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纪璟屿在灵州独木难支,随时都可能面对更大的困难。虞珩和纪新雪虽然极不愿与对方分开,却没有耽误赶路。
纪新雪又与虞珩同行三日,在即将到达岐州时停下脚步。
按照他们原本计划去寻纪璟屿的路线,虞珩会顺着岐州北上,路过泾州、原州到达灵州。
奉天城外十里长亭,纪新雪负手而立,久久望着虞珩离开的方向。
宣威郡主小心翼翼的观察纪新雪的表情。
今日的纪新雪,是个让宣威郡主觉得完全陌生的人。
穿着朱红色长袍,头戴明珠发冠的少年郎腰背挺直,眉宇间皆是沉静的锐利。
即使早就知道安武公主是郎君而非女郎,突然见到纪新雪改变穿着的宣威郡主,仍旧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的记忆真的没有出错?
如此俊美风流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是长安第一美人。
“你要是舍不得就追上去,再送襄临郡王几日。”宣威郡主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
虽然没在纪新雪脸上看到任何类似伤心的情绪,但宣威郡主能肯定,纪新雪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的平静。
“不必。”纪新雪哂笑,毫不犹豫的拒绝宣威郡主的好意,率先转身走向牵马等待的金吾卫。
此时因为不舍送到岐州。
然后呢?
再因为不舍送到泾州、原州、甚至是灵州?
长平帝虽然不许纪新雪去灵州,但也没让纪新雪立刻回长安。
纪新雪和宣威郡主在奉天停留半日,本打算像之前在华州、华阳等地那般游玩,仔细感受奉天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然而仅仅过去半日,纪新雪就深觉无趣,忽然没了游玩的兴致。
翌日,纪新雪和宣威郡主悄无声息的返回长安。
他们踩着二月的尾巴到达钟淑妃所在庄子,看到又丑又秃的小孔雀。
又过半个月,朝臣终于在京畿各地突然同时对百姓讲解新政的时候,惊觉长平帝想要改税制。
刚因为是否施行新政之事尘埃落定而平静下来的朝堂,再度混乱不堪。
这是长平帝登基以来,受到来自朝臣的阻力最大的时刻。
当年‘蒋半朝’还在的时候,世家要与‘蒋半朝’争锋,没有投靠‘蒋半朝’的朝臣看长平帝奇货可居。长平帝虽然会受‘蒋半朝’的压制,但朝堂从来不曾缺少为他说话的人。
‘蒋半朝’倒下,白千里带着先帝心腹归顺,长平帝数次梳理朝堂提拔心腹,威严越来越重。
年初长平帝想要推行新政的时候,朝臣们虽然屡次阻止,但皆是劝说,从未有强迫长平帝改主意的意思。大有长平帝问他们的意见,他们必然不会同意,如果长平帝直接下旨,他们也不可能抗旨不遵的意思。
因为长平帝非要朝臣们‘心服口服’,是否在京畿推行新政的事,才会迟迟无法尘埃落定。
陡然惊闻新政的具体内容,朝臣们态度立刻发生改变。
新政不是简单的‘改税’,几乎是将已经施行近千年的税法彻底推翻,重新建立。
一千八百年前,姜朝制定‘人头’税。
此后无论经历多少个朝代,有多少帝王试图改税,皆是改变税种、税额或是其他限定条件,从未有人想要改变税收的本质。
京畿衙役们对百姓讲解的新税法却是‘土地’税和商税并行。
两者的区别在于,同样是五口人家。
前者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家中有良田二十倾。
后者只是普通村民,家中满打满算只有百亩地。
按照‘人头’税,两户每年需要交给朝廷的税数额一模一样。
按照‘土地’税,前者拥有的土地是后者的千倍,交税的数量也是后者的千倍。
如果是在县城或府城,便以全家做长工或摆摊的五口之家和开酒楼的五口之家为例。
按照‘人头’税,两户每年需要交给朝廷的税数额一模一样。
按照‘商’税。
做长工的人无需交税,摆摊按照位置交税,最差的位置每隔三日只要一枚铜板,最好的位置每日五枚铜板。
开酒楼的人以账册上的流水,按照特定的比例交税,数额远超摆摊。
以衙役为百姓举例时的算法,后者每年交税的数额至少是前者的几十倍。
只是家底相差悬殊的百姓便能有如此大的差距,更何况是与百姓相比,家底极丰厚的朝臣们以及他们的家眷?
