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钟戡有反应,便有朝臣越众而出,义正言辞的道,“钟十二郎尚未有任何功绩可言,怎能仅凭殿下表兄的身份平步青云?”
纪新雪满心都是在大朝会搞事,只要支持纪璟屿的人发现朝堂走向脱离他们的想象,肯定会想尽办法的让纪璟屿尽快回长安。
他起身转向开口的人,目光故意在宗室和勋贵身上划过,满脸诧异的道,“在钱少卿眼中,勋职便是平步青云?”
站在同处的宗室小辈们忽然发出哄笑,勋贵们却脸色大变,目光不善的看向钱少卿。
按照旧例,宗室成婚前后都有次得到闲职的机会,这叫恩封。
勋贵中却只有在皇帝面前格外得脸的人,才有机会给宠爱的小辈讨个勋职。
这些小辈都是钱少卿口中,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却‘平步青云’的人。
勋贵觉得钱少卿的话表面是冲纪新雪,实际却是将身有勋职的人架在火上烤,想要斩断勋贵后代以勋职晋升的道路。
怎么可能对钱少卿有好脸色。
昨日在长平帝寿辰宴为小辈求得恩典的汝南侯满脸晦气,阴阳怪气的道,“钱少卿此言差矣,若是每个得封勋职的人都能称得上平步青云,朝堂哪里还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的位置?”
忽然成为众矢之的,钱少卿才惊觉,他只想着阻止长平帝给纪新雪做脸,竟然不小心犯下众怒。
他也算有几分急智,没有因为勋贵们的冷嘲热讽只顾辩解,仍旧将矛头指向纪新雪。
钱少卿强作镇定的对纪新雪道,“臣并非指责您,只是曾听闻钟十二郎的才名,怜惜他寒窗苦读十载不易,不忍心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勋职坏了在读书人中的清名,开口时才……”
“你什么意思?”勋贵再次被钱少卿惹怒。
什么叫怕勋职坏钟十二郎在读书人中的名声?
钱少卿自知理亏,不敢与勋贵们争辩,其余文臣却不管那么多。
他们早就看不惯勋贵能世代享受祖辈留下的荣光,只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发作而已。
凭什么他们的后代想要继续风光,只能寒窗苦读数十载,勋贵却能得到恩典以勋职、三卫……各种各样的方式直接入朝?
如今有钱少卿开头,文臣们皆将压抑许久的不满尽数倾泻。
争赢了,哪怕只是减少勋贵每年得到恩典,对他们来说也是多出许多可以竞争的机会。
争输了,这件事是钱少卿开头,勋贵找不到别人头上。
反正他们稳赚不赔。
拱火的纪新雪津津有味的看着文臣和勋贵相互翻旧账,连乾元朝发生的旧事都能吵的昏天暗地。
虽然没能立刻达到他的最初目的,让朝臣想方设法的请求长平帝召回纪璟屿,但让朝臣暂时顾不上他的性别,最大程度的降低公布他的性别给朝堂带来的影响,也能省下许多麻烦。
至于去北疆找虞珩的事……还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
松年宣布散朝的瞬间,纪新雪立刻转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离开大殿,直奔苏太后和苏太妃的宁静宫。
苏太后最在乎的人只有苏太妃和长平帝,对孙辈的感情向来淡薄。
苏太妃虽然对纪明通和纪新雪宠爱有加,但她更在乎从小在她面前长大的长平帝。
纪新雪不敢奢望她们会因为他的请求,劝长平帝立刻召纪璟屿回长安,只是想去宁静宫躲躲风头。
宁静宫是整个长安,唯一能逃避长平帝抓壮丁的地方。
否则长平帝定会将文臣和勋贵突然爆发的矛盾,丢给他处理。
自从九皇子和十公主搬到宁静宫,纪新雪每次来给苏太后和苏太妃请安的时候都会听到几乎能掀翻房顶的哭声,这次也不例外。
兄妹两个皆是天生的好嗓子,不仅和纪明通一样,从来不会因为哭嚎哑嗓,还比纪明通的嗓音更嘹亮。
纪新雪刚看到宁静宫大门,便听见熟悉的哭嚎。
他顺着哭声的引导,专门往哭声小的地方走,绕过大半个宁静宫才见到在池塘边钓鱼的苏太后和苏太妃。
两人见到纪新雪,眼中皆浮现意外。
她们都以为纪新雪会忙碌些日子,才能有时间来宁静宫。
苏太后开门见山的问道,“有事?”
