翼翼的道。

虞珩眨了眨眼睛,“点。”

出口的声音几不可闻,别说是门外的青竹,虞珩自己都听不清楚。

“点蜡,端到床帐中来。”虞珩高声开口,将手中的册子小心翼翼的隐藏进被子里。

青竹轻手轻脚的进门,端着点燃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小声劝道,“夜里看文书伤眼,您明日再看?”

虞珩心不在焉的应声,拒绝青竹传膳的提议,三言两语的打发走青竹,抽出藏在被中的画册又翻了一页,仍旧如纪新雪刚离开时那般,怔怔的望着四肢纠缠的两名郎君一动不动的发呆。

直到三更,虞珩才彻底看完这本画册余下三分之一的内容。

不知道第多少次怔愣后,虞珩忽然想起被纪新雪扔到别处的第一本画册,特意去画册堆积的地方翻找。

相比名为‘闺中乐’,只为取乐的画册,名为‘桃香’的画册更注重氛围和情趣,各处细节无微不至。

天色破晓,虞珩沉默的收起所有已经被翻看过的画册。其中大部分都被扔进火盆,彻底被大火吞噬。唯有名为‘桃香’和‘闺中乐’的册子有幸进入虞珩床头的暗格中。

纪新雪看到面色如常的来陪他用早膳的虞珩,随口问道,“那些画册呢?”

虞珩垂目掩盖眼中各种激烈翻涌的情绪,哑着嗓子道,“烧了。”

“烧了?!”纪新雪的手抖了下。

他昨晚做了一宿宣威郡主知道他是郎君,扛着大刀追杀他的梦,正打算让虞珩将宣威郡主的珍藏拿回来,先找个合适的机会物归原主。

虞珩沉着的点头,再次给纪新雪肯定的答案,“烧了。”

“为什么?”纪新雪不能理解。

昨天他离开的时候,虞珩还没有表现出如此危险的想法

虞珩沉默许久才在纪新雪执着的注视下开口,“不堪入目、有伤风化。”

纪新雪咬紧筷子,眼中闪过恍然。

难道虞珩打开新世界大门后发现自己崆峒,所以才因为气愤烧了所有画册?

早知道如此,他昨日回玉和院的时候,就该将除了虞珩手中的所有画册都提前带走,唉。

对于纪新雪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宣威郡主的珍藏祭天后,虞珩不再因为绯丝草口脂的事故意躲着他。

纪新雪却不得不躲着宣威郡主,生怕宣威郡主来问他体验或者与他讨论画册的内容,他怕他当场露馅被宣威郡主提着刀追杀。

为了躲着宣威郡主,纪新雪将除了处理公务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耗在珐琅窑,亲自为一对花瓶和两个铜碗上色。

第一批珐琅的制作尚未完成,长安对司空党的抓捕和审问已经告一段落。

司空倒下,顺便带倒与他同处中立派的司徒。

二人从焱光朝起就同进同退,司空的门生是司徒的女婿、司徒的女儿是司空的儿媳……

司徒为了不被司空连累,提前上书致仕,带着弟弟和儿子们去长平帝赐在京畿的宅子中养老,只有最有为官天分的小儿子留在朝中,在长平帝的默许下为家族留下一线生机。

朝堂的形势再度发生改变,长平帝刚登基时的几大巨头,先倒下蒋家,又有司空入狱司徒致仕,只剩下崔氏和白千里。

长平帝的根基皆在兵权,没有足够的心腹可以填补朝堂上的空缺,只能提拔宗室和外戚。

奈何他登基后已经将宗室里有出息的人扒拉个遍,只能给已经入朝两年的人升官,小的仍旧暂时指望不上。

他提拔外戚的时候更小心。

苏太后和苏太妃的亲侄子得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

纪新雪的舅舅钟戡在长平帝登基后就离开国子监去六部任职,这次高升户部侍郎,算是正式迈入长安权力中心。身为长平朝最年轻的侍郎,他只要不作妖,熬足资历,尚书之位指日可待。

整个钟家,长平帝只扒拉出钟戡,其余人都陆续搬去京畿的宅子中安享富贵。

纪靖柔的两个表兄也入了长平帝的眼,皆被指到大理寺给清河郡王世子打下手,除了两位表兄的父母,其余人也离开长安前往京畿。

纪宝珊的两名伴读都是表亲,一个表兄,一个表姐都将近二十,已经在太学中读书两年正是当用的时候,长平帝问过纪宝珊的意见后,调走纪宝珊的表兄、表姐去六部任职,允许纪宝珊重新选择伴读。

