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师捋顺花白的胡须,对纪明通缓缓摇头,像是长辈看不懂事正在胡闹的孩子。他温声道,“公主有所不知,闻风奏事乃御史的职责。您怎么能因为他们恪尽职守,便要惩罚他们。这岂不是让本分勤勉的人……唉。”
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模糊的词语是‘寒心’。
纪明通恶狠狠的瞪着崔太师。
她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睁着眼睛颠倒黑白。
明明是御史们如同疯狗似的咬着阿雪不放,在崔太师口中,疯狗竟然是恪尽职守的忠臣,那阿雪是什么?
可惜她不学无术多年,言语天赋皆展现在撒娇耍赖上。想要反驳崔太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是从小在权力中心长大,即使再傻,也知道面对崔太师这等历经三朝的老狐狸,稍有不慎就会留下话柄。到时候非但不能帮纪新雪,反而要连累纪新雪为她收拾烂摊子。
纪靖柔大步走到气得浑身发抖、已经从假哭变成真哭的纪明通身边,眼底满是心疼。
“太师怎么不将这句话说完?”纪靖柔本想从容的质问崔太师,奈何张嘴就没能控制住情绪。
她彻底放弃克制,沉声问道,“‘闻风奏事、巨实以闻’才是御史的职责。长平二年,小五就能在巡视封地时以一己之力掀开山南东道和长安官员相互勾结掠夺民脂民膏的大案。”
“如今已经是长平六年,难道太师和御史们认为关押在宗人府的人,比商州案中牵连的官员更恶毒狡猾,才会让小五误判?”
崔太师的脸色丝毫未变,对待纪靖柔的态度与刚刚对待纪明通的态度几乎没有区别。
“臣等并非质疑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能力,只是人有七情六欲,难免会行差踏错。”他忽然面露困惑,“如果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没有徇私,为何坚持不肯自证清白?”
纪新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狼狈的别过头,躲开崔太师的目光,做出哑口无言的模样。
想的真美,除了几张嘴,竟然不肯下任何筹码。
最后若是证实他和虞珩有错,他和虞珩至少要被扒下层皮。
要是御史台的御史们冤枉好人,便自罚三杯?
不愧是御史大夫,这等厚脸皮,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清河郡王世子见状,开口打了个圆场,暗示崔太师莫要在新年头一次大朝会给长平帝找不痛快。
只是份口供和结案的折子而已,只要长平帝没有立刻点头应允,就还有商量余地,何必闹的像是要逼宫似的难看?
崔太师表面大义凛然,心中却恨不得提刀砍了英国公。
要不是英国公既没办法约束郑氏,又将祁延鹤教的又蠢又笨,还非要让祁延鹤参与到这件事中,他何以至于……
想到这件事过后,今日站出来弹劾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御史,会有多少人被悄无声息外放、贬谪,崔太师就心痛的无以复加。
清河郡王世子见崔太师执迷不悟,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在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长平帝身上略过,没发现长平帝有另外的暗示,便退回原本的位置。
纪新雪、虞珩和为他们说话的皇子皇女纷纷沉默,劝崔太师适可而止的清河郡王世子也不再言语。
崔太师终于能直视长平帝,再次请求长平帝,提审被关押在宗人府内的人,给他们自辩的机会。
“嗯?”长平帝的目光在崔太师身上扫过,看向其余重臣,漫不经心的道,“我怎么记得‘闻风奏事’,是前朝的规矩。当年老祖宗曾因前朝归降的御史胡乱弹劾功臣,蓄意挑拨君臣和睦,下令抄斩许多前朝旧臣。”
“是我记错了,还是太师老糊涂,忽然梦回前朝?”