虽然对孙辈的感情淡薄,但不是没有。
对于外表几乎与儿子一模一样,又深得苏太妃宠爱的纪新雪,苏太后难免会给予更多的偏爱。
只要纪新雪开口,只要不是与长平帝对着干的事,她都会立刻应允。
纪新雪脸上浮现羞赧,暗自反省他平日里是不是对苏太后和苏太妃关心太少,以至于她们看到他,下意识的以为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们也没想错……他是为了躲长平帝才来宁静宫。
纪新雪轻咳一声,满脸真诚的表示,他是因为想念苏太后和苏太妃才来宁静宫蹭饭。
苏太后和苏太妃相视而笑,没说信与不信,让宫人去取新鱼竿来,招呼纪新雪陪她们垂钓。
早些年还在寒竹院上学的时候,因为纪新雪不耐暑热,虞珩特意让人在寒竹院中的月湖上打造江南制式的画舫,专门用来避暑。
然而纪新雪不仅苦夏,他还晕船,白日的时间大多都用于在画舫内酣睡。
彼时的虞珩已经跟在清河郡王世子身边当差,无法时刻在寒竹院陪伴纪新雪。
他无奈之下,又令人在月湖中投放许多鱼苗,让李金环和张思仪在上课的间隙在画舫陪纪新雪垂钓消遣时间,尽量别让纪新雪在白日里睡太长时间。
寒竹院中的学生碍于无法弄来相同的画舫,不能体会湖上避暑的乐趣。既无法掩饰对虞珩和纪新雪的羡慕,又奢望虞珩和纪新雪会看在同窗的份上,邀请他们去画舫游玩。没事的时候,总是在抓着大把的鱼食在岸边逗留。
因为这些人,月湖中的鱼苗在与其他鱼抢食的过程中,锻炼出极强健的体魄和灵敏的反应。以至于在画舫垂钓的人频频受挫,必须全神贯注才有成功钓鱼的可能。
久而久之,纪新雪的垂钓技术节节高升。
宁静宫的锦鲤比当年寒竹院月湖的锦鲤可爱许多。
虽然因为宫人的频频投喂,对鱼钩上的食物不屑一顾,但咬钩后也不会想尽办法的挣脱。
纪新雪利落的甩钩,回忆曾经在钓鱼过程中参悟的技巧,小幅度的抖动手腕,令湖水中的鱼钩保持匀速在水中飘动。
只过去两个呼吸的时间,就有刚好路过的呆鱼发现‘有趣的食物’,猛地朝食物的方向冲过去。
是条足有手掌长的金红色锦鲤。
苏太后和苏太妃见状,脸上皆浮现惊喜。
她们是因为在九皇子和十公主的哭声中无法静心做其他事,才来垂钓打发时间。
在纪新雪来之前,她们已经在湖边坐了两刻钟的时间,鱼钩上的食物泡没不下十几次,从未见到有鱼咬钩的画面。
纪新雪见苏太后和苏太妃高兴,甩钩时特意换了种技巧,让鱼钩落在锦鲤扎堆的地方,以比刚才更大的力度拽动鱼竿。
从前与寒竹院月湖中的锦鲤斗智斗勇的过程中,纪新雪发现动态的鱼饵远比抛在水中便静止的鱼饵更容易吸引鱼的注意。
其中缓缓移动的鱼饵,必定会有鱼咬钩。
快速移动的鱼饵,既会吓跑胆子比较小的鱼,也会引得胆子大的鱼立刻扑过去。
这次纪新雪只用一个呼吸的时间,就从水面中拽出第二条鱼。
苏太后和苏太妃纷纷放下鱼竿,将钓鱼的消遣变成看纪新雪钓鱼的消遣,兴致勃勃的分配纪新雪钓上来的鱼。
通体金红色的锦鲤都给长平帝送去、从头上有金红色斑块的锦鲤中挑出最好看的两对,分别给贵太妃和颜太妃送去、余下王皇后、端妃、容妃……小公主们的生母都有份。
纪新雪听到颜太妃的名字,忽然想到在长平帝的寿宴时从颜梦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他转头看向苏太后和苏太妃,委婉的问道,“颜太妃现在能吃鱼吗?”
