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轻气盛的勋贵郎君都是借着家中父祖的光,才能来城外迎接长平帝。哪怕不能在长平帝面前露脸,也能见到许多手握实权的朝臣。
他们刚闹起来,就有多名站在前方的勋贵脸色陡然变得铁青,还有事不关己的人下意识的去看虞珩的脸色。
虞珩没理会落在身上的目光。他将带头起哄的几个人记在心中,若无其事的朝纪新雪走去。
刚好看到正顺着纪新雪眼角落下的泪珠,在阳光和宝石流苏的照应下闪耀瑰丽光芒的瞬间。像是用色彩最美丽的宝石混合金粉,在纪新雪脸侧点了处笑靥。
下一瞬,纪新雪终于睁开仍旧含着水痕的眼睛,懵懂的目光触及到虞珩的身影,露出全然的信赖和疑惑。
虞珩心中横冲直撞的戾气稍稍被安抚,朝纪新雪伸出手臂。
纪新雪毫不犹豫的将手搭在虞珩的手臂处,利落的跳下马,以只有他和虞珩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难道朝臣们为了追求仪式感,又闹出没有提前告诉他的新花样?
他转看了眼刚才传来呼唤他声音的方向,只能看到层层交叠的勋贵朝服。
虞珩拉着纪新雪的手走完本该是骑马走过的路程,漫不经心的道,“可能是想通过你在陛下面前露脸,不必理会。”
纪新雪闻言,暗叹了声浮躁,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纪靖柔眼巴巴的看着纪新雪在她身侧站定,正想打趣纪新雪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见远处扬起滚滚烟尘。
羽林卫来报,已经能看到长平帝的仪仗。
此话一出,松散的队伍立刻恢复原本的整齐肃穆。
刚对上目光的纪靖柔和纪新雪同时看向前方,眼中浮现几乎一模一样的想念和期待。
与此同时,弃马改乘车架的长平帝正好提起纪靖柔和纪新雪。
他对身侧的松年道,“他们到没到长安。“
松年连忙将刚收到的消息告诉长平帝,“宝鼎公主和安武公主已经在三日前回到长安,此时定在十里长亭处等待陛下。”
长平帝轻哼,对二人去封地巡查时迫不及待的离开长安,回长安时却找尽理由拖延的行为极不满。
松年坐在车架的阶梯处,方便与长平帝说话,“宝鼎公主和安武公主是同时抵达长安,怀安公主与灵王、金明公主、吉昌公主亲自去城外迎接他们,在怀安公主府为宝鼎公主和安武公主接风。下午时,公主们和灵王、襄临郡王又去宁静宫给太后和太妃请安。”
长平帝‘嗯’了声。
他离开长安前,苏太后身体略有不适,每日午时都要睡足才能保持精神。
纪敏嫣先将人带回她府中,很有长姐的风范。
“敏嫣他们有没有发现异常?”长平帝问道。
虽然纪新雪给他的信中,从未提起如今再扮女装是否艰难。但长平帝消息灵通,早就知晓从商州传到长安的丝巾是出于纪新雪。
从完全不需要借助外力,到丝巾不离身,可见纪新雪身上的变化极大。
每当想起纪新雪,长平帝就会在洗漱时低头看铜盆中的倒影,暗自满意纪新雪治下有方,没让任何风言风语传到长安。
松年低声道,“怀安公主躲了安武公主两日,还有灵王对襄临郡王动手的传言。”
长平帝面上浮现诧异,“璟屿,动手?”
