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纪新雪未曾掩饰的抗拒,松年温声安抚道,“只是换身衣服,再去给陛下贺寿。”
纪新雪已经恢复冷静,眼中的震惊转为狐疑,“你先告诉我,阿耶为什么会临时改变主意。”
如果长平帝早有计划,要在今日公布他的性别。绝不会等到换皇子常服的时候,才让他知道这件事。
至于刚好适合他的全套皇子常服和眉粉……宫中至少能有十几套,未必是专门为今日准备。
松年既为纪新雪的敏锐惊讶,又感叹长平帝对纪新雪的了解。
他按照长平帝的交代,回答纪新雪的疑问,“北疆大捷,陛下觉得这是公布您性别的好时机。”
纪新雪箭步回到松年面前,连声问道,“哪里大捷,是关内军还是河北军?凤郎有没有受伤?阿兄和阿不罕冰怎么样?”
“奴只知道北疆大捷。”松年眼中浮现歉意,“具体情况只有莫大将军和陛下知晓。”
纪新雪下意识的看向主殿的位置,突然转身朝门口走。
有关战事的消息在何时公布,如何公布,皆有学问。
他不能打乱长平帝的计划,不如去金吾卫衙门碰碰运气。即使无法得到更多的消息,也能缓解心中越来越浓郁的焦躁。
松年理所当然的认为,纪新雪突然转身离开,是因为没做好穿着皇子常服出现在朝臣面前的准备,想要逃避。
他快步绕到纪新雪面前,挡住门口的位置,将长平帝的话转告纪新雪,“您穿皇子常服露面后,陛下会立刻公布北疆大捷的消息,绝不会给朝臣找您麻烦的机会。”
纪新雪目光定定的凝视松年许久,忽然低头看向皇子朝服,慢吞吞的问道,“阿耶打算先公布我的性别,再公布北疆大捷的消息?”
松年笑而不语。
他只会转达长平帝的话,从不会揣测长平帝的心思。
纪新雪不仅敢揣测长平帝的心思,还敢设想,如果他没按照长平帝的吩咐做,会有什么后果。
答案是没什么后果。
长平帝大概率不会与亲儿子计较,只要他事后及时服软,长平帝最多不痛不痒的讽刺他两句。
他的‘反抗’也不会影响长平帝的决定。
只要长平帝想,无论他是否穿皇子常服回大殿,朝臣都会在今日知道他是郎君而非女郎。
纪新雪虽然想过,始终做公主,远比突然做亲王需要面对的麻烦少,但他从未奢望过,能永远对朝臣隐瞒性别。
有宽肩蜂腰的阿耶和英武非凡的阿兄,他会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长成什么样的身形都不奇怪。
从对女装深恶痛绝,到爱上铜镜中的大美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养眼。
如果发现自己有朝虎背熊腰发展的征兆,纪新雪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封锁库房,将女装和首饰永远封存在箱底。
比起等到无法忍受女装的时候,再想办法让朝臣接受他是郎君而非女郎的现实。提前让朝臣接受这件事,无疑是对纪新雪更好的选择。
反正让朝臣知道他是郎君并接受现实,不代表长平帝能立刻让他从公主变成亲王。
他既不会对虞珩失约,也不会违背心中尚未彻底清晰的想法。
完全没必要对这件能提前解决隐患的事,过于抗拒。
两刻钟后,纪新雪从美艳绝伦的公主变成神采奕奕的皇子。
他看着铜镜中年轻稚嫩版的长平帝,很难控制脑海中的某些联想……
松年亲自拿起盘龙玉佩系在纪新雪腰间,眉宇间皆是赞叹,“看到您现在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二十年前的陛下。”
纪新雪矜持的勾起嘴角,脚步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再次踏入福安宫大殿的瞬间,纪新雪立刻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目光。其中有震惊、有怀疑、有茫然……甚至有尖锐的敌意。
原本喧闹的大殿逐渐变得安静,越来越多的人仿佛雕像似的定格在转头看向纪新雪的姿势。
纪新雪却完全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和想法,他的视线始终聚集在最前方。
那里有长平帝、有苏太后和苏太妃、有纪敏嫣、纪靖柔、纪明通和纪宝珊。
他只在意他们。
长平帝目光定定的望着纪新雪,毫不掩饰对次子的喜爱,他自豪的对身侧的清河郡王道,“小五长大了。”
清河郡王年纪老迈,眼睛不如年轻时看得清楚。只能看到器宇轩昂的少年郎在几乎被各种目光淹没的情况下,仍旧步履坚定的朝前行走。
他的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好,像你。”
长平帝年轻时也是这般,从不在意外人看他的目光。
上首的动静,成功唤回少部分朝臣的注意力。
白千里猛地转头看向站在长平帝身后的莫岣,难得有平淡之外的情绪,“他是谁?”