苏太妃笑着反问,“为什么不能吃鱼?”
纪新雪眼巴巴的望着苏太妃,答非所问,“小阿婆喜欢哪条鱼?我帮你钓上来。”
以苏太妃的敏锐,肯定已经明白他想打听的内容。
“嗯?”苏太妃嘴角的笑意加深,当真指了三条鱼给纪新雪看,“如果你能将它们都钓上来,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苏太妃没有故意为难纪新雪,选的三条鱼身上都有与其他鱼有明显不同的鳞片,或是在背脊处或是在肚子上,皆是在十分明显的位置。
纪新雪仔细记下三条鱼的外表,先对距离他最远的鱼下手,将早些年磨练出的所有垂钓技巧运用到极致,终于用两刻钟的时间,成功完成苏太妃的要求。
“竟然真的能钓上来?我从未见过可以如阿雪这般,想要钓哪条鱼就能钓来哪条鱼的人。”苏太妃伸出手指去点木桶中的鱼头,毫不吝啬对纪新雪夸赞,“难道上辈子是狸奴,喝孟婆汤都没丢掉吃饭的本事。”
“确实不错。”苏太后矜持的点头,“虎父无犬子。”
纪新雪被两位长辈夸的面红耳赤。
只是在宫中的池塘中钓几条鱼而已,哪里值得如此夸奖。
他的‘虎’父,在猎场看到什么猎物都能当即射杀,绝不会给猎物任何跑出他视线范围的机会。
与之相比,他就算不是犬子,也只是猫儿罢了。
发现纪新雪脸上的窘迫,苏太妃和苏太后非但没有停下夸奖,反而用词越来越夸张。说不出本意是想要夸奖纪新雪,还是想要看到纪新雪窘迫的模样。
纪新雪在长辈的磨砺中飞快的成长,仅仅用两个时辰的时间,就能做到面无表情的听苏太后和苏太妃的夸奖。只是两只耳朵通红,绝不会羞耻的说不出话。
用全鱼宴时,苏太妃信守承诺,挥退大部分宫人,笑着问纪新雪,“你是不是想知道颜太妃怀孕的事?”
“昂?”纪新雪万万没想到苏太妃会如此直白的提起这件事,顿时愣在原地。
这种话题,竟然不需要用心照不宣的代称悄悄讨论。
苏太妃和苏太后鲜少见到纪新雪满脸诧异、无法回神的模样,顿时心情大好,眼角眉梢的笑意更加明显。
苏太后甚至将以公筷为苏太妃挑刺的鱼腹,夹入纪新雪碗中。
面对两名长辈慈爱的目光,已经从震惊中清醒的纪新雪诚实的点头。
好想知道颜太妃的肚子里是谁的孩子。
“昨日准备去安福宫赴宴的时候忽然恶心,宣太医去看,发现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苏太妃摇了摇头,“她早年遭过大罪,无论吃什么好东西,身形都不会变化,最近好不容易有些丰腴,我还以为是身体养回来了,没想到……”
颜太妃最近虽然比从前丰腴,但极不明显。只有如苏太后、苏太妃这般几乎日日与颜太妃见面的人才会发现这种变化。
以怀孕四个月来算,颜太妃不仅没胖,反而算是越来越瘦。
“是谁的孩子?”纪新雪小心翼翼的问道。
无论是出自理智仔细思索,还是凭借感情主观推测,纪新雪都能肯定,颜太妃肚子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长平帝的骨肉。
然而这世上还有种情况叫出乎预料。
没亲耳听到可信的人说出答案,纪新雪始终没办法彻底安心。
他对弟弟妹妹没有意见,但先帝嫔妃生的弟弟妹妹……纪新雪会梦到先帝。
这个孩子最好不仅与长平帝无关,也别和宗室有关。
苏太妃抬手去扶发髻上的步摇,神色肉眼可见的变得不自然,又低又快的道,“是华阳孝敬给贵太妃的人,如今已经被贵太妃送给颜太妃。”
她早就知道这件事,甚至在颜太妃怀孕之前都没觉得贵太妃和颜太妃有什么不对,但亲口将这件事告诉亲近的小辈,还是让她生出没预想到的窘迫。
苏太后神色如常的接住苏太妃的话,对瞳孔无声放大的纪新雪道,“颜太妃有孕,肯定不能再留在宫中。等两个月她的肚子安稳下来,我让陛下在长安给颜梦赐个宅子,令颜太妃出宫养老。”