听闻没有更多的消息流传出来,虞珩也没因此与纪璟屿生分,长平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远远见到等在十里长亭处的人时,长平帝先以目光寻找纪靖柔和纪新雪的身影。
许久未见,二人年岁又小,相较于两年前,肯定会有变化。
远远看到站在最前排的儿女们时,长平帝立刻找到纪靖柔、纪新雪和虞珩的身影。
虞珩最好认,他的身形和纪璟屿仿佛,身上的郡王常服极显眼。
长平帝移开放在虞珩身上的目光,依次打量站在最前方的人。
一、二、三、四……七。
没缺人,也没多人。穿着白狐斗篷站在同处,让他难以分辨的人,正是纪靖柔和纪新雪。
迎接长平帝回长安的宗室、勋贵和朝臣整齐的跪下,以太常寺礼官提前交代的祭文问候虞朝历代帝王。
长平帝站在高大的车架上,踏着整齐又肃穆的声音停在朝臣们前方,同样是以太常寺礼官提前拟定的内容答复群臣。
纪新雪回长安的时间太晚,没赶上太常寺礼官将需要背诵的祭文送到各处的时候。纪敏嫣等人也没提醒过他这件事,只能深深的垂下头,假装在背诵祭文。
好在他身为皇嗣,本就跪在最前方,身侧只有同样背不出来的纪靖柔和正尴尬的用手指抓斗篷的纪明通,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揭穿他假背祭文。
九问九答的过程远比纪新雪想象中的复杂,他抬头悄悄看向长平帝,只看到比他正常站着的时候还要高的车架。
未免动作太大被后面的人发现他的小动作,纪新雪只能忍住对长平帝的想念,重新低下头,盯着车架上古朴的花纹发呆。
直到纪新雪感觉小腿已经麻木,九问九答才彻底结束。
长平帝缓步走下马车,言他在皇陵祭祀祖宗时,有幸在梦中与祖宗交谈。可惜醒来后,仅对只言片语还有印象。
只听了几句话,纪新雪就知道,长平帝口中的梦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小作文。他从研究车架上古朴的花纹,改成研究长平帝靴子上腾飞的金龙。
“望众卿与我共勉,莫要让列祖列宗失望。”长平帝说出结束语时,不偏不倚的停在纪新雪和纪靖柔中间。
随着松年沉声叫起,纪新雪和纪靖柔端正叩首,口称‘谨遵阿耶教诲。’,抬头看到面前的手臂,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阿耶。”
长平帝看到花容月貌的‘女儿们’,嘴角的笑意陡然僵硬。
虽然两年没见,纪靖柔和纪新雪身上都发生不小的变化,但他们的五官几乎与从前没有差别,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更成熟。
长平帝却因为见纪新雪和纪靖柔颈间都有丝巾,生出分不清谁是谁的苦恼。
直到纪新雪和纪靖柔因为长平帝的沉默,脸上浮现疑惑,长平帝才拍着纪新雪的肩膀道,“蒲州水土养人,你的气色变好了。”
纪新雪惊讶的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身侧同样难掩震惊的纪靖柔。
他的封地在商州,不在蒲州,封地在蒲州的人是纪靖柔。
阿耶怎么会认错?!
要不是身后就是群臣,纪新雪很想抬手摸摸长平帝的脑门温度是否正常。
相比纪新雪心中的震惊大于委屈,纪靖柔心中的委屈远远大于震惊。
她觉得长平帝认错人的行为,像是在她心中最遗憾的地方刺了一剑。
哪怕她的容貌能肖似纪新雪九、不,只要能肖似纪新雪八分,她就是当之无愧的长安第二美人!
但她不像啊!
纪靖柔气愤的甩开长平帝的手臂,转身投往纪敏嫣的怀抱。
纪新雪尴尬咳了声,小声提醒长平帝,“阿耶,我和凤郎从封地带回个能‘报时’的洛钟,已经送到凤翔宫。”
长平帝收回盯着纪靖柔背影的目光,定定的望着纪新雪。
纪新雪被看的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头看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以手掌覆盖颈间的丝巾,悄悄整理靠近喉结的位置。
长平帝的目光随着纪新雪的手移动,忽然抬起手帮纪新雪整理丝巾。
略带颤抖的指腹隔着丝巾贴在起伏明显位置,长平帝心中最后的侥幸也被彻底打散。
难道是因为从小到大穿了太多次的女装,所以才会……?
纪新雪满脸无辜的与长平帝对视。
要不是他整日都会在等待梳头的时候,望着铜镜中的倒影陷入没有结果的单恋,恐怕会怀疑长平帝难以置信的反应是嫌弃他丑。
没想到内敛、沉稳如长平帝,也会因为见到离家许久的孩子,表现出难以掩饰的激动。
纪敏嫣边轻轻拍打纪靖柔的后背,安抚纪靖柔的情绪,边分出心神看向表情逐渐空白的长平帝和满脸感动的纪新雪。耳边是纪靖柔低不可闻的委屈声音,“阿耶竟然认错我和小五!”