不仅以崔太师和英国公为首的世家悔不当初,生怕会因为这件事被整个朝堂和所有写下万民请愿书的人记恨,日日夜夜请求长平帝取消新政。
白千里、司徒、司空等人皆不肯表态,任由他们的门生故旧在大朝会对长平帝以死相逼。
就连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条件站在长平帝身后的宗室和勋贵,也不约而同的在朝臣们为改税抗议时保持沉默。
纪新雪听闻长平帝的困境,曾想悄悄溜回长安。
作为已经在安业的商洛施行过新政,切身实地的感受过各种阻力和惊喜的人,他早就考虑过大规模推行税改时可能遇到的种种阻碍。
如果他能和朝臣们当面对峙,定能在大义方面占据上风,缓解长平帝的压力。
可惜纪新雪还没看到长安城的大门,就在半路被金吾卫拦下。
长平帝为了哄他暂时不要回长安,甚至允许他带钟淑妃去安业和商洛游玩。
纪新雪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每日根据从长安传到庄子的最新消息,写封出主意平息朝臣情绪的信,令金吾卫送回长安。
长平帝每日都会给纪新雪回信。
但凡采纳的建议,皆会在几日后告诉纪新雪具体的效果。没有采纳的建议,也会告诉纪新雪为什么没有采纳。
除此之外,长平帝还会在信中为纪新雪布置功课。
内容大多与朝堂相关。
如朝臣甲和朝臣乙狼狈为奸,影响朝臣子、午、卯、酉,令纪新雪想办法让朝臣甲和朝臣乙分道扬镳,最好能反目成仇。
无论纪新雪出什么主意,长平帝都会让纪明通去实践,过程中免不了意外横生、鸡飞狗跳……好在长平帝无所不能的人设从来不崩,总是能及时为他们收拾烂摊子,用令人回味无穷的精妙手段,将已经惨不忍睹‘九连环’变回原样。
随着纪新雪和纪明通的友谊小船在粉身碎骨和乘风破浪之间反复横跳,纪新雪为长平帝出的各种主意被采纳的概率越来越高。
久而久之,虽然长安的大朝会、小朝会仍旧每天吵的天翻地覆。朝臣们轮番脱帽、去衣、撞柱,无所不用其极的试探长平帝的底线,坚决抵制长平帝想要推行新政的想法。
纪新雪却不会再因为这些消息烦躁。
四月,朝臣们再也想不出新的说辞反对长平帝推行新政时,长平帝才拿出纪新雪第二次去封地巡视,在商州、安业改税的成果。
看到整齐罗列在木箱中的账册,朝臣们更深刻的认识到长平帝的决心。
推行新政对长平帝来说不是心血来潮,是谋划已久。
这是对他们来说,最坏的处境。
喧闹的朝堂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朝臣们不再做无用功,逐渐恢复气度和从容,暗自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安业和商洛的账册上,试图从‘本质’否定新政。
与此同时,安武公主四个字悄无声息的在朝臣们心底落下厚重又清晰的烙印。
同月,纪新雪终于收到虞珩的信。
不是一封信,是在路上积攒整整半个月的信。
虞珩在信中告诉纪新雪,去灵州巡视封地与去商州巡视封地是截然不同的经历。多年的默契让虞珩不用询问就能知道纪新雪最关心什么事,写在信上的每句话都能恰到好处的牵动纪新雪的心神。
纪璟屿很好,虽然赶到灵州就遭遇刺杀,但他没有受伤,也没有因此受到惊吓,反而因为这件事意外得到北疆武将的认可。
作为长平帝的嫡长子,纪璟屿虽然幼年时受到生母的影响良多,以至于天生温吞善良的性格再也无法纠正,但他同样凭借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勉,成为嫡长子中的‘六边形战士’。