其余有幸坐在前方的朝臣见状,也纷纷看向莫岣。
莫岣平静的与白千里对视,“安武公主。”
“不可能!”
没等率先提问的白千里有反应,承恩侯已经赤红着双目起身。
长平帝眼中的笑意顿时收敛,玩笑似的对承恩侯道,“你看他的相貌,觉得他应该是谁?”
承恩侯狠狠咬紧牙关,颓然跌坐。
穿着皇子常服,容貌几乎与长平帝一模一样。
即使不是安武公主,也必定是长平帝的儿子。
为什么会这样?
自从后宫频频传出孕信,承恩侯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夜里睡安稳觉。
他们日夜对各路神明祈求,宫中有孕的嫔妃只能生女无法得男。
在承恩侯府的人心中,只有长平帝永远没有除了纪璟屿之外的儿子,纪璟屿的太子之位才能稳妥。
长平帝下旨将九皇子过继给舒王的时候,承恩侯府以老夫人寿辰为理由,大办九日流水宴庆祝,才彻底宣泄心中的畅快。
陈贵人诞下十公主,承恩侯府又借着族中女郎定亲,大摆三日流水宴。
开年祭祖时,承恩侯府主子们的心愿出奇的一致。
如果长平帝注定会有除纪璟屿之外的儿子,承恩侯府的人希望这个儿子来的越晚越好,最好比纪璟屿的长子、次子、三子……年岁还小!
承恩侯坚信,从长平八年元月到长平八年八月,宫中始终没有传出孕信,是王氏祖先显灵的结果。
因此,突然发现长平帝有个只比纪璟屿小几岁的儿子时,承恩侯竟然理所当然的怪罪王氏祖先,竟然没托梦告诉他这件事。
长平帝不知道承恩侯心中离谱的念头,却能通过承恩侯气急败坏的脸色,看出承恩侯对纪新雪的敌意。
他神色如常的移开放在承恩侯身上的视线,看向其余朝臣。
在转眸的瞬间,长平帝已经想到无数种可以悄无声息的处理承恩侯府的方式。
他可以为儿女们给承恩侯府荣华富贵,但绝不允许承恩侯府的人影响到纪敏嫣、纪璟屿和纪明通。
有白千里和承恩侯做出头鸟,其余朝臣已经根据两人试探出的消息脑补出精彩绝伦的往事。
他们纷纷避开长平帝的目光,快速整理繁杂的思绪。
突然有陌生的少年穿着皇子常服出现在长平帝的寿宴。
这个人的外表与二十年前的长平帝几乎一模一样。
莫岣亲口说,这个人是安武公主。
朝臣们仿佛不经意的看向安武公主的席位。
只有满脸震惊的张思仪和颜梦。
那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安武公主的身影。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安武公主?
或者当年钟淑妃并非只生下女儿,还有个‘流落民间’的儿子?
这次没人阻拦他,纪新雪十分顺利的走到长平帝面前。
他端正的朝长平帝行大礼,忽然产生仪式感拉满的感觉,语气远比他想象中的激动,“儿臣给阿耶请安,愿阿耶福寿绵长,松鹤长存。”
‘褪去伪装,以原本的面目示人。’
这不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
然而真正达成的时候,却令他心中生出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如果非要用具体的言语形容此时的心情。
纪新雪唯有一句话。
他不后悔迄今为止的任何一次选择。
直到这个时候,清河郡王才看清纪新雪与长平帝十成相似的容貌。
即使长平帝早在几年前就与他坦白,纪新雪是皇子而非公主,清河郡王还是下意识的产生与朝臣们相同的疑惑。
这究竟是纪新雪,还是纪新雪的同胞兄弟?