纪新雪在苏太后的注视下呆滞的点头,凭借本能拿起筷子,夹着米粒送往嘴中。
为什么苏太妃所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合在同处却让人难以理解。
他试着重新捋顺这件事。
华阳长公主孝敬给贵太妃的人,让颜太妃怀孕,然后被送给颜太妃。
苏太妃和苏太后知道颜太妃有孕的事,考虑到颜太妃不适合打胎,劝颜太妃生下这个孩子。
苏太后还打算让长平帝在宫外给颜梦赐宅,给颜太妃提供生子的地方。
怪不得他去年前往皇陵祭祀祖宗的时候,发现先帝的陵墓周围色彩格外艳丽。
心不在焉的用完膳,纪新雪终于理顺颜太妃有孕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捂着吃撑的肚子,对从头到尾只顾着为他挑鱼刺,几乎没有吃东西的苏太后和苏太妃道,“我已经选好将来要开府的位置,是安国公主府隔壁的原齐国公府。祖母与阿耶说给颜梦赐宅的时候,能不能让颜梦离我和凤郎近些,平日里也好相互照应。”
纪新雪记得,与安武公主府仅隔两条巷的位置,有好几个罪臣的空宅。
如此是好地段,又不是最好地段的宅子,正好适合苏太后义女和先帝为数不多还有名有姓的嫔妃居住。
苏太妃听了纪新雪的话,不知已经紧绷多久的肩颈肉眼可见的逐渐放松,她笑着道,“要不你和颜梦商量,看好哪个位置直接告诉阿姐,让阿姐去与临渊说。”
“可以。”苏太后点头。
纪新雪心不在焉的应是,直到离开宁静宫,也没能说出反复涌现到嘴边的话。
华阳长公主知道孝敬贵太妃。
贵太妃又分享给颜太妃。
苏太后和苏太妃想不想要这样的孝敬?
翌日,纪新雪特意告假没去小朝会,算着小朝会结束的时间去宁静宫避难。
除非文臣和勋贵的争斗结束或长平帝已经将这件事交给别人,否则他绝不会出现在长平帝面前。
经过整宿的修整,纪新雪已经完全消化昨日在宁静宫听到的消息。
有权有势的女人保养小狼狗而已。
长平帝都没觉得不对劲,他更没有觉得不对劲的理由。
纪新雪在宁静宫中躲避三日,期间收到无数拜帖。
有人因为他对纪璟屿的威胁,对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恶意。
也有另外的人,因为他对纪璟屿的威胁,对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殷勤。
纪新雪对这些人一视同仁,懒得给他们任何回应,只抽空查看英国公府的帖子,并写了封回信。
自从崔太师和英国公接连告病,鲜少出现在朝堂,漏洞百出的世家忽然变得有条理起来。
不仅曾因惊慌失措而露出的破绽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甚至能在打补丁的同时完美做局陷害政敌,为‘复出’做准备。
要不是长平帝早在长平二年的时候就发现世家的破绽,始终派人牢牢盯着世家的动向,说不定也会被世家糊弄过去。
纪新雪见识到世家的‘苟’,深觉想要在不闹得天下皆知的情况下彻底查清世家的罪行,唯有先将世家‘钓’出来。
祁延鹤的事已经证明,只要让世家慌起来,不必再做更多的事,世家就会在不知名的压力中做出疯狂拆墙、补墙的行为。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砖瓦碎屑’飘落在世家的城墙外。
具体的钓鱼过程,他还要和虞珩仔细商量,目前只是花费微不足道的时间吊住英国公府,缓解彼此的关系。
与此同时,纪新雪也没忘记为‘让纪璟屿早日回长安’做努力。
长平帝指望不上,朝臣也指望不上,纪新雪唯有指望‘天意’。
如果纪璟屿在北疆大捷的关头,长安忽然出现与纪璟屿有关的祥瑞异象,显示纪璟屿接下来的时间段里在长安能兴虞朝。
长平帝还有什么理由不召回纪璟屿?