遇到刺杀后,纪璟屿立刻增加每日练武的时间。他身形高大又有坚持不懈的基础,很快就引起了北疆武将的注意。
北疆武将首先是虞朝的朝臣,还是因为长平二年成功伏击突厥,对长平帝忠心耿耿的朝臣。
他们对纪璟屿的不满,只是下意识的看不起柔弱的人而已。
见到纪璟屿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不堪,北疆武将不仅立刻对纪璟屿改观,还争抢着教纪璟屿‘杀招’防身。
以纪璟屿的好脾气,只要没有利益冲突,没人会觉得他讨厌。
只过了半个月的时间,纪璟屿就在军营中多了十几个‘阿兄’。
看到这里,纪新雪忍不住摇了摇头,暗自庆幸虞珩及时赶到。
如果纪璟屿是普通皇子,别说在军营中有十几个‘阿兄’,就是有几百个‘阿兄’也没什么问题。
可惜纪璟屿不是普通皇子,他是长平帝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
他可以礼贤下士,但不能没有威严。
这不仅对纪璟屿不利,对北疆武将们也没有好处。
相比之下,从小就顶着小郡王的名头在各色目光中长大的虞珩,远比纪璟屿懂分寸。
虞珩和纪璟屿在灵州王府休养七日,顺便等待李金环和林蔚追过去。又去军营中停留七日。
最后偶一封信寄出的时候,虞珩和纪璟屿已经离开灵州,借口想要巡视长城,实际却是开始‘寻宝’。
两个月之内,至少能知道‘藏宝图’上标注的地点曾经是否存放过宝物。
除此之外,虞珩还会在信中详细写下他赶往北疆的路上和在北疆见到的风土人情。
看着信上的文字和信封内附带的各种简笔画,纪新雪仿佛正在亲眼见证虞珩的所见所闻。
纪新雪转头看向窗台上仍旧丑的可怜却不怎么秃的小孔雀,在空白宣旨的角落画下小孔雀的模样。
因为每日都会给虞珩写信,从昨日到今日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纪新雪画完丑孔雀后沉吟半晌,在大片空白的地方画了支瑰丽精美的孔雀珐琅,仔细标注大小,刚好能系在腰间。
他在宣纸的末尾问虞珩喜不喜欢珐琅孔雀。
如果虞珩喜欢,他就让安业珐琅窑的匠人照着图纸烧制出两只最完美的珐琅孔雀,他和虞珩每人一只。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也会让人将图纸送去珐琅窑,随便珐琅窑的人用来烧制腰坠或首饰、铜牌。
想着虞珩离开灵州后,他们的通信会变得更加困难,完全不能确定是哪封信先到,纪新雪特意在信的末尾写下日期。
半个月后,纪新雪从朝堂得知虞珩‘寻宝’的战绩。
‘灵王和襄临郡王围猎时掉入地洞。因为洞口又深又小,即使有护卫在上面扔绳子,下面的人想要上去也不容易,襄临郡王便想将随身的佩剑插入石壁中借力。没想到随手挥剑,竟然将石壁凿碎,露出石壁后整齐叠放的金砖。’
因为还没收到虞珩的信,纪新雪无从得知这个故事是否真实。
别人都在关心襄临郡王随手挖出多少金子,只有纪新雪在后怕。他暗自庆幸金砖摞的够结实,没顺着虞珩凿破的地方砸出来。
否则……以虞珩身上的玄学,纪新雪合理怀疑,金砖的数量足够将当时正掉入地洞的虞珩和纪璟屿活埋。
相隔三日,纪新雪收到虞珩的信。
虞珩在信中告诉他,掉入地洞和找到金砖的过程都是意外。
熟知北疆地形的老兵根据藏宝图推测出的藏宝地点,不是他们找到金砖的那座山。他们当时只是想要经过那座山,去另外的山头挖宝。
因为山上突然起浓雾,虞珩才会不小心踩入金吾卫没有发现的地洞,纪璟屿想要拽住虞珩却没来得及用力,也掉了进去。
纪璟屿不想让朝臣因为这件事攻讦虞珩,特意在奏折中误导朝臣,让朝臣以为是他先掉进地洞。