她轻声道,“可能是阿耶没想到,小五能在两年之内长的比你高。”
纪靖柔闻言,眼中的委屈稍稍退散,从纪敏嫣肩上抬起头,“真的?”
如果长平帝是因为这个原因认错她和纪新雪,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纪敏嫣低头与纪靖柔对视,凤眼中皆是柔和的笑意,“真的。”
假的。
她觉得阿耶是因为无法立刻接受儿子比女儿还美,所以在自欺欺人。
这个念头让纪敏嫣眼中的笑意更浓,她无法用具体的语言形容此时的感受。突然发现仿佛巍峨高山似的阿耶也有不愿意面对的事,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委实让纪敏嫣觉得新鲜,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纪靖柔却信了纪敏嫣完全不走心的安慰,因为长平帝的认错人生出的委屈终究比不上对长平帝的想念。
她依偎在纪敏嫣身侧,目光幽幽的望着长平帝和笑容满面的纪新雪。在看到纪新雪笑嘻嘻的朝着她招手时,立刻回到长平帝身边。
算了,谁让她将近两年没出现在阿耶面前。
从明天开始,她日日去给阿耶请安,阿耶就不会认错人了!
此次因为明年妨碍祖宗去皇陵祭祀,是百姓皆知的大事。
长平帝回宫时仍旧站在高大的车架内,任由百姓跪拜、瞻仰,昭告天下他已经在不利祖宗的年份到来之前去皇陵祭拜过祖宗。
即使明年真的出现天灾人祸,也不会与祖宗有关。
纪新雪等人随着长平帝去宁静宫,给苏太后和苏太妃请安。三个年岁尚小的皇嗣已经等在宁静宫中,他们的母妃却不在。
见到三个粉雕玉琢的小玉团子,纪新雪才惊觉,他已经回长安五日,竟然是头一次见到弟弟妹妹。
三人皆没有封号在身,分别被称为七公主、八公主和九皇子。
其中七公主和八公主是在潜邸时就伺候长平帝的老贵人所生,虽然子凭母贵熬成庶妃,但相比同样是潜邸老人的淑妃、容妃和端妃,终究还是差了点运气。
九皇子是长平帝新纳的贵人所生,林妃身为有孕嫔妃中出身最好的人,又生下皇子,提位份的时候却与七公主和八公主的母妃待遇相同,难免为此生闷气,从出月子起就是病恹恹的模样,甚至无暇顾及九皇子。
直到长平帝发话,要请贤贵太妃和颜太妃照顾九皇子,让林妃专心养病,不必惦记九皇子,林妃才犹如吃了神药似的立刻康复。
宫中闹出这些动静的时候,纪新雪还在商洛,是纪靖柔将这些消息写在信上告诉他。
纪新雪抱着吃瓜的态度与纪靖柔通过回信的方式讨论许久,觉得林妃敢在苏太后和苏太妃的眼皮底下耍她们玩剩的东西,只是吃瘪已经是苏太后和苏太妃宽宏大量的结果。
林妃会不依不饶的闹腾。除了想凭借九皇子压过差不多是同时有孕的两个庶妃,觊觎始终悬空的贵妃之位。还存着希望苏太后和苏太妃会因为可怜九皇子,将九皇子抱回宁静宫养着的心思。
三名嫔妃前后有孕,唯独林妃生下皇子,却没能让林妃脱颖而出,林妃和她的家族难免着急。
所以林妃才会一改生子前温柔小意的模样,试图通过‘闹’改变宫中格局。
否则再过两年,宫中又有新的小皇子降生,林妃最先生子的优势就会彻底消失。
不得不说,林妃和林妃身后家族的算盘打的很如意。
如果林妃的闹有效果,她就能从庶妃变成四妃。
哪怕长平帝不肯给她贵妃的位份,先提原本就在四妃之位的妃子到贵妃,然后让林妃补四妃之末的位置。林妃也能保证她的儿子是后宫中除了中宫所出嫡长子之外,身份最高的皇子。
后面就算有再多的嫔妃生下皇子,只要皇后和四妃没有犯错失位,那些皇子就只能是庶妃的儿子。
即使林妃的闹没有效果,她反而被长平帝厌弃。
只要苏太后和苏太妃心软,将九皇子抱去宁静宫,林妃也不算赔,甚至能称得上血赚。
太后养大的皇子,不仅能在身份上天然压制兄弟姐妹,还能得到太后的偏爱。
谁不知道长平帝至孝,苏太后是对长平帝影响最大的人。
可惜长平帝只用一句话,就将林妃的算盘拆碎。
他要将九皇子抱到贤贵太妃和颜太妃宫中。既要夺走林妃的儿子,又不肯给林妃的儿子增加筹码。