纪宝珊表兄、表姐的康庄大道已经近在眼前,朝臣们都想为自家后辈捞到这个好前程。各种名贵的礼物如流水般的送到纪宝珊母妃的宫殿和纪宝珊的外家,最后纪宝珊却仍旧选择外家的表兄和表姐为伴读。

即使长平帝反复扒拉身边可用的人,恨不得将松年和惊蛰都指出去当差,仍旧无法填补朝中大量的空缺。

长平帝一时半会填不上这些空缺,也不许崔氏和白千里去填。他下旨从京畿调取高官进入长安朝堂,给留在京畿官员升官后,反手往京畿送新科进士补充中低层官员的缺口。

京畿高官不够就再从河东道和关内道补。

如此缝缝补补,总算是让大朝会恢复往日的规模。

差不多所有调动都尘埃落定,长平帝才因为纪敏嫣的信,惊觉疏忽的地方。

他提拔了母家表兄弟,给母家表兄弟躺着也能领俸禄的闲置。

在为他生儿育女的嫔妃娘家使劲扒拉人,费尽心思的给这些人安排合适的地方,免得儿女将来因为母家低微被嘲笑。

钟戡有大才又是不会自作聪明的聪明人,是长平帝目前最看重的相才,即使没有这次的事,他也会在合适的时候给钟戡任六部侍郎的机会。

钟家已有钟戡,长平帝便不再操心,转而在纪靖柔和纪宝珊的母家寻找堪用的人,抱着选出来打杂也行的心思,选了许多人投到中低层官员中,哪怕今后无人能出头,也足够相互照顾,不会拖纪靖柔和纪宝珊的后腿。

就连没有为长平帝生育过的老贵人们,长平帝都给她们推荐家中优秀子侄的机会,将这些人往听命办事的底层官员中安排,留以后用。

整个后宫,竟然只有皇后的娘家没有捞到任何好处。

长平帝盯着长女送回来的信陷入深思。

他为什么会忘记皇后的娘家?

因为没人提醒他。

苏太后忙着处理宫务,闲暇时有懂玩又会说话的贤贵太妃和颜太妃陪伴着打发时间,连亲侄子都不管,只惦记去陪纪明通的苏太妃,怎么可能记得皇后?

王皇后始终被关在凤藻宫中禁足,即使委屈也说不出来。

莫岣和松年等人不说,是眼里只有他,没有朝政。

朝臣也各有各的考量。

纪璟屿呢?

他是否也为王皇后委屈,只是不敢说?

“去叫璟屿来。”长平帝道。

等待纪璟屿的时候,他又仔细看了遍纪敏嫣的信。

他总共放出去三个人巡视封地,每个人送折子和文书的风格都不同。

纪敏嫣最像他,但比他克制,每次的书信都言简意赅,只有最后一句话问候在长安的人是否安好。

纪明通没心没肺或者说天真纯稚,刚开始还知道抄写纪成拟好的有关正事的内容,再用数倍于正事的信纸说身边发生的趣事,关心在长安的人,问长平帝,问苏太后,问纪璟屿、纪靖柔和纪新雪,不问纪敏嫣是因为她们的封地紧挨着,想见面只需要几日的功夫,通信也更容易。

某次不小心将纪成拟定的内容也送到长安,纪明通就开始破罐子破摔,连抄写都懒得抄,直接将纪成所写的正事放入信封,还腆着脸替纪成求赏。

纪新雪处于这两者之间,会如纪敏嫣那般先在前面写明正事,却不会刻意压抑心中的想法,絮叨起闲事,与纪明通一般无二。

因为纪敏嫣的信向来简洁,长平帝仔细看了几遍信的内容,已经能倒背如流。

开头是关内道和突厥交界处的异动,仔细说明异动的突厥是出于哪部和她对异动的处理,然后给苏太后和长平帝问安。

只有最后一句话提起王皇后。

‘阿弟是否有去看被遗忘的人?’

“灵王来了。”坐在角落宽椅上闭目养神的莫岣突然道。

话音刚落,纪璟屿就顺着大门进来,“给阿耶请安。

长平帝勾了下嘴角,仔细打量纪璟屿,仿佛突然发现已经忘记纪璟屿的模样,想要重新记住纪璟屿。

在长平帝极具存在感的目光下,纪璟屿的脸色越来越紧绷,嘴角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忽然抬起头与长平帝对视,轻声道,“阿耶,我又做错了吗?”