崔太师闻言,脸色陡然惨白,“陛下,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始终沉默的白千里打断。
白千里手握实权多年,向来不屑与人在嘴上争锋,她冷淡的道,“回陛下。武宁五年,武宁帝于大朝会斥责御史台,称闻风奏事不是胡搅蛮缠。”
“翌年,武宁新律曾规定,御史弹劾朝臣,若是最后证明朝臣无罪,可以罪名量刑的十分之一处罚御史。”
在武宁朝和乾元朝,御史算是被打压最狠的衙门,直到老好人似的建兴帝登基,御史才凭借其巧舌如簧的本事喘过气。
焱光帝登基后,御史台更是早早的摸清焱光帝的秉性。
头日里焱光帝处罚谁,第二日他们就弹劾谁,以‘为焱光帝洗白’的基本原则展开工作,待遇几乎能称得上是白日飞升。
从那时开始,‘闻风奏事’才重新成为御史台的保命符。
白千里条理清晰的说明武宁帝和乾元帝对御史台的各种束缚,看向崔太师的目光如同冷血动物中的大型野兽。
她不会因为始终压在头上的政敌犯错,有可能被她取代而兴奋,却随时都做好给政敌致命一击的准备。
建兴朝和焱光朝时,御史虽然地位变高,但在位的皇帝始终没有明确的下旨改变武宁帝和乾元帝定下的律法。
所以,刚才崔太师所说的话,严格意义上讲,至少有半数的内容,违反虞朝历代以来只增不改的律法。
司徒、司空也纷纷开口,斥责崔太师身为御史大夫,连熟读律法都做不到,顺着长平帝的话,暗讽崔太师老糊涂。
‘巨头们’纷纷开口,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看热闹的朝臣们也面露愤慨,紧跟着‘巨头们’的脚步,对御史们发起围剿。
可怜御史们虽然是‘职业喷子’奈何人数对比过于悬殊,他们本就因为崔太师的沉默心生不安,又要以几张嘴面对十几张嘴。
没过多久,便溃不成军。
只能挺直背脊做出宁折不弯的凛然姿态。
然而他们偶尔抬起头观察四周时,眼底的慌张和惧怕却将其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疑。
因为长平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形势在须臾之间彻底倒转。
皇子皇女们借助地利,将朝臣们的变化尽数收入眼底,心中涌现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帝王的威严和权柄。
纪新雪甚至觉得,他想要给御史台个教训,还要先露出破绽引诱御史台上钩的行为很愚蠢。
长平帝感受到儿女们的注视,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目光依次看向距离他最近的人。
先是站在右侧的女儿们。
纪敏嫣短暂的震惊后,已经转头看向在大朝会头日来给长平帝拜年的阿不罕冰,眼中皆是炫耀,向来冷静克制的她忽然与少女的娇憨贴切。
纪靖柔仍旧保持蹲在纪明通身边的姿势,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长平帝,满脸‘阿耶好厉害’。姐妹两个只顾着崇拜长平帝,完全没有以此为奋斗目标的意思。
长平帝的笑容逐渐僵硬,转头看向右边的儿子们。
纪璟屿正满脸愧疚的低着头,仿佛经历大考,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完全跟不上的学渣。
他正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闻风奏事’是前朝才有的规矩。
纪新雪朝着长平帝扬起灿烂的笑容,浑身上下皆散发着让长平帝不忍直视的光芒。
如果长平帝忽然拥有可以听到别人心声的能力,就会知道纪新雪的笑容,是自觉有万能的阿耶,可以躺平做爹宝的咸鱼快乐笑。
可惜长平帝没有读心术,又委实不明白忽然想打纪新雪的心思从何而来,只能先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转而看向虞珩。
相比亲生儿女,‘干儿子’虞珩算是最正常的人,他正专心致志的观察下方争论不休的朝臣。
长平帝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将注意力都放在虞珩身上。
没过多久,他便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虞珩的视线落点不是正在争辩的朝臣,是偷偷抬头打量纪新雪的人。他眼中闪过的亮光也不是观摩朝臣的争论,若有所悟的光,是恶狠狠的凶光。
虽然长平帝对‘虞珩时刻护着的纪新雪’的行为感到欣慰,但此时此刻,他更希望在虞珩眼中看到野心。
以虞珩的资质,区区宗人府未免埋没他。
如果虞珩没有因为祖上的爵位和财富躺平享受,选择在政事中上进,极有可能成为虞朝宗室中第一个‘拜相’的人。
因为对儿女们的反应很不满意,长平帝顿时失去耐心。
他打断朝臣们的争吵,没有立刻追究崔太师‘忽视本朝律法,张嘴闭嘴都是前朝律法’的行为。只是提醒朝臣,此时最重要的事,是决定如何处置被关押在宗人府中的人。
朝臣面面相觑,委婉的询问长平帝的想法。
长平帝笑了笑,给出个语焉不详的模糊答案。
似乎在他心中,这件事还没有定论。