吓得林妃立刻痊愈,再也不敢特意折腾九皇子,也不敢再闹。
纪新雪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在九皇子的脸蛋上点了点,“快点长大。”
长到七岁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宫殿,去太学读书,远离母族的控制。
虞珩跟在纪新雪身侧,目光挑剔的打量九皇子,“丑。”
纪新雪认真的反驳,“不丑,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小孩。”
虞珩‘嗯’了声,垂下眼皮挡住其中越来越深的沉郁。
真的不好看。
比阿雪差远了。
纪新雪逗了会弟弟,又去看妹妹,眼中浮现浓浓的失望。
如果两个妹妹没有在成长过程中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大概率也没有继承长平帝的美貌。
还好三个人都是凤眼。
要是弟弟妹妹没有仿佛家族标志似的凤眼,他会觉得更奇怪。
苏太后虽然对孙辈淡淡,却很关心长平帝,就连苏太妃都没理会纪新雪和纪明通,仔细询问长平帝去皇陵祭祖的过程。
三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妹被抱下去后,纪新雪等人各自找地方坐下,皆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长平帝和苏太后、苏太妃,仔细听他们的对话。
直到夜色彻底暗下去,临近苏太后该休息的时间,纪新雪等人才像是牵线风筝似的随着长平帝离开宁静宫。
纪敏嫣和纪璟屿率先提出回宫休息,纪敏嫣还顺便带走纪宝珊,虞珩也随着纪璟屿离开。
纪明通神神秘秘的背着纪靖柔和纪新雪,对长平帝说了几句悄悄话才离开。
纪靖柔和纪新雪分别立在长平帝两侧,悄悄交换眼色。
长平二年去巡视封地的人在长平三年回到长安的时候,都会在凤翔宫内专供他们休息的房间中住几日。
当年纪明通先回来,以想念阿耶为理由在凤翔宫中住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闹腾的长平帝脑壳疼,忍无可忍的将她撵走。
纪敏嫣回来时,所有人都没想到,内敛稳重如纪敏嫣也会如纪明通那般日日留在凤翔宫。
要不是长平帝召见未婚郎君的频率越来越高,纪敏嫣在凤翔宫的时间说不定会超过纪明通。
纪新雪朝纪靖柔比了‘二’,他上次就是腊月才回长安,只在凤翔宫中住了二十天。
其实也不算是在凤翔宫中住,只是每日三餐都会准时出现在长平帝身边,陪长平帝用膳。随时都有可能被长平帝抓壮丁,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纪新雪曾想过,允许他们在凤翔宫留宿,在长平帝眼中,究竟是对他们的赏赐,还是抓住主动送上门的壮丁。
至今没有得到答案。
纪靖柔借着后背的遮挡,对纪新雪比了个‘三’。
三旬,不能更少。
定要让阿耶记住她和阿雪,再也不会认错她们才行。
顾及到长平帝刚在车马劳顿下赶回长安,纪新雪和纪靖柔与长平帝回凤翔宫后,只与长平帝说了几句话,就分别前往他们昔日在凤翔宫中小憩的房间。
纪新雪随意翻看妆奁和八宝架里的东西,发现房中所有细节都保持他离开长安时的模样。
想到虞珩已经去纪璟屿宫中,不可能再去玉和宫,他就没回玉和宫,直接在凤翔宫歇下。
因为脸上有水粉,纪新雪洗脸的时候格外仔细,依次用了五盆温水,才朝旁边伸出手。
久久没等到手巾,纪新雪差点以为房中没人。
他用另一只手用力揩去眼窝处堆积的水滴,正想睁眼自己找手巾,终于感觉到有手巾放入他手里。
纪新雪只擦掉眼睛处的水滴就睁眼,怕凤翔宫中的宫人不够仔细,给他拿的手巾没有用热水专门烫洗,用来擦脸反而越擦越脏。
看到只穿着寝衣站在他面前的长平帝,纪新雪眼中浮现诧异,“阿耶?”