因为近日都在宁静宫中打发时间,纪新雪顺势将异象布置在宁静宫中。
还没等纪新雪彻底完成布置,长平帝的耐心已经彻底消耗殆尽,亲自到宁静宫‘抓’纪新雪。
彼时纪新雪正抱着昏昏欲睡的九皇子,盯着前几日钓鱼的湖面陷入深思。
他准备在阴天时,在选定的假山处投影‘动画片’。
这几日他已经以各种合理的借口,重新布置宁静宫的小花园,挪了许多个假山的位置。保证关键时刻,只要没突然来个日食、月食,他的‘动画片就’不会掉大链子。
反正这个时代的人没看过真正的‘动画片’,即使他投影的过程中不能即使切换画面,也不会被挑毛病。
但他仍旧有许多难题没有攻克。
要如何让更多的人同时看到他精心准备的‘动画片’。
怎么保证播放‘动画片’的人不会被发现。
如果长平帝要打他,苏太后和苏太妃能不能保得住他。
……
“在想什么?”温和又熟悉的声音在纪新雪头顶响起。
纪新雪下意识的答道,“如果阿耶要打我……”
他猛地察觉到不对劲,僵硬的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伟岸的身姿、似笑非笑的凤眼,正是他阿耶本人。
纪新雪凭借本能选择卖弟报平安,举着小弟弟往长平帝怀里塞,试图用九皇子拖住长平帝,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奈何长平帝不上当。
无论纪新雪如何明示、暗示、甚至作势要松手,长平帝都不肯伸手接小儿子,目光中的威胁却越来越浓郁。
大有纪新雪只管作妖,摔了九皇子正好数罪并罚的意思。
困顿的九皇子感受到让他不舒服的力道,发出抗议的呼喊,假哭几声警告纪新雪不要再乱动。
纪新雪见状,立刻想起被九皇子极具穿透力的哭声支配的恐惧,连忙转换姿势,从将九皇子往外推变成牢牢抱在怀中。
九皇子还算给纪新雪面子,瞪着滚圆的凤眼凝视纪新雪半晌就彻底闭上眼睛,没有真的开哭。
长平帝在纪新雪哄九皇子的时候去纪新雪对面落座,若有所思的盯着纪新雪堪称熟练的动作,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得真切,调侃道,“你刚从商州回来的时候,宁愿待在院子里吹冷风也不肯往弟弟妹妹身边凑。不到三年,竟然彻底转了性子。”
纪新雪拍打九皇子的手稍顿,暗自庆幸他正在低头观察小弟弟的反应,才能遮挡脸上的心虚。
刚回长安的时候,他也没有讨厌弟弟妹妹。
因为弟弟妹妹太小,看上去极脆弱又爱哭闹,他怕会好心办坏事误伤弟弟妹妹,才不愿意轻易靠近他们。
自从彻底醒悟对虞珩的感情,清晰的认识到他和虞珩携手余生肯定不会有孩子,纪新雪才忽然对弟弟妹妹生出更多的耐心和喜爱。
他哪里敢将心中的想法告诉长平帝,只能憨笑。
长平帝看抱着九皇子的纪新雪极顺眼,甚至轻易原谅纪新雪连续几日躲在宁静宫的事,语气越发温和,“喜欢小孩?”