纪新雪和崔太师,谁能够说服他,他就按照谁的提议处理这件事。
崔太师听了长平帝的话,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他已经为保住祁延鹤付出极大的代价,忙中出错,以至于被政敌抓住难以摆脱的把柄,或许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会受影响。
如果不能捞出祁延鹤,便是血本无归。
在崔太师的暗示下,已经被突然转变的形势吓傻的御史们纷纷表示,愿意在知道虞朝律法与前朝律法大不相同的情况下,坚持原本对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弹劾。
御史们的话音刚落,又收到长平帝目光暗示的清河郡王世子便肃容开口,“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若是伪造口供,便是欺君之罪。即使以十分之一的罪行论处,尔等也要被杖责五十,连贬三级。”
此话如同当头一棒般打醒仍旧浑浑噩噩的御史们,立刻有人心生悔意,高呼,“臣要等调查取证后再参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
连贬三级,等于他十年的辛苦在一夕之间消散的干净,还会得罪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恐怕仕途再也没办法更进一步。
崔太师目光冰冷的凝视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御史,沉声道,“你们刚到御史台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定要深思熟虑才能开口,绝不能在冲动之下做任何决定,免得害人害己。”
见其余人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崔太师才转头看向已经摇摇欲坠的人,“童御史,你为何要在本意不想弹劾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的情况下附和同僚的意见?难道已经忘记,御史不得随波逐流的训诫?”
童御史不敢不答崔太师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崔太师的话,忽然紧闭双眼倒了下去,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落入斑驳的鬓间。
他后悔了!
以崔太师的小心眼,他定会受到比杖责五十,连贬三级更重的惩罚。
经过长达近两个时辰的波折,朝堂上下同于达成统一的想法。
金吾卫去宗人府提正关押在那里的世家郎君们,在大朝会重新审问。
主审之人仍旧是纪新雪和虞珩,其余朝臣没有得到长平帝的允许,不得擅自开口,否则皆按御前失仪论处。
两刻钟后,皆重新洗漱过的郎君们如同鹌鹑似的被金吾卫提到朝堂。
纪新雪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倒在地的众人,沉声道,“不许直视天颜!不可左顾右盼!否则皆按御前失仪的罪名论处。”
虞珩翻了翻口供,拿出在最开始就愿意签字画押之人的口供,“陈润之,我念你的口供,你说‘是’与‘不是’。”
陈润之瑟缩了下,小声道,“是。”
他是被关入太府寺中的世家子中胆子最小,也是最老实的人,同样是犯错最轻的人。
即使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就在距离与他不远的地方,陈润之也因为纪新雪的嘱咐,不敢去看两位长辈的脸色,老老实实的认下口供中的所有罪名。
接下来是陈润之相同,最先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的人。
期间有人的口供提起祁延鹤,崔太师和英国公虽然皱眉却没有立刻出声,皆将注意力都放在脸色最红润,甚至胖了两圈的祁延鹤身上。
可惜祁延鹤身边有个金吾卫,他完全被金吾卫的杀气笼罩,整个人都深陷在担心受怕的情绪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
虞珩特意将崔青松和祁延鹤留在最后,选择先问崔青松。
“我与祁延鹤虽然不对付,但同为世家子,肯定是要帮他。”
崔青松控制住想要抬头看崔太师脸色的想法,沉声道,“是”
“祁延鹤?他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最后肯定是要我给他背锅。”
崔青松感受到背部如针刺般的目光,手指深深嵌入手掌,嗓子陡然变得沙哑,“不是。”
祖父……为什么?
纪新雪和虞珩相互交换眼色。
崔青松是除了还没被重新审问的祁延鹤之外,唯一一个突然不肯承认口供的人。
“那是什么?”纪新雪追问。
崔青松不知道,他是感受到崔太师的不满,才违心否认这句话。
即使已经猜到崔太师很可能是想让他给祁延鹤背锅,崔青松也无法开口。
凭什么?
他身为崔氏嫡房的嫡子,在家中给庶房出身的崔青浦当狗,在外面还要给英国公府的祁延鹤当狗?
没门!