这处山洞中共有五十万两金砖、二十万两白银、各种成色的红宝石五十斤、上等好玉六十斤。
将所有‘宝物’都折合成金子,差不多价值六十万两。
消息在长安传开时,已经是五月。
纪新雪特意让人去盯以崔太师和英国公为首的世家,对此有什么反应。
头一日,英国公老夫人突然大病、始终竭尽全力阻止长平帝施行新政的英国公也跟着病倒、英国公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受不了婆母和夫君接连病倒的打击,当夜便发起高热。
崔太师没有老母亲可以病倒,只能让崔太师夫人病倒。
非常有趣的是,崔太师夫人是去看望过英国公老夫人和英国公夫人后才病倒。崔氏的人一口咬定,崔太师夫人是被英国公府的女眷连累。
崔太师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比英国公多坚持两天,就主动上折,声称身体不适,无法再顾及政事,请求长平帝允许他暂时休息。
长平帝不仅立刻批复崔太师的折子,赐下数种好药,还以御史台不能没有崔太师为理由,提拔大理寺少卿去御史台‘帮忙’,任左佥都御史。
只用仅仅七日的时间,朝堂就悄无声息的消失许多面孔,其中包括所有的世家家主和各种能与世家扯上关系且交情匪浅的人。
纪新雪再次在信中询问长平帝,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长安。
他知道长平帝不许他回长安,不是因为他当初不打招呼就偷偷溜出长安生气,是想要保护他,避免他因为新政成为朝臣们的出气筒。
如今已经有世家做完美替死鬼,纪新雪觉得他可以不必再特意避风头。
想到最近两个月以来,世家的所作所为,纪新雪都想用虞珩‘挖’来的金子打造个‘好人’匾,送给世家。
先因为祁延鹤方寸大乱,在没弄明白长平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具体是什么内容时就贸然站队。耗费累年积攒的底蕴和大量人力物力,弄来万民请愿书,让反对新政的朝臣哑口无言。
如今又在长平帝和朝臣之间的博弈接近尾声的时,主动退出朝堂,以血肉之躯吸引朝臣的全部目光。
如今是五月中,按照新政,最多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就会开始征收长平六年,上半年的税。
长平帝先隐瞒朝臣新政内容,直接将其告诉百姓的行为,堪称不给朝臣留半点余地。
收税的人是吃皇粮的衙役和京郊大营的军卫,大部分交税的人是兴高采烈的百姓。
朝臣们在一开始,就失去煽动百姓的机会,只剩下说服长平帝和对长平帝妥协的两个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推行新政的结果越来越清晰。
没人能动摇长平帝,只能朝臣们妥协。
平白失去大量钱财,朝臣心中绝不会痛快。
他们不敢对长平帝不满,改税的‘源头’纪新雪又从年后就在养病,始终没有出现在人前。
当初在众多反对声中拿出‘万民请愿书’支持长平帝推行新政的世家,理所当然的会成为朝臣的出气筒。
纪新雪不知道世家是因为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才主动退让,约定各家家主同时退出朝堂。还是因为与前朝余孽有牵连,看到虞珩和纪璟屿找到白家在关内道的藏银心虚,所以才同时淡出朝堂避风头。
他只知道,朝臣们会因为世家突如其来的动静,将更多的目光投入在世家身上,忽略他的存在。
事实证明,经过长平帝的调教和纪明通的折磨,纪新雪确实进步许多。