纪新雪下意识的摇头。
小孩不仅娇气,事也多,堪称行走的大麻烦。
“喜欢弟弟妹妹。”他认真的对长平帝道。
如果九皇子不是弟弟,是别人家的孩子,哪怕九皇子再怎么可爱,他也不可能将九皇子抱在怀里哄。
想到刚收到的消息,阿不罕冰已经押送战俘赶回长安,纪新雪补充道,“阿姐、阿兄和阿妹的孩子我也喜欢。”
长平帝闻言,眼中的笑意更甚,一本正经的总结纪新雪的话,“只喜欢自家孩子?”
纪新雪点头,数了下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和纪敏嫣、纪璟屿、纪靖柔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生的孩子,心中忽然咯噔了下,斩钉截铁的道,“只喜欢自家的孩子。”
有可能自家的孩子他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再有心思管别家的孩子?
长平帝朗笑,明示道,“大婚后,你就能有自家的孩子。”
正在心底默默数孩子的纪新雪闻言,险些失手将小弟弟抛进湖里喂鱼。
为什么现在就问他这个问题?
他还有三个没解决人生难题的兄姐!
三个!
纪新雪思索片刻,认真的对长平帝道,“长幼有序,等阿兄和阿姐成婚,再说我的事。”
他没想敷衍长平帝,只是想要等到他和虞珩互通心意,彻底稳定,再共同思考未来。
长平帝感受到纪新雪坚定的态度,顿时觉得刚才看纪新雪极顺眼只是错觉。
他脸上慈爱顿时办成公事公办的冷淡,“闯了祸就躲在宁静宫?”
纪新雪见状,反而深深的松了口气。
起码在纪璟屿和纪靖柔成婚前,长平帝不会抓他的终身大事。
“儿臣忽然发现平日里鲜少陪伴祖母和小阿婆,想要趁着空闲的时间多陪陪她们。”纪新雪满脸无辜的望着长平帝。
文臣的勋贵的矛盾累计已久,吵架的时候甚至能翻出乾元朝的旧账,怎么能算是他闯祸?
“嗯”长平帝点头,抬手指向位于纪新雪对面的假山,“你不是在宁静宫避祸,是准备在宁静宫闯祸。”
纪新雪没想到长平帝连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能注意到,立刻改变策略,将原本打算先斩后奏的事变成为父分忧。
因为还没彻底完善计划,所以才没告诉长平帝。
他将小弟弟交给宫人,带长平帝去空荡的房间,将已经准备好的几张画像手动投影给长平帝看。
大部分画像都在玉和宫,这里只有凯旋的纪璟屿朝着长平帝拜倒的画面。
长平帝只知道纪新雪在宁静宫中小动作不断,从来没仔细调查是什么样的小动作。
亲眼看着纪新雪将画像变成虚影,长平帝下意识的扯下挂在墙面的白布。
虚影还在,没有投射在白布时清晰,却更‘真实’。
纪新雪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对长平帝说明投影的原理,美名其曰,是想用‘天降异象’增加北疆大捷给长平帝和纪璟屿带来的威望。
长平帝示意松年没收纪新雪的所有作案工具,冷声道,“明日开始,老实回朝堂当差。”
纪新雪小心翼翼的观察长平帝的脸色,试图判断他还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对辛苦准备的作案工具没有舍不得的情绪,只想知道,还会不会有他策划的天降异象。
长平帝抓住纪新雪不老实的目光,在心中衡量纪新雪的作妖能力,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隐瞒纪新雪。
他一本正经的道,“三日前,北疆传回消息,凤郎已经启程返回长安。他身上有伤,随时都可能在中途停下养伤,不知何时才能到长安。”
我去接他!
纪新雪艰难的克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长平帝肯定不会允许他去接虞珩,这句话说出来,除了宣泄他对虞珩的想念,对他和虞珩没有任何好处。
情绪稍稍冷静的纪新雪数了下时间,顿时悔不当初。
三日前。
是他特意躲避长平帝,故意赖在宁静宫的第一天。
如果他没有故意躲着长平帝,是不是在三日前就能知道虞珩已经赶回长安的消息?