察觉到崔青松的抗拒,纪新雪干脆的放弃这个问题,跳过所有与祁延鹤有关的口供,继续问个口供是否属实。
等到与祁延鹤有关的所有口供都问完,纪新雪才回过头问之前略过的口供。只问是与不是,从不追问。
果然,崔青松的回答皆为‘不是’。
如此明显的怪异,让朝臣们想要忽略都难。
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白千里掀开眼皮看向最后一个没有审问的人,司空和司徒也换了个姿势。
无聊到沉闷的朝堂,像是死水中砸入石头般恢复灵动。
纪新雪拿着口供走到祁延鹤面前,沉声道。
“要不是祖父让我去结交康阁,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太多人的目光放在祁延鹤身上,不仅导致祁延鹤完全没办法保持冷静,还让崔太师和英国公的目光被埋没在众多目光中,变得不起眼。
“答‘是’或‘不是’。”纪新雪不耐烦的提醒道。
“是”祁延鹤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纪新雪立刻念下句口供。
“康阁说让我帮个忙,我就去了。”
“是”
“康阁为什么定要邀请我去说服金明公主?这还不简单。因为我是祖父的孙子,还有可能继承祖父的爵位,康阁想凭我的名义邀请更多的人给金明公主施压。若是只有康阁,你看世家的兄弟姐妹们谁肯给他面子。”
“……是”
“好像是有风险?祖父特意嘱咐我不要靠近金明公主,也不要与金明公主说话。阿弟,我已经按照祖父的话做了,金明公主受伤肯定与我没关系,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
祁延鹤眼中浮现茫然,他潜意识的觉得不能承认这句话,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承认这句话,“我……”
“孽障!”英国公突然暴起,箭步冲向祁延鹤,想也不想举起手狠狠的朝着祁延鹤的后背拍过去。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当真是上辈子的冤亲债主!
除了康阁和康氏女郎,总共有十个人被牵连其中,或多或少都是在家中长辈的暗示下参与到这件事中,只有祁延鹤在口供中提起他。
早知今日,祁延鹤出生的时候,他就该摔死这个孽障!
纪新雪默默后退,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崔太师,慢吞吞的道,“虽然祁延鹤和崔青松不承认部分口供,但这不是我伪造口供,是他们不肯老实招供。其余十份没有问题的口供皆能证明这点。”
今日若是没能让御史台的御史们杖责五十,连贬三级,都对不起长平帝对他的大力支持。
崔太师哪有心思再与纪新雪计较‘小事’,从将御史台的御史们当成马前卒用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这些人。
只要他还是御使大夫,何愁没有御史可用?
这些人贬官、甚至一蹶不振,他虽然会觉得肉痛,但不会伤筋动骨。
如今他只关心,以放弃御史台的御史们为代价,换取能尽快捞出祁延鹤的机会,究竟值不值得。
祁延鹤从小娇生惯养,向来都是他给别人委屈,从未有过别人让他委屈的时候。刚听到英国公的斥责,他的眼泪就像决堤似的顺着至少变圆两圈的脸汹涌的落下。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哭诉这些日子在宗人府受到的委屈,后背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第一次挨打的祁延鹤情绪彻底崩溃,完全忘记他正在大朝会,抱着英国公的大腿嚎啕大哭。
全程看热闹的长平帝借着喝茶的动作低声嘀咕,“看着比除夕宫宴的‘闹年’有趣。”
不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坚持要在大朝会上重新审问这些人时候,有没有想到英国公会宁愿御前失仪,也要打断祁延鹤的‘招供’。
长平帝目光转深,饶有兴致的看向崔太师。
不知崔家的崔青浦,又是什么模样。
直到祁延鹤不知是哭昏,还是被英国公打昏,朝堂才恢复安静。
御史台的倒霉蛋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当众被杖责五十,连贬三级的命运。
除了崔青松和祁延鹤之外的世家子们,皆按照纪新雪和虞珩的奏折中提议的方式处罚。
其中两个人只需要软禁半个月,四个人会被软禁三个月,关押的地点由宗人府牢狱改为京郊皇庄。
康阁和康氏女郎被软禁五年,关押的地点由宗人府牢狱改为长安中的民宅。
祁延鹤和崔青松身上还有疑点,等查清所有疑点,再作处罚。
英国公和祁延鹤御前失仪,罚英国公半年俸禄,在英国公府禁足半年。祁延鹤数罪并罚,先攒着。
听到长平帝要罚英国公禁足半年时,崔太师的脸色比亲眼看着御史们挨打的时候更难看。
祁延鹤的事还没尘埃落定,英国公却要被禁足半年。
……休想让他管那个蠢货!
