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学生的举动惊动了整个星际。
爆炸后, 西曼军校最大的体育馆坍塌成一片废墟,学生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无人因爆炸死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到处都是残留物散发出的强烈辐射,学校很快就疏散学生, 附近的医院也全部爆满。
事故发生得太快, 最开始人们都没反应过来, 而在疏散治疗的过程中,问责的浪潮已率先在星网上掀起。
帝国贵族向来不把平民的命当成命, 沈念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撞枪口上的那一个——没有任何一名贵族老爷会在全星际直播的时候杀人。
除了诺兰侯爵。
愤怒的人们突然间想起,时寒也干过类似的事——他当着记者的面,杀了几个垄断资本家, 恶劣地将他们的财产充入国库,并对来自民间的舆论抨击无动于衷。
或许人们从来没有理解过斯里兰曾经的处境, 更难以认同时寒的所作所为,因此沈念做出这件事后,人们把诺兰侯爵的旧账也一起翻出。
侯爵死了,但父债子偿、夫债妻偿, 这是一个道理。
时寒没有父母, 没有孩子,只有一个继承了他遗产的未婚妻, 和一个未成年的侄子楚明远,这笔帐当然要算在沈念头上。
可当人们想要算账时, 沈念不见了。
——这么说并不准确, 沈念并不是蒸发了, 而是因重伤被秘密送往贵族的救治医院, 谁也找不到他。
沈念受伤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看见龙族学生动手的场面。
不仅看见了,还做成了视频,没事就能拿出来再看两眼。
这是第一个敢对贵族动手的兽人。
他做了很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在这之后,人们开始反思——贵族随意修改社会规则的特权是谁赋予的?贵族又是如何从一个充满着光辉和荣耀的阶层,变得像如今这样拿特权当盾牌,耀武扬威、逞凶斗狠,甚至草菅人命。
沈念不是个例,甚至不是最过分的一个。
但他是典型,是被星网平台直播、被无限放大的典型。
那些曾经支持他的民众,此时一声不吭,脸肿得跟被马蜂蛰过一样。
西曼军校的爆炸事件也让人们意识到,在巨大灾祸面前,兽人其实和人类站在同一阵营。
因为他们是高等智慧生物,有着最接近人的感情和情绪。面对无理的强权,兽人表现得比麻木的被统治阶层更加勇敢。
但时寒其实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嫉恶如仇”。
他拽出沈念时,满脑子只有私仇。
后世的史学家追溯过往、纵观全局时,能对每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做出最犀利精准的评断,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人们并没有那么理智。
当得知贵族甚至没来得及使用特赦权,就在场地中就被打了一顿,场面惨不忍睹,很多人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解气。
贵族集团在这件事当中的反应也不算慢——
沈念手里还掌握着不少资源,假如他死在第三星系,势必会造成严重的局势动荡。
而“人在现场坐,锅从天上来”的江侍卫长也将惹上一身麻烦:侍卫本就是高风险职业,贵族犯事,他们通常都是被拉出来背锅的,就算靠着光环最终化险为夷,起码在处理的期间,斯里兰星系的权力就形成一种以楚明远为中心的真空层。
这就很危险了。
星系权力相互倾轧是常有的事,到时候第十六星系就成了一块大肥肉,谁都想扑上去咬两口。
时寒清楚得很,小皇帝可没有江乘舟这种运气。
诺兰侯爵与灰画家订婚四年,时寒断了沈念四双根肋骨。医疗队将人抬走时,整个胸腔都是凹陷的。
当年他四舍五入也算是救了沈念一命,所以恩断义绝时,时寒很公平地废掉对方一条腿。
防护罩内的辐射会导致神经细胞坏死,伤口难以治愈,甚至留下后遗症,所有救援人员都是穿着防护服进来的。
沈念几度痛昏过去,又几度在剧痛中醒过来。
有医生想把时寒搀到担架上去,少年却摆摆手,自己默默站起来。
他身上好不到哪去,作战服早就破了,到处都是爆炸造成的焦黑皮肤和被金属割开的伤口。
满身的血都分不清是谁的。
时寒走了几步,已然到强弩之末,摇摇晃晃没几秒,双膝一软就昏死过去。
周围一片惊呼。
**
沈念重伤,江乘舟迅速掌握了天狼守卫军的指挥权——他原本就是亲兵统帅,处理紧急事件的经验非常丰富。
江乘舟并不知道,假如没发生这些变故,自己成功娶了小寡夫,天狼守卫军一样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而正是在俩人婚后不久,沈念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愈发不好,彻底支撑不住庞大的家业——时寒盘活了经济后,为了把当年没装够的逼一起装完,生活标准奢侈得令人咂舌。
沈念没经历过开源节流的艰苦时期,侯爵死后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开支标准,结果很快捉襟见肘,赤字巨大,同时,时寒还养着几万名幕僚,是各个领域的精英,再精英的人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他们追随自己,总不能不发工资,于是到头来,发不出钱的沈念及其党羽想进一步控制斯里兰的财政权,才会和小皇帝矛盾重重。
江乘舟摸清问题所在后,从中周旋,很快就解决了沈念的危机。
当然,这也是男主能力的体现。
然而那都是没发生意外前的走向。
此时江侍卫长站在看台高处,看着帮忙清场疏散学生的天狼守卫军,不屑地嗤了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到底瞎眼成啥样才觉得天天摆着死老公脸的小寡夫香……
要不是抱着收心结婚的心思,又盼着对方有自保能力,否则他干什么要忍沈念的臭脾气?