长平帝见清河郡王愣在原地,没有按照约定给纪新雪递话,转头看向苏太后。
可惜苏太后正忙着关心欣慰落泪的苏太妃,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长平帝。
无奈之下,长平帝只能看向满脸激动的女儿们。
纪敏嫣和纪靖柔同时起身,脚步轻快的走到纪明通和纪宝珊身边,抓妹妹们跪在始终未起身的纪新雪身侧,高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祝寿词。
长平帝笑着点头,招手让儿女们到他身边。
惊蛰端着托盘在长平帝身侧站定。
托盘中有三个巴掌大的飞龙,四个巴掌大的凤凰,一个手指长的小龙和三个手指长的小凤。
“这是陛下亲自选的金矿,所制的配饰。”惊蛰笑着解释。
长平帝先拿起一龙一凤递给纪敏嫣,让纪敏嫣保管属于纪璟屿的飞龙,亲手将凤凰系在纪敏嫣腰间。
纪靖柔、纪明通和纪宝珊依次拿到属于她们的凤凰。
轮到纪新雪时,长平帝面前只剩下两只巴掌大的飞龙和只有手指长的小龙、小凤。
他先将其中一枚巴掌大的飞龙递给纪新雪,笑道,“你先替凤郎收着。”
然后将最后一枚巴掌大的飞龙系在纪新雪腰间。
余下的三只小凤和一只小龙,分别属于七公主、八公主、十公主和九皇子。
朝臣们直勾勾的盯着彻底空荡的托盘,眼中明悟与震惊交替出现。
这个人,真的是安武公主?
坐在最前方的老狐狸们,隐蔽的交换眼色。
理智告诉他们,如果安武公主的性别没有问题,长平帝绝不会特意让女儿穿皇子常服出现。
但想到半个时辰之前的安武公主,他们委实难以定论,安武公主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若不是长平帝爱子之名深入人心,安武公主更是长平帝所有儿女中数一数二的优秀。无论如何,长平帝都不会让‘别的人’顶替安武公主的身份。他们甚至无法彻底打消,这个人是安武公主同胞兄弟的猜测。
日常怕被当成‘鸡’杀的权臣皆不肯在迷雾重重的情况下率先开口,总是不经意的看向白千里。
白千里端起面前的酒樽昂头而尽,阖目靠在椅背上。
她很在意安武公主的性别,但绝不会做别人的踏脚石。
短暂热闹的寿宴,再次陷入难以言喻的寂静。
长平帝眼中浮现意外,温声让簇拥在他身边的儿女们回席位,对距离他不远的清河郡王世子使了个眼色
清河郡王世子立刻起身献上寿礼,其余宗室紧随其后,堪称冷清的寿宴终于恢复原本的热闹,
纪新雪心中的激动逐渐平复,后知后觉的发现,朝臣们的反应似乎过于平淡。
“怎么回事?”他以手掩住嘴唇,询问的看向身侧的张思仪。
张思仪艰难的扯动僵硬的嘴角。
如果可以选择,他真的不想听懂纪新雪的疑问。
“刚才阿兄打手势问我真假。”张思仪小声道。
“嗯?”纪新雪随手拿起案台上的团扇,敲在张思仪的手臂上。
怎么突然开始有说话打哑谜的毛病?
张思仪怕纪新雪听不懂,特意将解释的话拆分到最细致的程度,“他问我,你的性别,是真、是假。”
纪新雪闻言,摇团扇的频率越来越慢。
什么意思?
他都穿着皇子常服,去给阿耶献寿礼。
怎么还问他的性别真假?
“他们……”纪新雪排除所有不可能的猜测,终于得到最合理的答案,“怀疑我现在是女扮男装?”
话还没说完,纪新雪忽然伏案大笑,丝毫不在意身上越来越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