长平帝仔细打量纪新雪半晌,目光从纪新雪仍在滴水的脸,移动到并排摆放的五个铜盆处。又顺着已经没有任何遮挡的喉结,回到纪新雪的脸上。
直到看得纪新雪觉得背后发凉,长平帝才慢吞吞的开口,“我给你拆发髻。”
纪新雪闻言,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长平帝只是随便摸摸,就能让他的发髻‘粉身碎骨’。
要是长平帝专门给他拆发髻,会不会直接让他变成‘光头强’?
长平帝发现纪新雪的退缩,不满的皱起眉毛,“嗯?”
纪新雪忍住想要屈服的想法,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会拆发髻吗?”
“这有什么会不会?”长平帝嗤笑,“梳开就行。”
纪新雪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已经看到大把头发缠绕在木梳上离他远去的画面。
“阿耶能帮我拿手巾,我已经很开心了。”纪新雪委婉的拒绝长平帝,“明日还有大朝会,阿耶早些回去休息。”
长平帝冷哼,似笑非笑的望着纪新雪,“信不过我?”
纪新雪陷入犹豫,在阿耶和头发之间艰难的抉择,终究还是选择了头发。
阿耶生气,可以哄。
头发离开他,要怎么挽回?
他满脸沉重的摇头,将错处都归结在自己身上,“我的头发不听话,怕让阿耶心烦。”
长平帝假装相信纪新雪的话,双手抱胸靠在墙壁处,“你拆,我看着。”
纪新雪脸上浮现尴尬,小声道,“我也不会拆,得让宫人来。”
面对长平帝狐疑的目光,纪新雪突然体会到女郎的痛苦。
难道郎君都以为梳繁复的发髻,戴美丽的发饰很容易?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纪新雪高声叫梳头宫女来给他解发髻,根据梳头宫女的动作,仔细为长平帝解释每个步骤。气势越来越高昂,颇有‘无知的人类,快睁眼看看世界。’的嚣张。
刚开始的时候,站在纪新雪身侧的长平帝还会根据纪新雪的话,留意梳头宫女的动作。没过多久,长平帝就耐心全失,改成通过铜镜盯着纪新雪的脸。
纪新雪身上的嚣张气焰如同被浇了盆冰水似的冒着烟熄灭,满眼无辜的望着长平帝,“阿耶?”
长平帝勾起嘴角,“继续。”
纪新雪敏感的察觉到危险,立刻自救,“我此次将安业和商洛的税收复册带了回来,已经送到金吾卫衙门。”
“嗯”长平帝点头,“税改和江南的事都等年后再说。“
过年期间,他只想将儿女们婚事定下。
想到这里,长平帝特意提醒纪新雪,“你问问虞珩有没有喜欢的贵女,先看半年。如果合适,我找个吉时给他赐婚。”
纪新雪刚缓和下来的心脏骤然提起,下意识的道,“这么急?”
长平帝摇头,“现在看,正好。”
要不是需要等最适合的时机让纪新雪变成皇子,他都想在这个年头,给纪新雪也定下王妃。
“长姐、长兄、三姐和四姐都没定亲,虞珩比四姐还小三个月,还是先……”感觉到长平帝的死亡凝视,纪新雪惊觉他正在长平帝的心窝处疯狂试探,难免越来越气虚,声音也也来越小,“先定下兄姐们的婚事,再考虑凤郎?”