找一个甜美听话乖巧又会哄人的老婆不香吗?
看看人家小老乡的老婆,多贴心,还会自己求婚!
回头问问小寒,这样的老婆能不能再介绍两个。
毕竟有过好感,关系决裂成这样,江乘舟心里也五味陈杂。
他强压制住心底的失落,看着那台几近报废的银色机甲,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情绪。
江乘舟从没体会过这种复杂的心情。
而命运的齿轮在时寒的拨动下,已经开始偏离原来的方向。
**
这一次,时寒在医疗舱里一趟就是好多天。
鲛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饭也不吃,营养液也不喝,整条鱼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连司教官都看不过眼了,劝道:
“老梁不在,我的话你可能不信,但小寒的身体情况我还是清楚的,他的血脉之力很强,不一定会留下后遗症,你不要太担心了。”
南若瑜蔫蔫地点头。
司教官这两天可以说是忙得焦头烂额,梁琼找不见人,时寒昏迷不醒,他们又不在自己星系。
德卢斯军校已经派人过来接了,张显炳校长的态度非常强硬:机甲战不是他的学生主动提的,规则也不是他的学生要求改的,炮弹也不是他的学生误操作发射的,不可能因为最后一个打人的问题,就处置他德卢斯的学生。
而司教官作为在场的教官,很多接洽的事务必须由他亲自出面去办。
这么重大的爆炸事件,还是在离第一星系这么近的巨鲸星系中发生的,直接引得奥利维拉四世国王陛下震怒。
作为星系领主,楚明远在视讯会议上被叫起来站着挨骂。
帝国指责年幼的领主胡来,拎不清形势,把沈念这样一个野种抬成贵族,丢了整个贵族集团的脸面,还将楚明远近来重用亲兵侍卫的事摆到台面上来训斥。
从头到尾都是奥利维拉四世在输出,其他贵族一句话都没说,插着手在那儿看戏。
会议结束后,楚明远气得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发抖。
龙骑心疼地揉按着小主人僵直发肿的腿部关节,担忧地抬头问道:“殿下为什么要保沈先生?”
他不敢直呼其名,因为小皇帝无论挨多少冷嘲热讽,会上态度依然坚决——贵族拥有特赦权。
他表示:沈念行事不妥,因侯爵死在虫族手里,对整个兽人族都抱有极大的偏见,在《兽人权益法》的讨论期间,沈念所持“兽人当与人类权益一视同仁”的观点致使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作为斯里兰领主,自己有失职之处。
但沈念精神状态一直不佳,前不久旧疾复发还惊动了帝国御医,他对与侯爵容貌相似的鲛人抱有一些想法,因此私下里总想铲除那名龙族的少年。
一番话,直接把问题都推给“冲冠一怒为蓝颜”上。
楚明远脸庞稚嫩,冷静克制的表情却与年龄极为不符:“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学生的死活,而是十六区是否始终忠诚如一,在离王室那么近的星系里发射大型军火,简直和造反没什么两样。”
“造反”两个字一说出口,龙骑眉头也深深皱起。
这不是个小罪名,一旦坐实,帝都星直接就可以派遣直属的军团进驻斯里兰,美其名曰帮星系领主“清君侧”,实际上鬼知道会清成什么样子。
说到底最后也没死人,贵族干的离谱事不止一两件了,归到争风吃醋上总比别的理由强。
龙骑没想到小皇帝的心思居然通透到这个地步。
当年侯爵阁下不顾楚明远又哭又闹,非让他枯坐着旁听,很多人都觉得这是摄政王的手段——小孩最受不得有人拘着自己,越是强迫,他就越排斥处理政务。
这样养大的小皇帝,哪怕以后有朝一日重新掌权,都有老臣担心他把叛逆心用在政治上,伺机报复。
刚才好几次,龙骑都以为楚明远会情绪失控,然而没有。
沈念的偏执是有目共睹的,楚明远平静地让下属把详细调查结果摆出——包括沈念找人偷拍南若瑜,诺兰山庄的书房密室里贴了一整间屋子的照片。
吃饭的、上课的、训练的、与同学交谈的、低头玩通讯器的……数量多到足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同时还提供了兽人宿舍唯一一名人类学生的供词。
李夕始终不死心,不断追查匿名信息背后是谁,于是这个轴脑子的学生一边用南若瑜的消息吊着对方,一边尝试各种追踪方法。
但一名一年级军校生,怎么比得过斯里兰星系领主的势力呢?