翌日,英国公和崔太师同时病倒,皆没有参加小朝会。长平帝听闻此事,特意赐下许多养身的药材,命太医去给二人请平安脉。
纪新雪和虞珩也睡了个懒觉,也没去小朝会,醒来后却被惊蛰叫去凤翔宫,面壁思过半个时辰。
“啧,阿耶真偏心。”纪新雪以脑门抵住墙面,小声和虞珩抱怨,“崔太师那样的惹事精因为生病没去小朝会,阿耶又是送药又是派太医。我们辛苦几日办了个漂亮的差事,只是睡个懒觉,就要被罚站。”
周扒皮,不对,是纪扒皮!
虞珩垂下眼皮,不想让纪新雪看到他眼中的患得患失,低声道,“陛下看重你。”
纪明通从来不参与小朝会。
纪靖柔也是刚从封地回来,昨日参与大朝会,今日没在小朝会露面,长平帝却没罚纪靖柔。
纪新雪闻言,连连摇头。
别,他的梦想是做只偶尔支棱的咸鱼。
担惊受怕十几年,头顶的大山越来越少,还有靠的住的阿耶和长兄。
他已经是人生赢家,无需再靠努力走上巅峰。
咦?
纪新雪诧异的看向虞珩,“我怎么忽然有凉飕飕的感觉?”
“可能是风吹开……”转身看向窗户的虞珩默默闭上嘴,给纪新雪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
看陛下的脸色,定是对阿雪不求上进的态度很失望。
长平帝对纪新雪的讨好视而不见,冷漠的将纪新雪和虞珩叫去书房,问两人江南商圈和商州税改的细节。
用过午膳后,他让人将纪璟屿也叫来,让三人共同拟定新政。
以江南商圈和商州新税的各项数据作为参考,尽量在影响最小的情况下,制定大范围改税的计划。
“阿耶,这是至少七、八个人,需要两、三个月才能完成的任务。”纪新雪提出抗议。
长平帝忽然抬手在毫无准备的纪新雪头上揉了下,轻而易举的揉散纪新雪的发髻。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冷酷无情的给纪新雪等人设定期限,“七日之内,准备好能拿到大朝会的新政框架。”
“时间太短,不可能!”纪新雪再次抗议。
长平帝冷笑,“要是你早些回长安,就不会只留给你们七天的时间。”
纪新雪手忙脚乱的抓住掉到身上的发饰,暗道失策,早知道被叫来凤翔宫不仅要面壁思过,还要加班,他就不该来。
‘生病’休养,白得假期,岂不是美滋滋。
长平帝像是已经看透纪新雪的想法,忽然道,“若是不小心累病,就在凤翔宫休养,我亲自喂你喝药。”
纪新雪的手抖了下,恨不得将痛苦面具焊在脸上。
长平帝亲自喂药,既不是想凭真龙之气庇护病人,也不是想要体现帝王的宠爱。
只为折磨人。
明明能一口闷的药,非得一小勺、一小勺的喝,只要想到长平帝曾在纪明通已经痛哭求饶的情况下,仍旧坚持喂完最后一勺药,纪新雪就仿佛与纪明通感同身受似的从舌头苦到胃。
迫于长平帝的‘淫威’,纪新雪只能无奈的接受,刚结束上个工作任务就要立刻投入到下个工作任务中的现实。
崔青松和祁延鹤如今由清河郡王世子亲自负责审讯。
根据小道消息,清河郡王世子分别在二人身上用了鞭刑。
可惜纪新雪太忙,即使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也没空去找人打听,只能加倍的压榨潜力,争取早日出狱,自由吃瓜。
纪新雪狠心压榨潜力后,原本就是兄弟姐妹中最努力的纪璟屿也跟着卷,虞珩见状,为了不引起长平帝的侧目,只能无奈跟上。
在三个人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在第十日,完成长平帝让他们在七日之内拟定的新政。
长平帝看着明显变得潦草的三个人,眼中浮现惊讶,在纪新雪唇上几不可见的胡茬处多看了两眼,“你先去洗漱。”
要么刮胡子,要么换身男装。
感受到长平帝直白的嫌弃,纪新雪的目光更加哀怨。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远香近臭?