“没。”长平帝摇头,拿起面前尚未收起的信晃了下,“有人托我转问你,是否有去看望被遗忘的人。”

纪璟屿眼中闪过茫然,思考了下才道,“我七日前去凤藻宫给阿娘请安,三日前去庄子上看望过钟娘娘。”

因为阿姐离开长安前嘱咐他,不要忘记隔三差五去看望皇后,所以他主动对小五承诺过,会在小五离开长安后隔三差五去看望钟娘娘。

“你倒是忙得很。”长平帝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纪璟屿立刻道,“儿臣有好好完成阿耶的交代,仔细整理小五让金吾卫送回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只差最后两份文书就能完成,保证在半……一个时辰内完成。”

长平帝敲了敲椅子扶手,目光快速巡视御案上的东西。

砚台和茶盏又重又脏,毛笔容易砸到眼睛,折子……

算了,本就是个胆小的孩子,何必再吓唬他。

长平帝摇头叹了句‘呆子’,语气中唯有满满的无奈,他朝着纪璟屿招手,“来。”

纪璟屿大步走到长平帝面前,被长平帝的手指杵在额角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头,听到他又敬又怕的阿耶口称‘呆子’。

“阿耶。”纪璟屿顺着额头上的力道退后两步,又乖巧的走回长平帝面前,茫然中带着无辜和几不可见喜悦的模样确实怎么看怎么呆。

他平日里最羡慕小四和小五能肆无忌惮的对阿耶撒娇,暗中盼望阿耶能像宠小四或小五那样宠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刚才他虽然被阿耶推着退后,却真切的感受到了阿耶对他的喜爱。

“嗯。”长平帝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的道,“有没有因为我这次没有提拔王家的人心中有怨?”

纪璟屿闻言,眼中的喜悦顿时变成愧疚,他小声道,“儿臣不敢。”

长平帝追问,“为什么不敢?”

纪璟屿沉默了回才答话,“我知道阿娘做过很多错事,阿耶是为了我和阿姐、阿妹才没废后。阿娘是皇后已经很好,怎么能再奢望其他。”

“钟素也是犯了错才迁出宫,她的弟弟却被提拔为侍郎。”长平帝道。

虽然只有少部分知道钟素究竟犯下什么错,但钟素是被罚出宫在朝堂上不是秘密,纪璟屿作为能上朝听政的皇子,就算他没有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愿意在他身上下本钱的朝臣也会主动将各种消息告诉纪璟屿。

“儿臣听过许多人称赞钟侍郎大才,即使没有钟娘娘,他也早晚能成为侍郎,况且小五揭发商州案有功,惠及母家也有旧例可循。”纪璟屿提起‘小五’时,眼中闪过纯粹的羡慕,没有半分嫉妒或不满。

长平帝不动声色的收回放在纪璟屿脸上的目光,顺势将话题转到朝政上,在处理司空派系的抉择上提点纪璟屿,命纪璟屿私下拟定对大理寺牢狱中罪臣的惩罚。

纪璟屿仔细记下长平帝的交代,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长平帝桌上随意折放的信纸,也没有探究是谁询问他‘是否记得被遗忘之人’的想法。

“你说的没错。”长平帝没头没尾的道。

纪璟屿面露茫然,“阿耶?”

“我允王氏后位不仅是为你和敏嫣、明通,还为靖柔、新雪和宝珊不会有出身名门的继母。”长平帝抬手拍在纪璟屿肩上,“王氏毕竟为我诞下你们姐弟三人,赏罚不应抵消。璟屿,磨墨。”

松年在长平帝的目光示意下在宽口瓷瓶中取出空白的圣旨。

“将圣旨给璟屿,我说,他写。”长平帝道,“王……”

“皇后娘娘的父亲正任给事中。”松年提醒道。

长平帝嗤笑,“罢了,还是让白千里拟旨,封灵王和公主们的外祖父为承恩侯,世袭三代。”

若是让他拟旨,恐怕只有王给事中生女有功可说。

纪璟屿听了长平帝的话,眼中迸发极亮的光芒,立刻跪地谢恩。

长平帝没马上理会纪璟屿,继续对松年道,“封阿娘的亡父为承恩公,世袭五代,爵位落在承恩公的长子身上。”

松年应是,见长平帝没有其他交代,才去找白千里。

白千里拟完的圣旨内容要先拿回来给长平帝过目,然后才能抄写在圣旨上,长平帝再次过目后才能盖玉玺。

长平帝亲自扶起纪璟屿,语气忽然浮现不快,“平日里多关心你阿姐些,她身边的那些郎君是怎么回事,要不就像宣威那样都定下名分,要不就全部遣散。”

角落里仿佛不存在似的莫岣眼皮动了动。

陛下让公主学宣威,这是夸奖?