长平帝在纪新雪眼中看到预料中的悔恨,满意的点了点头,再次提醒纪新雪明日老实去大朝会点卯,才带着纪新雪的作案工具离开。
纪新雪回到朝会的当天,长平帝便下旨赐钟十二郎三品的勋职,为儿子撑腰的意思不言而喻。
正忙于和勋贵扯头花的朝臣们纷纷醒悟,按照纪新雪最开始准备的剧本行动,用尽各种理由,想要让长平帝立刻召回纪璟屿。
又过五日,九月的第一天,纪新雪才收到虞珩的信。
这封信写于北疆大捷的第二天,是林蔚的字迹。
言虞珩手臂受伤无法写字,所以才让他代为写信,虞珩和纪璟屿商量后,决定提前返回长安。
也许是让他人代写信中内容的缘故,信中只有短短的两句话,是纪新雪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收到最短的信。
九月二十六,距离虞珩从灵州返回长安已经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押送靺鞨王族的阿不罕冰先回到长安。
纪敏嫣、纪靖柔、纪新雪和纪明通亲自去城外迎接凯旋之士。
两年多的时间没见,阿不罕冰周身的气质变得更加冷冽,但他仍旧会为纪敏嫣冰雪消融。
也许是因为大仇得报,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阿不罕冰脸上出现笑容的时候,远比当年更令人神魂颠倒。
纪靖柔、纪新雪和纪明通纷纷发出欣赏美男的惊叹。
注意到纪成频频看向纪明通,纪新雪想起两人喂他狗粮的旧仇,没有提醒正在与纪靖柔感叹阿不罕冰美貌的纪明通。
此战之后,靺鞨的领土尽数被收回虞朝。
即使再出一名如焱光帝那般昏庸的君主,靺鞨也不会再起战事。
长平帝连续三日设宫宴款待凯旋的河北军,封主将为燕国公、副将为冲勇侯、左将军为……总共封一个公爵、三个侯爵,五个伯爵。
直到最后,长平帝才同时宣布给阿不罕冰的封赏和纪敏嫣、阿不罕冰的赐婚圣旨。
封靺鞨王子阿不罕冰为迢北郡王。
圣旨在朝堂扬起轩然大波,直接让整日被人找麻烦的纪新雪,忽然变成无人问津的小透明。
然而事关亲姐夫,纪新雪只能举着撑高杆跳回战场中央,义无反顾的加入混战。
朝臣想借北疆大捷的东风彻底占领靺鞨的地盘,恨不得能永远抹去靺鞨存在的痕迹,当然不会同意给阿不罕冰封王。
虽然阿不罕冰在这次大捷中贡献甚大,是靺鞨百姓心中的千古罪人。但谁能保证今后阿不罕冰和靺鞨百姓的心思不会改变?
从另外的角度考虑,目前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人是纪璟屿,然后是纪新雪。这两个人平日里皆对长姐信重有加,足以见纪敏嫣对他们的影响。
在朝臣眼中,对未来帝王影响甚大的纪敏嫣应该嫁给平庸,无法影响她的人。
嫁给异族已经是错,嫁给异族王子,更是错上加错。
纪新雪却觉得长平帝的决定能完美的解决很多问题。
打下靺鞨只需要两年,彻底将靺鞨变成虞朝的土地至少需要二十年,甚至二百年。
虽然虞朝会迁百姓去北方,当地土生土长的靺鞨族却占据绝对优势。
这种情况下,阿不罕冰成为靺鞨百姓的希望,远远比阿不罕冰被靺鞨百姓视为仇人更符合虞朝的利益。
长平帝不仅会给阿不罕冰封王,还会因为阿不罕冰和纪敏嫣的大婚降恩于靺鞨百姓。
从此之后,长安迢北郡王府就是靺鞨的象征。
短时间内也许看不出什么效果,二十年后,纪敏嫣和阿不罕冰的孩子继承迢北郡王的爵位,能潜移默化的从心理层面改变靺鞨百姓被纪氏皇族的印象。
效果绝对会比各种苛刻的规矩好。
至于阿不罕冰是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纪新雪不知道。
但他能笃定,纪敏嫣不会允许阿不罕冰做白眼狼。