李夕心眼挺多。年轻人透露的消息半遮半掩,却掩饰不住那股酸溜溜的失落感。
楚明远得知龙鱼恋爱的信号,可比俩人舰桥同框的时间还要早两个月。
诺兰山庄晚宴当晚,兽人消失两个多小时,出动了龙骑和亲兵两拨人马搜寻,最后是他江乘舟把人找到的。
小皇帝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侍卫长为什么满世界找裤子。
楚明远也觉得酒窖的事,兽人做过分了。但他忙于收拾堂叔马尔博罗爵士,江乘舟又表示自己失职没给穆寒准备抑制剂,甘愿代为受罚。
小皇帝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惩罚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么?
不可能。
江乘舟也是吃准这一点,才堂而皇之地来“顶罪”。
之后,江乘舟果然把穆尔列斯的调查办得漂漂亮亮的,楚明远也就没再追究这件事。
孤这个侍卫长除了嘴欠一点,人骚一点外,别的倒还凑合,起码办事是牢靠的。小皇帝皱着眉安慰自己。
确凿的证据这么多,而造反又确实只是猜测。事实上,真要造反的人肯定不会选择在军校发射导弹,这么做实在过于愚蠢。
这不过是帝国试探斯里兰的一个理由罢了,他们不可能真觉得一个搞画画的“遗孀”和一个八岁还没坐热龙椅的领主敢挑衅第一星系的权威。
但这事依然在某些有心人的心中埋下一粒种子。
时寒还未醒,西曼军校就因为另一件事炸开了锅。
“凭什么?!沈念没受到惩罚,菲林娜却要被拆卸?!”
主机大楼门口,数千名维护组的学生将建筑物团团围住,阻止那些想要进去的身穿制服的士兵。
学校领导、学院老师、保安全都聚在这座灯塔型的高楼之下。
主机大楼远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灯塔,但假如站在楼下翠绿的花圃,自下而上眺望,形状则更像一柄指向浩瀚苍穹的长|枪。
“这是上级命令!”军官从手表处调出了文件影像,冷冷道:“让开!”
带头的学生就是维护组的组长叶寻歌,他声音洪亮:“报告长官,不让!”
菲林娜自比赛后就回到主机内等待维护组的人工检查结果,等来的却是问责拆除的红头文件。
危难发生时,菲林娜抽走整座军校的能源,用于支撑防护光罩,这导致很多其他灾难——比如各大实验室以及校医院治疗仪器,全都在一瞬间失效,而体育馆的坍塌掩埋了不少学生使之重伤,损失不计其数。
这些都需要有人负责,假如没有,机器人也行。
这群军官们一个个身姿笔挺,从刚来到现在,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好像神殿里的雕像。
十大军校的学生是帝国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对于优秀的学生,任何人都会包容一些。
老师在一旁急得汗都冒出来:“叶寻歌,你带维护组的同学让开!不要妨碍长官们的公务!”
叶寻歌说:“菲林娜救了一整座体育馆的人,老师您也觉得她该被拆掉?”
老师叹口气说:“我们赋予她的权力太大,真正遭遇灾难时,她才取的措施过于极端,人工智能的发展还有……”
叶寻歌打断他:“老师那我想请问您,假如人类面对那种情况,或者说,假如需要您来做决策,怎样才是最正确的?”