他是不是要多些陛下夸奖……算了,太麻烦。

纪璟屿没想到长平帝会突然为这件事动怒,连忙解释道,“阿姐身份尊贵,那些人不愿轻易放弃也是人之常情。”

“你也知道那些人是不愿轻易放弃,不是不愿放弃?”长平帝睨向比他矮整个头的儿子,“去吧。”

纪璟屿还想为纪敏嫣辩解几句,但他难得能遇到长平帝对他耐心十足,即使生气也和颜悦色的时候,委实不愿意破坏此时的氛围,终究还是痛快的离开。

长平帝在书房内绕了半圈,回到桌案处,亲自将纪敏嫣送来的信放入专门的木盒中,仿佛自言自语的道,“如何才能让他们的性子中和?”

明明都是王皇后生的孩子,性子却差这么多。

敏嫣过于争强好胜,璟屿骨子里却与世无争。

角落里的莫岣沉默不语,他不知道。

好在长平帝也没指望会有人回答,他走回御案后就着纪璟屿留下的墨水给纪敏嫣回信,没提封王皇后的父亲为承恩侯的事,只有一句话。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敏嫣想要虞珩那般是公爵、侯爵继承人的夫婿,起码要放弃如宣威那般连纳十房美妾的权力。

不是他偏心,不给敏嫣做主。

将来璟屿议婚时,也难以娶到如卫国郡主府世女那般,从小被当成郡主府继承人培养的女郎为妻。

什么都想要,早晚会跌大跟头。

长平帝盯着信纸上的字从湿润到彻底干涸,捏成团扔进火盆。

罢了,敏嫣心思重,他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敏嫣必会以为他在为敏嫣故意提起王皇后的事生气。

敏嫣还小,婚事可以再放放。

连莫岣的女儿都不会受风流的名声影响,更何况他的女儿?

最后,长平帝给远在安业的纪新雪写了封长信。

询问纪新雪和虞珩如何,是否有因为纪新雪性别的事龃龉,劝纪新雪让着虞珩些,毕竟是少年相识的情谊。

又问纪新雪的珐琅窑如何,嘱咐纪新雪得到能拿得出手的成品,立刻送回长安,另外要求纪新雪暗中派人去寻祥瑞,不急着寻到,但不要常见的白虎、白鹿之类的祥瑞,要能让百姓记住并津津乐道的祥瑞。

信的末尾,长平帝催促纪新雪早日‘不经意’的将性别透露给宣威,八百里加急传回宣威的反应。

纪新雪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大为震撼。

是什么事值得他吝啬文字的阿耶写下篇幅如此长的信。

难道又喝了假酒?

看着除了寻找祥瑞,满篇都是旧事重提的信,纪新雪的情绪忽然变得沮丧。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长平帝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很差。

可惜他远在安业,无法去探究让长平帝心情不好的原因,只能希望留在长安的纪璟屿、纪靖柔和纪宝珊能宽慰阿耶的情绪。

“公主,宣威郡主求见。”

纪新雪听了晴云的话,立刻将远在长安的老父亲忘在脑后,转身跑向窗户,“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纪新雪已经熟练的提着裙子翻出窗户,跑到院子里的假山中藏身。

晴云脸上浮现无奈,去隔间端了盘糕点去找正拖着宣威郡主的碧绢,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怒气冲冲的走来的宣威郡主,吓得花容失色,“宣威郡主?”

“我来求见公主。”宣威郡主硬邦邦的道。

纪新雪说话不算话,明明承诺会与她分享体验,居然玩失踪。

晴云勉强扯出笑容,“公主去珐琅窑……”

没等晴云的话说完,宣威郡主就冷笑着打断,“我先去珐琅窑,那里的人说公主已经回府了。”

碧绢立刻道,“也许你们走差了?”

“不可能!”宣威郡主冷着脸绕过挡着她路的晴云和碧绢,狠狠踹开书房的门,气沉丹田的道,“公主,你还记得答应臣的事吗?”

浑厚的声音顺着窗户传到院子里,惊的纪新雪默默抱住可怜又弱小的自己。

“你答应她什么了?”潮湿的气息顺着纪新雪耳廓传入,带着莫名的压抑。

纪新雪嘴边的‘卧槽’险些脱口而出,见到虞珩的面孔才勉强忍住怒火,小声催促道,“你快走,别让宣威看到。”

“我还要躲着她?”虞珩握剑的手崩起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