当初没回长安的时候,长平帝从不吝啬在书信中夸奖他,甚至会好言好语的哄骗他快些回长安。
如今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难道是更年期?
不应该啊。
长平帝无论是年纪还是外表都在壮年,怎么可能更年期!
纪新雪洗漱的同时,顺便换了身颜色鲜亮的衣服调节心情。
长平帝已经看完纪新雪、虞珩和纪璟屿拟定的新政框架,心情正好,看到纪新雪身上颜色格外有侵略性的裙装和头上的新首饰也没生气,笑着夸赞道,“不错,我以为你们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整理出新政,没想到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回头我让钟戡为你们润色细节,三月就可以在京畿范围内试行。”
纪新雪的眼睛瞪的越来越大,仿佛正在生闷气的河豚。
他觉得长平帝狠狠伤害了他幼小稚嫩的心。
心里预期是一个月,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七天?
长平帝觉得纪新雪的表情有趣,忍不住给虞珩使了个眼色,让虞珩看纪新雪。
前几年虞珩开始学画,画风几乎与纪新雪没有任何区别。
长平帝希望虞珩能记住纪新雪此时的表情,回头将其画在纸上,偷偷孝敬给他。
说让纪新雪等人七日内完成新政计划,是因为刚好有个推行新政的好时机。
如果耽搁太久,可能赶不上这个时机。
为了平息纪新雪的愤怒,长平帝特意询问三个人想要什么样的奖赏。
纪璟屿犹豫半晌,小声道,“儿臣不想娶张家女郎,也不想娶戎家女郎。”
因为长平帝和王皇后,他没有非要与妻子情投意合的想法。
恩爱夫妻固然美好却可遇不可求,连阿耶都没有这样的福气,他怎么敢奢望?
然而他不确定戎家女郎是不是希望能与夫君心意相通,他满足不了戎家女郎,不如放过她。
长平帝没好气的睨向纪璟屿,“如今距离除夕宫宴已经快一个月的时间,等你拿定主意,凤翔宫的门槛都会被司徒和戎广踏破。”
纪璟屿闻言面露赧然,连声道,“没关系,戎家女郎也很好,我……”
“可是我已经替你拒绝了戎家。”长平帝抬起眼皮,目光定定的凝视纪璟屿的眼睛,“如果你喜欢戎家女郎,就自己去戎家提亲。如果不喜欢,就慢慢挑。敏嫣的婚事还要再等等,你还有时间。”
纪璟屿脸上赧色更浓,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我知道了,阿耶。”
看到长子满脸乖巧,仿佛逆来顺受的模样,长平帝的脾气顿时散的干干净净。
不急,周绾、郑氏和林氏的事恐怕又要牵扯出大批旧臣。
如果给长子择妻时不小心选到这些人家中,既会让长子为难,也让他为难。
可是小九已经被过继出去,没有幼龄皇子或皇孙,难免会给百姓皇室青黄不接的错觉。
长平帝若有所思的移开视线,在纪新雪和虞珩身上转了个圈,最后停在虞珩身上,开门见山的问道,“凤郎,可有心仪的女郎?”
虞珩下意识的退后半步,“没有!”
长平帝的眼皮狠狠的跳了下,气的笑出声,“你躲什么?”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
虞珩抬起头看向长平帝时,骤然紧张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的道,“陛下先操劳阿兄和阿姐们的婚事,我不着急。”
见长平帝已经将目光转向他,没有继续逼问虞珩,纪新雪心底浮现遗憾,嘴角却扬起欢快的笑容,“阿耶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开府,我已经选好了宅子,安国公主府的隔壁的空宅,正好可以给我做公主府。”
到时候在两座公主府之间开个月亮门。
虞珩闻言,完全没办法克制忽然涌上心头的惊喜,猛地转过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纪新雪的侧脸。
长平帝却难掩失望。
他给敏嫣开府,给靖柔开府,给明通开府,但始终没有给璟屿开府。
但凡纪新雪对太子之位有半点奢望,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想要开府。
哪怕纪新雪等到封王,提出开亲王府而不是公主府,长平帝都不会像现在这般失望。
他垂目掩饰眼中的情绪,若无其事的道,“礼部最近要忙你阿姐的婚事,没空给你建府。”
纪新雪闻言,脸上的期待逐渐消失,转变成与纪璟屿一模一样的复杂,“阿不罕冰?”