老师被他问得一噎,他根本回答不了。
因为怎么做都是错误的。
无论最终通过何种方式降低灾难后果,只要灾难发生过,就必须有人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叶寻歌心里很清楚,这是成年人的世界,也是社会的规则。
可菲林娜是无辜的。
“我们查到比赛前夜有人入侵菲林娜的系统,在维护组不知情的情况下修改了程序,现在维护组正在全力排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为首的军官说:“根据军方专家评估,案发时未发现菲林娜有受人为干扰的情况,她将沈念先生的名字放入参赛池内,属于人工智能的失误,有些失误是可以原谅的,但有些失误是致命的,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叶寻歌寸步不让:“这也是维护组想要调查的真相——我们发现池子里不仅多了沈念先生,还多了一个江乘舟。”
“这两位都和之前说好的参赛名单不一样,江乘舟名字第一次出现,正是我们发现菲林娜被动过的时间,未免太凑巧了些,谁把他放进池子里?为什么要瞒着维护组?菲林娜比赛当天的‘失误’是否和前一天的入侵操作有关……”
叶寻歌每说出一句质问,老师脸色就难看几分。
改动池子数据,让江乘舟上场杀死穆寒,这种不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学校就是怕维护组的学生打破沙锅问到底,才选择由技术老师悄悄执行。
谁成想菲林娜第二天居然出这么大的故障。
别说菲林娜了,那些充当刽子手的老师,一个都躲不掉。
如今龙族学生大难不死,贵族因沈念而颜面扫地,连国王陛下都惊动了,正在为这事大发雷霆,倒霉的西曼军校只能出面善后——这事要想不曝光败露,最好的方法就是销毁人工智能,‘死’无对证。
否则叶寻歌这样的性子,迟早带领维护组的学生把事情捅破。
不到生死存亡之际,西曼军校也不希望亲手将学生们的心血付之一炬——作为百年军校,每年都有几十万优秀学子从这里毕业,一旦学校的忠诚遭到统治阶层质疑,母校就将成为这些学子履历上的“污点”,他们再也不会得到帝国的重用,一辈子的努力都是白费。
没有任何一届校领导班子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毁灭性的灾难发生。
弃车保帅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这就应证了那句古话,一步错,步步错。
叶寻歌非常敏锐:“老师,学校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听见他的话,老师眼眶一酸,最终还是将情绪强压下去,叹息道:“寻歌,做错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让更多无辜的人来承担这个代价,我相信菲林娜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您的意思是菲林娜是顶罪的?”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老师终于不再开口。
叶寻歌怔怔地注视着他,目光充斥着怀疑与失望。
没有人能向这名天才学生解释——斗争之下究竟需要多少替罪羔羊,不光彩的手段背后又牺牲了多少人毕生的心血。
贵族阶层永远不会受到实质性惩罚,而普通人在权力面前跟本不值一提。
他们甚至不会得到一个正面的解释。
叶寻歌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既然是这样的规则,我为什么要去维护它。”
执行军队和学生之间胶着的场面就发生在主机大楼附近,菲林娜不知听了多久,才从塔顶全息投影到地面。
三米高的女骑士刚一现身就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花圃附近的学生纷纷喊起来:“菲林娜!”
许多学生声音都哽咽了。
菲林娜身穿金红铠甲,受持重剑,依然英姿飒爽。
“请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她平静地说:“我因西曼军校而诞生,以守护千万学子为己任。”
“数字永存于宇宙当中,对程序来说,没有绝对的死亡。而我将铭记使命,将生命和荣耀风险给伟大的西曼军校……”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碧绿的眼睛逐一扫过在场的人。
有学生哭了出来。
女骑士的身影过于高大,以至于在场的军官都不得不仰视她。
菲林娜说完后,目光顺着青葱的校道由近至远,眺望向远处。
碧海蓝天,树荫翠绿,校道的尽头,伫立着一抹月白身影。
南若瑜回头,远远地看过来,微风调皮地拂动银白的发梢,鲛人金色眼眸比世界上最纯净的泉水更清透。
与此同时,肉眼无法看见的、由电子和信号组成的高维度空间,雪白的神灵向女骑士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干净,没有沾染半分世间污浊,指尖围绕的点点荧光蕴含了超出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理解的磅礴能量。
菲林娜见过这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在那名龙族学生身上。
这是自由的味道。
“我要走了。”
菲林娜轻轻对维护她的学生们说:
“等到来年海风带来万里之外的海浪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