时间进入六月时,世家确实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成为过街的肥老鼠。
崔太师、英国公等人提前淡出朝堂的行为,非但没能让肉痛的朝臣们心软,反而因为世家毫无反手之力更加有恃无恐。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除了崔氏和祁氏之外的世家就接近于回到焱光朝时的境遇。
期间纪新雪曾数次收到来自英国公府的信。
这些信大多来自英国公夫人,最后几封却是英国公的亲笔信。
从求纪新雪出手保全世家,到暗示纪新雪,世家如今的凄惨是因为替长平帝出力,给纪新雪背锅。
纪新雪暗自可惜虞珩不在长安,没能立刻见到英国公夫人和英国公丑恶的嘴脸,将所有信都留在专门的木盒中。
八月初,虞珩和纪璟屿回到灵州。
巡视北长城期间,两人机缘巧合的遇到各种奇事。
如‘想要爬出地洞时,随手凿出金砖。’、‘买的空宅中藏有大量金银。’、‘捉迷藏躲入枯井,恰好发现金银’……
得到的所有金银财宝都折算成黄金,足有一百五十万两。
长平帝在六月时收到大笔税款,懒得让纪璟屿和虞珩专门将这些金银运回长安。他令两人将金银分成三份,关内道边军、河北道边军、纪璟屿和虞珩各自得一份。
纪璟屿和虞珩收到旨意后立刻上折,称愿意将他们的那份也分给关内道边军和河北道边军。
长平帝大喜,在大朝会上大肆称赞两人,赐纪璟屿五千户食邑,赐虞珩亲王仪仗,令两人尽快将金银发放到边军手中。
五日后,边疆忽然传回急报,靺鞨再度南下,对河北道北方要塞发起猛烈的进攻。
同日,纪新雪拜别钟淑妃,悄无声息的回到长安。
他先去安国公主府,将虞珩交给他的那封信交给林钊,让林钊将信烧给安国公主。
林钊却没伸手,他笑着对纪新雪道,“臣永远只是公主府的奴仆,不敢代替郡王将祖舅爷的信送给大长公主。”
纪新雪捏着信封的手稍稍用力。
林钊明明知道,虞珩从未将他和林蔚当成奴仆。
“不如您替郡王将信送给大长公主?”林钊目光柔和的望着纪新雪,“您既是与郡王幼年相交的好友,又是大长公主的小辈,于情于理都比我更适合进入祠堂。”
纪新雪目光定定的凝视林钊。
昔日虞珩年前祭祖的三日,他从来都不会打扰虞珩。
因为他不该进安国公主府的祠堂。
“嗯”纪新雪应声,终究还是没有违背心意,“准备些贡香和祭品。”
在安国公主府耽搁了些时间,纪新雪回宫时大朝会刚好结束。
他顺着与正要出宫的朝臣相反的方向前往凤翔宫书房,冷淡的对主动的行礼的朝臣们颔首示意。
因为每日都有通信,虽然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但纪新雪半点都没觉得长平帝陌生。
他仍旧如幼时那般,走到长平帝的桌案前才肯停下脚步,“阿耶。”
长平帝随口应声,批复完手上的折子才抬起头,“你还知道回来?”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与长平帝对视,试图唤醒长平帝的良心。
半晌后,纪新雪忽然深深的低下头,闷声道,“我知道错了。”
长平帝眼中浮现诧异,将原本打算放入砚台中的毛笔顺手放在桌案上。
“知道错就好。”长平帝眼含探究的盯着纪新雪漆黑的脑瓜顶,忽然道,“靺鞨南下,阿不罕冰请战,你怎么看?”
纪新雪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没动,仿佛正陷入愧疚。
“你……”
长平帝眼中的迟疑越来越浓,忽然弯下腰去看纪新雪的脸色,正对上纪新雪黑白分明的眼睛。
狡黠的凤眼中哪有半分愧疚?