长平帝捏了捏眉心,“安国公主府五代单传,他不急?”
他确实没顾上虞珩,是清河郡王委婉的提醒他‘即使前面的兄姐还没有成婚,也不要耽误小五和凤郎的婚事。’他才将虞珩的名字也添在急需婚嫁的名单上。
纪新雪闻言,立刻想到安国公主府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
他痛快的点头,“我会尽快问凤郎的想法。”
过了年,虞珩十七岁,在这个时代已经能算得上大人,他家又有爵位要传承,确实要早些打算婚事。
说完虞珩的婚事,纪新雪和长平帝同时陷入沉默。
纪新雪在想虞珩会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长平帝在想他离开长安前,纪敏嫣已经表现出对汝南侯府世子的偏爱,如果没有意外,明年就能大婚。
毫无存在感的梳头宫女忍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梳通纪新雪的墨发,没敢发出任何声音提醒纪新雪和长平帝,沉默的跪在地上。
纪新雪眼角余光察觉到梳头宫女的动作,下意识的抬起头,“你出去……”
“找个玉冠给他戴上。”长平帝打断纪新雪的话。
梳头宫女抓紧时间擦去额头的汗水,先用浅色布带绑住纪新雪的长发,再为其戴上镶嵌明珠的金冠,沉默的退到一边。
纪新雪看着铜镜中英姿飒爽的小郎君,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
穿着裙子的小郎君,好羞耻。
他正想转头看长平帝,忽然听到响在他头顶的声音,“别动。”
话音未落,纪新雪肩上忽然发沉。
长平帝用挂在架子上的白狐披风挡住纪新雪身上的裙子,弯腰与纪新雪同时出现在铜镜中。
是两张仿佛复制粘贴的脸
没人看到这样的画面,会不怀疑他们是父子。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纪新雪的眉毛被修成柳叶的形状,与长平帝英气的剑眉相差甚多。
纪新雪望着铜镜中的另一张脸想象自己几十年后的模样,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朝着铜镜拱手。
第一千零一次感谢阿耶。
长平帝没理会纪新雪的怪样子,仔细打量铜镜中的两张脸,满意的点了点头,抬手在纪新雪肩上拍了拍,“早点睡。”
说罢,没等纪新雪有反应,长平帝已经打着哈欠往门口走去。
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纪新雪抬手拉住因为失去长平帝的力道往下滑的斗篷,眼中皆是茫然。
难道阿耶专门穿着寝衣来找他,对他的头发百般挑剔,只是因为想念他,与他多说几句话?
翌日大朝会,长平帝下旨,给刚从封地回长安的纪靖柔和纪新雪各加两千户食邑。
因为此事有长平二年的旧例可循,朝臣们也想过个好年,皆没有主动找不痛快。
年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从长平帝到朝臣,皆默契的将麻烦事押后,等待年后再说。
最后以吉利的朝政收尾,长平五年的政事就算是彻底结束,由长平帝主持封笔仪式。
朝臣们离开皇宫,回各自所在的衙门,在主官的主持下再次进行封笔仪式,便开始年假。
期间除非有紧急军政,否则都不会有朝会。
虞珩每年都要在腊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祭祖,所以没参加封笔的大朝会。
纪新雪不便在这个时候去安国公主府打扰虞珩,只能将告诉虞珩‘长平帝打算早日给虞珩赐婚。’的事延后。
他回玉和宫换了身松快的衣服,继续整理库房中的首饰,顺便将不适合他的首饰挑出来,用于年节时走礼。
眼见日头快要落下,纪新雪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凤翔宫陪长平帝用膳,却被满脸激动的纪靖柔堵在门口。
“阿雪,我看到阿不罕冰了,真的很好看!怪不得阿兄觉得阿姐喜欢阿不罕冰。”
纪新雪挑起眉毛,“能与阿耶比吗?”
“不一样!”纪靖柔连连摇头,沉吟半晌才想到形容阿不罕冰好看的方式。她对纪新雪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突厥大王子的想象?”
纪新雪面露不忍,沉痛的点头。
怎么可能忘?