过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给阿不罕冰封王的事才彻底尘埃落定。
礼部呈上三个婚期供长平帝选择,分别在长平九年三月、长平九年五月和长平九年九月。
长平帝毫不犹豫的选择最近的时间,命礼部按照帝王迎后的规制筹办怀安公主出嫁的仪式,若有其他逾制,不必特意上报。
纪靖柔在纪敏嫣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后,又被各种宴席淹没。
纪新雪手中的政事永远比旁人多,忙碌程度直逼长平帝。
纪明通反而成为筹备纪敏嫣婚事的过程中最忙碌的人,她带着纪宝珊和堂姐堂妹们仔细核对所有细节,力求纪敏嫣等了几年的大婚没有任何瑕疵。
随着时间接近冬月,纪新雪的情绪不可避免的变得焦躁。
虞珩八月末从盐州返回长安。
距今已经过去近乎两个月的时间,还不见人影。
比虞珩距离长安更远,还带着大量俘虏的阿不罕冰不仅早就回到长安,甚至在朝堂的数轮争吵成封王,定下婚期。
同样从盐州长城出发的北疆将军,也是比虞珩晚出发将近半个月,却比虞珩更早到达长安。
要不是始终能收到虞珩的信,亲眼看着信上的字迹随着虞珩的‘手伤’好转逐渐恢复风骨,纪新雪甚至想偷偷跑出长安去找虞珩。
他已经通过定北侯府和戎家,在羽林卫和千牛卫中巡视多次,牢记两卫在巡视中疏忽的地方却迟迟没有令其改进。
与此同时,正在原州养伤的虞珩,心中的焦躁半点都不比纪新雪少。
从盐州离开的时候,太医就告诉他,以他的伤势,不可能撑到长安,肯定会路上不得不停下来养伤,
如果非要硬撑着伤势赶路,只会增加养伤的时间。
要不是盐州委实被突厥和靺鞨的联军毁的不成样子,纪璟屿绝对不会同意他立刻离开盐州。
事实证明,太医的判断十分准确。
他刚离开白池三日,就在马车中昏厥,只能留在盐州内的其他城池养伤。
虞珩虽然想尽快见到纪新雪,但不会急切到用身体开玩笑。
不得不卧床养病的日子里,他严格按照太医的嘱咐,在药刚出锅不久,味道诡异且烫的舌头发麻的时候喝药、只有出恭的时候才会离开床、三餐都是白水肉片,半点味道都没有……戒怒、戒哀、戒喜、戒愁。
在不损伤身体的情况下,竭尽全力为尽快见到纪新雪做努力。
仅仅卧床五日,虞珩就彻底不再咳血。
当时太医说,再有五日,虞珩就能继续赶路。
翌日,虞珩收到来自长安的信。
除了纪新雪在战前说闲话家常的信,还有安国公主府寄给他的信。
纪新雪在长平帝寿宴时穿男装出现、突然闯入长平帝寿宴的内监……虞珩激动的当场呕出口血。
不仅五日的坚持白费,还要倒找五日养病。
原本是再养五日就能出发,这口血呕出来,变成要再养十五日。
随着虞珩收到的信越来越多。
虞珩不仅知道朝堂已经有人支持纪新雪为太子,还得知想要与纪新雪结亲的人找到安国公主府,想让林钊做媒人。
他需要养病的时日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的从半个月变成一个月。
没等太医发怒,虞珩便不再看任何纪新雪之外的人寄给他的信,终于在九月末勉强养好身体,能够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今日,刚刚到达京畿的虞珩在马车内总是能听到百姓议论安武公主。
‘陛下给安武公主的表兄封正三品勋职,是皇子皇女中的头一份,可见对安武公主的宠爱。’
‘安武公主与青梅竹马的表兄感情真好,竟然主动为表兄求勋职。’
‘李家女郎和戎家女郎能频频让安武公主去定北侯府、司徒府赴宴,必然是不输安武公主的美人。’
……
虞珩捂住胸口,忍耐的皱起眉毛。
不能咳。
若是破功,他至少要再养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