只有毫不掩饰的得意。
长平帝顿时脸色大变,冷笑着伸出手去掐纪新雪的脸。
呵,在外面半年也没学会老实。
“阿哟!窝得脸兽感不好,你去拟宝珊!”纪新雪含糊不清的提出抗议。
长平帝不为所动,直到发现纪新雪的脸侧泛红才松开手,嘲笑道,“看你娇生惯养的样子,要是真去了北疆,刮阵寒风都能让你的脸脱层皮。”
纪新雪捂住脸点头,“阿耶英明。”
才不会,他可以在脸上围纱巾抵挡寒风。
长平帝冷笑,笃定的开口,“又在想什么鬼心思。”
“真的没有!”纪新雪以真诚的双眼与长平帝对视。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当然是希望阿耶长命百岁,福寿永昌!
最好能老当益壮,弟弟妹妹多多益善。
他可以帮忙带弟弟妹妹,保证都养的白白胖胖。
两人对视良久,长平帝的脸色逐渐缓和。
纪新雪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懒洋洋的倚靠在御案上。
今日难得早起,又在安国公主府祠堂被烟熏了许久,难免会犯困。
“阿耶,你刚才说……”纪新雪睁大眼睛,困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阿不罕冰请战?”
是他听错了,还是他记错了?
他记得礼部已经给纪敏嫣和阿不罕冰定下婚期,距离现在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如果阿不罕冰去了北疆,未必能在婚期前回长安。
长平帝冷哼,从右手边的折子中随手抽出一本扔给纪新雪。
纪新雪麻利的翻开的奏折。
左侧的突厥文他看不懂,右侧的行书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纪敏嫣不仅同意阿不罕冰耽误婚期去北疆,还亲自上折为阿不罕冰说话。
经过最初的难以置信,纪新雪居然觉得很合理。
让阿不罕冰去北疆,无论是对阿不罕冰还是对纪敏嫣都有很多弊端。
因为阿不罕冰的身份,他去北疆,不仅会受到虞朝人的排挤,还会吸引靺鞨人的疯狂围攻。
唯有不存在任何争议的战功,才能平息各种恶意的揣测,这对只是勉强能听懂汉话的阿不罕冰来说,绝非易事。
纪敏嫣同样承担巨大的风险。
虽然还没成婚,但礼部已经为她的大婚准备几个月,差不多整个朝堂都知道她和阿不罕冰的婚事。
万一阿不罕冰在北疆行差踏错,纪敏嫣肯定会被连累。
哪怕阿不罕冰只是平庸,也会有人以此嘲讽纪敏嫣。
也许正是因为阿不罕冰明知道此行有巨大的风险,仍旧因为各种原因,愿意拼尽全力的去试,才能得到纪敏嫣的青眼。
纪新雪悄悄抬起眼皮观察长平帝的脸色,发现长平帝虽然满脸复杂,眼中却有赞扬。
看来阿不罕冰十有八九可以如愿,前往北疆迎战靺鞨。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与阿姐修成正果。
纪新雪将折子放回原本的位置,小声问道,“靺鞨忽然挥师南下,是因为一百五十万两金子,还是因为突厥王庭或前朝余孽?”
白家将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悄无声息的运送到关内道最靠近北长城的地方,定是抱着想将这些金银财宝送给前朝余孽的心思。
这笔钱被虞珩和纪璟屿大张旗鼓的截胡,前朝余孽和突厥能咽的下这口气就怪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靺鞨挥师南下的事,纪新雪很难不多想。
长平帝点头,嘴角的笑容逐渐玩味,“这次前朝余孽调遣靺鞨,并没有经过突厥王庭。”
纪新雪眼中浮现诧异,仔细品味长平帝的话。
‘调遣’
前朝余孽是主,靺鞨是从?