虽然阿不罕冰长得好、身材好、性格冷漠唯独对纪敏嫣温柔,弓马娴熟算是有真本事……最重要的是,纪敏嫣选了六年的驸马,见过的人没有百位也有八十,唯独对阿不罕冰表示过强烈的意愿。
不仅纪敏嫣喜欢阿不罕冰,从纪璟屿往下的兄弟姐妹都不讨厌阿不罕冰,非常理解纪敏嫣为什么会喜欢阿不罕冰。
但真的听闻两人即将成婚,纪新雪却满脑子都是阿不罕冰的缺点。
是异族人,未必能适应汉人的生活、说不定要让纪敏嫣迁就他的身后习惯、除了官话还要慢慢学习虞朝文化,才能与熟读诗书的纪敏嫣有共同话题……靺鞨在七年前反叛虞朝,长平帝作为有野心有抱负的君主,定会在国内彻底安稳后计划收回领土。
如果虞朝与靺鞨开战,以长平帝的威严和手段,定能护住大女婿,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战事非议阿不罕冰和纪敏嫣。
纪新雪却无法预料,真正开始打仗的时候,阿不罕冰会是什么想法。
在阿不罕冰心中,究竟是养育他、抛弃他的故土更重要,还是接纳他的纪敏嫣更重要?
长平帝将并排而立的三个人,忽然变得凝重的表情收入眼底,主动解释道,“阿不罕冰的父亲是靺鞨将军,母亲是军奴,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因为长的好看,又有学武的资质,被阿不罕真的兄长看重,收为义子。”
“没过几年,阿不罕真的兄长在与阿不罕真的较量中惨败,满门皆被屠杀。阿不罕冰因为替义父挡伤,还没来得及在战场展现本领,又仅仅是义子,才能活下来。先是在奴营中做两年苦工,然后被阿不罕真送来长安。”
“阿不罕冰只与阿不罕真的兄长亲近过,真心视对方为父。这个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与他义父有关的人。”说到这里,长平帝眼中浮现感慨。
但凡阿不罕冰的义父能再支撑两年,等到对他忠心耿耿的阿不罕冰展露锋芒。
以阿不罕冰的本事,阿不罕冰的义父未必会在与阿不罕真的较量中一败涂地。
靺鞨中有两股势力相互拉扯,几乎没有在焱光朝末年叛出虞朝的可能。
只能说造化弄人。
“阿耶会让阿不罕冰上战场吗?”纪新雪双手撑住桌面,好奇的问道。
他听长平帝言语间十分认可阿不罕冰的能力。
如果阿不罕冰真的与靺鞨有血海深仇。他作为土生土长的靺鞨人,在家乡受尽虐待和羞辱,又被当成弃子送往长安。在长安迎娶虞朝皇帝的嫡长女,摇身变为虞朝将领带兵收服靺鞨。
妥妥的爽文男主配置。
相对而言,靺鞨则手握炮灰剧本。
只要阿不罕冰能初战告捷,就能肆意拿捏靺鞨主将的心态。
长平帝抬手在纪新雪头上揉了揉,眼角眉梢皆是纵容,温声道,“敏嫣想让他去,就让他去。敏嫣不想,就算了。”
虞朝并非没有年轻将领可用,如定北侯府的李金环、邓红英的女儿邓青锋……
只要能凭绝对的实力,在大军数量、辎重、兵器、战马等方便碾压靺鞨,对方自然有心态可言。
纪新雪连连点头,直到听见清脆的落地声才惊觉不对,目光猛地聚集在长平帝作恶多端的手上。
离开长安两年,他已经忘记对‘发髻杀手’的警醒,‘发髻杀手’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
这让他怎么能不怀疑,长平帝破坏他发髻的行为是有意为之。
离开凤翔宫,纪璟屿去给王皇后请安。
纪新雪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纪靖柔,打听清河郡王世子是如何‘磋磨’祁延鹤,英国公府为此做出多少小动作,郑氏在其中起到多大的作用。
“我去找纪成,回长安这么久,没来及与他好好说话。”虞珩垂目看着他和纪新雪依偎在同处的影子,嘱咐道,“早些睡,不用给我留门。”
“嗯”纪新雪点头,目送虞珩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