想象的时候有多期待,见到真人的时候就有多幻灭。
“难道阿不罕冰是白皮、高鼻梁、蓝眼睛?”纪新雪眼中浮现感兴趣的光芒。
他还以为这种长相只会出现偏西北的方向,没想到东北也有。
纪靖柔先摇头又点头,“他是黑眼睛,但非常白,站在阳光下像是在发光一样,是与你完全不同的白。”
“他的头发也与旁人不同,似乎都带着卷,碎发搭在脸侧,简直……”纪靖柔思考半天都没想到,如何用言语形容突然见到阿不罕冰的感受,急的捶胸顿足。
纪新雪秒懂。
混血,还是挑着双方优点长的混血。
“官话说的怎么样?”纪新雪问道。
想要相处愉快,必须能正常交流。
如果阿不罕冰只是长的好看,张嘴就是让人无法理解的‘鸟语’,难免要减分。
纪靖柔脸上的激动转为茫然,“我没和他说话。”
她只想着要立刻与小五分享这个消息。
“不会说官话也没关系,哪怕只是像摆件似的放在那里,也能让人心情愉悦。”纪靖柔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容貌殊丽的妾室。
她不是不喜欢,而是没遇到刚好喜欢的长相而已。
可惜阿不罕冰是阿姐相看的人……好想知道阿不罕冰有没有兄弟或者长相仿佛的从兄弟。
纪新雪被纪靖柔的反应勾起好奇心,问道,“他为什么进宫?还在宫里吗?”
纪靖柔嘿嘿一笑,贴着纪新雪耳边道,“他进宫是每月例行给阿耶请安,但他是与阿姐一起进宫!可惜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见过阿耶准备出宫,八成已经不再宫中。除非去鸿胪寺找他,不然只能等到除夕宫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听到这里,纪新雪才突然想通他始终觉得违和的地方在哪,忍不住与纪靖柔确认他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如果我没有记错,阿姐已经明确的拒绝纳异族王子为妾?”
纪靖柔闻言,表情陡然僵住,“对啊。”
两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疑问。
长姐到底喜不喜欢阿不罕冰?
如果喜欢,为什么拒绝纳异族王子。
如果不喜欢,长姐对待阿不罕冰的态度未免过于和善,居然肯与阿不罕冰共同入宫。这等行径,真的很像是给阿不罕冰撑腰。
不仅纪靖柔和纪新雪有这样的疑惑,长平帝也有这样的疑惑。
长平帝目光探究的盯着正为他磨墨的纪敏嫣,开门见山的道,“无论你挑谁做驸马,都可以将阿不罕冰收入房中。这是国事,驸马家中绝不会有异议。”
纪敏嫣研磨的动作稍顿,用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回答长平帝,“我再想想。”
长平帝没有因为纪敏嫣的迟疑影响心情。
阿不罕冰来了长安,几乎没有再离开的机会,纪敏嫣可以慢慢想,想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明日是汝南侯寿辰,我给你做脸,赏他家一个太学的名额。”长平帝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眼中浮现感慨。
虽然纪敏嫣没有明说,但他已经从纪敏嫣的态度中察觉到纪敏嫣的选择。
长平帝知道纪敏嫣在婚事方面向来扭捏,不愿意让纪敏嫣觉得难堪,主动递出梯子,让纪敏嫣能顺势而下。
想到捧在手心多年的掌上明珠就要成婚,长平帝的心情逐渐复杂。
有些事终究要迈出第一步,若是婚后觉得不合适,无论是分居还是和离、休夫,他都不会阻拦女儿。
纪敏嫣叹了口气,彻底停下磨墨,她眼含歉意的望向长平帝,慢吞吞的道,“我暂时不想成婚,想再看看。”
璟屿和小五能娶好妻即可,她的婚事反而不再重要。
她已经让梧桐去回绝汝南侯府,明日不会去给汝南侯贺寿。寿礼也从原本的玉桃和珐琅碗变成只有玉桃,已经在今日提前送去。
想来汝南侯府已经明白她拒绝的意思。
长平帝眼中的感慨顿时凝结。
‘暂时不想成婚,想再看看。’
不仅汝南侯世子没戏,这次的五个人都没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