凭什么。
是有□□是金银。
他当初凭借江南商圈的利益网,推测白家至少隐藏二百万两金子或等价的白银。
如今纪璟屿和虞珩只找到总共价值一百五万两金子的财物,缺少的那部分钱财,多半已经落入前朝余孽手中。
五十万两金子能做什么?
如果前朝余孽有保护这笔金子的能力……起码会在北方深处有不依附任何人,唯独属于自己的力量。
“阿耶,我们是不是想错了?”纪新雪眼中闪过恍然,喃喃道,“也许前朝余孽在突厥王庭,从来都不是寄人篱下。”
从当年长平帝佯装围攻江南,前朝余孽能轻而易举的说服突厥奇袭北长城。再到最近纪璟屿和虞珩断前朝余孽财路,靺鞨立刻南下。都能看出前朝余孽对突厥和靺鞨的影响很大。
“你还记不记得猎山行宫的刺客?”长平帝反问。
纪新雪立刻点头,猎山行宫委实给他带来不小的心理阴影,他精神不好的那段时间,经常会梦到那夜发生的事。
梦中的刺客能变成大蜘蛛,也会变成无头鬼……反正不会是人。
纪新雪知道长平帝不喜欢只听别人说,不会自己思考的人。
压顺着长平帝的提醒往下想,试探着问道,“他们与前朝余孽有关?我曾为拖延时间与刺客交谈,他们给我的感觉和内吾的人差不多,好像、不太聪明。”
长平帝眼含赞赏的点头,从荷包中拿出用油纸包着的冰糖给纪新雪。
“不是他们像内吾,是内吾像他们。”长平帝转头看向抱着金刀坐在角落宽椅上的莫岣,语气忽然变得低沉,“先祖是按照前朝秘法训练暗卫。
纪新雪闻言,心猛地打了个哆嗦,看向莫岣的目光满是惊恐。生怕莫岣会突然被前朝余孽控制,提着金刀砍过来。
莫岣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面对父子两人神色各异的注视,竟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无奈,难得有主动开口解释的想法。
“我的主人只有先帝和陛下。”他认真的对纪新雪道。
纪新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怕鼓掌过于突兀,只能以热切的目光赞扬莫岣的职业精神。
莫岣默默起身走到门边,以背对长平帝和纪新雪的姿势站定。
纪新雪剥出油纸包中的冰糖放进嘴里压惊,断线的思维逐渐恢复正常。
猎山行宫的刺客与内吾出自‘同源’,代表前朝余孽不仅有白家这样的旧臣供养,是突厥和靺鞨的座上宾,还有能力养暗卫。
等等……他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既然出自‘同源’,内吾不可能认不出刺客!
纪新雪的凤眼几乎瞪成圆形,仿佛突然受到惊吓的小猫。
长平帝抬起手,怜惜的抚过纪新雪的头顶,低声道,“先帝让金吾卫别管他们,阿兄曾以为他们是先帝另养的暗卫。”
纪新雪用力吸了口甜味续命,艰难的理解长平帝的话。
防儿子防妻妾防宗室防朝臣的焱光帝,竟然被前朝余孽‘破防’?
明知道猎山行宫中有来路不明的暗卫,居然只是让金吾卫驱逐来路不明的暗卫,不许来路不明的暗卫靠近内宫而已。
这……人之将死,心理变态?
狗皇帝!
因为焱光帝,纪新雪反而忘记对猎山行宫刺客的心理阴影。
他重新梳理从长平帝口中得到的信息,短短时间内饱受惊吓的心逐渐放松。
从长平帝登基到现在,除了猎山行宫的刺客让长平帝猝不及防,余下的每次较量都是长平帝占据上风。
前朝余孽如同阴沟中的老鼠似的由暗转明,暴露的底牌越来越多,仍旧拿长平帝和虞朝没有任何办法。
暗卫虽然好用,但限制非常大,不可能大量投入在战场。
长安皇宫中的金吾卫足,以防备前朝余孽养的暗卫。
前朝余孽就算是能让靺鞨与突厥同时南下,以虞朝如今的国力和兵力也不会怯战。
“阿耶,我也想……”
纪新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平帝无情打断。
“不,你不想。”
话毕,长平帝转头看向与纪新雪相反的方向。
纪新雪大步绕到长平帝面前,信誓旦旦的道,“我保证到北疆后就装病,绝不会给阿兄添乱!”
现在与纪璟屿刚到北疆时形势不同。
纪璟屿已经在北疆将领中建立威望。纪新雪有信心在北疆做个安静的‘隐形人’,绝不会让任何人注意到他。
长平帝盯着纪新雪含着期盼的眼睛,语气莫名深沉,“你阿兄在北疆。”
纪新雪愣住,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阿兄在北疆。
阿兄在北疆,他就不能去。
是因为突厥随时都有可能南下,他和阿兄是阿耶唯二的皇子?
长平帝拍了拍纪新雪的肩膀,以笃定的口吻道,“北疆早有准备,突厥越不过北长城,璟屿和凤郎都不会有事。”
即使灵州失守,他也为纪璟屿和虞珩安排好了完美的退路。
但……世事无常。
即使是为了女儿们,他也要保证长子和小五,至少有一个人在他身边。
纪新雪又轻又快的眨眼,忽而扬起灿烂的笑容,“嗯,肯定不会有事。”
翌日,纪新雪穿着公主朝服出现在小朝会,宣称病愈
三日后,长平帝派二十万大军支援河北道,阿不罕冰作为先锋随军出发。
九月,突厥忽然出兵南下,将所有兵力都堆积在灵州北方。
灵王和襄临郡王亲自前往长城督战。
消息传开后,因为靺鞨与突厥同时南下而慌乱的民心逐渐平稳,北地军民再次展现其坚韧的一面。
长平六年十月。
虞朝士兵与靺鞨在大雪封路前的最后一战。
名为阿不罕冰的前锋绕路冲入靺鞨王帐,斩杀主将阿不罕捺,火烧靺鞨粮草,导致靺鞨军心溃散,虞朝大捷。
同月,长城也开始飘雪,突厥却迟迟不肯吹响最后一战的号角,也不肯轻易退兵,仿佛是缩在阴暗角落蓄势待发的毒蛇。
襄临郡王以身为饵,仅带三千人主动去突厥营帐附近主动叫阵。
突厥果然没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五万大军倾巢而出,只为活捉襄临郡王。
襄临郡王且战且退,将突厥大军引入关内军提前布置的陷阱中,成功留下五千人。
余下的四万多人仓皇逃回营帐……哪里还有营帐?
只有仿佛永不停歇的大火。
此战同样是虞朝大捷。
手握长刀的小将因悍勇有谋闻名北疆,数位将军皆道定北侯府后继有人。
北方的战火因为大雪暂时熄灭,纪新雪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长平六年的第二次税收即将开始。
他要整理长平六年京畿施行新政后的所有税收账册,仔细找出有待改进的地方,为年后向全国推行新税法做好准备。
改税的效果不仅长安的朝臣能看到,外地的朝臣同样能看到。
总税收大幅度增加,底层百姓手中的余钱也变多,家中有恒产的人却忽然损失大量金银。
仅仅一年的时间,就让损失金银的人哀声怨道。
明年将是新税法最难的一年。
只有已经尝到新税法好处的京畿百姓,才会拥护新税法。
反对新税法的人却有长安朝臣、各地朝臣、乡绅、商人……
双方相比,无疑是反对的声音更大、更多。
如果能压下这些反对的声音,在更多的地方施行新税法,尝到甜头的百姓越来越多,拥护新税法的人会越来越多。
若是不能,新税法大概率昙花一现,彻底消失。
长平六年的除夕,纪新雪整日都在整理文书,统计数据,即使是除夕宫宴,也没让他感觉到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