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政务繁忙, 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但在龙骑的纵容下, 他吃到了一块摆在点心桌上的慕斯蛋糕。
诺兰山庄的厨师还是侯爵挑的。
侯爵有多挑食,当年厨师竞争压力就有多大。
这种竞争很必要——毕竟一旦被贵族相中,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他们除了给做美食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工作,而且通常贵族都有好多府邸和行宫,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被“临幸”一次。
不是谁都有机会进入上流社会, 普通人连贵族的车尾灯都见不着,更别说露脸的机会。
清闲、待遇好、老板地位高,事儿还少。
这么好的工作上哪找去?
楚明远的饮食也是遭到科技精准计算的,高糖分的蛋糕容易让他血糖升降过大, 不利于长期伏案工作——糖分给大脑带来兴奋刺激,但很快消耗完之后,也会让人感到困倦和低迷。
当健康成为第一考量因素时,食物的味道也就变得平平无奇。
小皇帝时常想着,御膳房的厨师们应该经常学习古人的中庸之道, 才能把食材做得如此寡然无味。
甜食能让人感到幸福,偶然吃到一块蛋糕, 楚明远漂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
洛安早早地就被喂饱了,于是又耐不住地从程素的肩膀上溜下来。
婚宴现场也没人顾得上这只小家伙, 雪貂藏在雪白的桌布底下,不知不觉就离首座那名少年只有三四米远。
洛安时不时听爹咪和鱼鱼提起这人。
时寒陪伴闺女的时间有限, 好不容易有时间见面, 和南若瑜说话时也不会刻意避开她。
洛安听不懂政事,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爹咪很关心那个小皇帝。
洛安不太理解。
她本来觉得爹咪应该全天下最喜欢自己, 后来有鱼鱼也就罢了, 小皇帝又是哪个地洞里钻出来的?
小雪貂觉得自己该要有点危机感,否则以后越来越多人排到她前面去了。
于是她开始“观察敌情”。
这是洛安第一次见到楚明远。
小皇帝头戴皇冠,身披王袍,脚上穿着一双漆黑精致的军靴。他面容冷淡,只在吃完一块小甜点的时候,才对身边下属露出一点和颜悦色。
参加婚礼的宾客自由攀谈,楚明远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双腿在空中晃荡,嘴里叼着金勺子,含混不清地吩咐龙骑:“赏。”
很快就有侍从将做蛋糕的厨师领来。
厨师只被告知要做一场婚宴的糕点,并没有人告诉他这是谁的婚礼,会有什么人会参加。
直到听说星系领主召见自己,这名厨师就跟中彩票一样,在同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前来领赏。
大贵族们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特供,即便赏个小物件,都够他炫耀一辈子了。
厨师一见到两米高的机甲龙骑,刚才的那股兴奋劲一瞬间就转化成了惶恐,十米之外就拜倒在地。
洛安的目光在厨师和小皇帝之间来回切换,愈发看不懂了。
雪貂身型娇小,自下往上看人总觉得过于费劲,所以才喜欢人抱着她,因为这样视野好。
厨师为什么主动拜倒在地?不觉得脖子酸吗?
哦,那人连脖子都不敢抬起来。
只有童话里的大魔王才令人如此畏惧。
王座上的小皇帝偏头说了句什么,旁边龙骑俯身双手放在身前,楚明远将小金勺放在龙骑金属掌心,随后龙骑将小金勺带给了厨师。
厨师一脸惊喜,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褒奖,几乎要当场激动哭出来。
自己吃过的勺子送给别人?噫!
雪貂皱了皱小巧的鼻子。
忽然,龙骑发现桌子底下藏着只兽人,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小主人,机甲上的粒子枪瞬间竖立!
雪貂吓得跳了起来。
楚明远喝道:“芈宿!”
亮枪的骑士停顿了几秒,这才默默地收起枪,却没有回到小皇帝身后,而是挡在他身前。
雪貂在空气中嗅了嗅,觉得这种金属她可能不太啃得动。
动静并不大,小皇帝附近就跟有一层无形的结界一样,宾客们都自发避开,省得给自己惹事。
旁人的注意力并没有被这一点小动静吸引,但程素寻貂听见了声音,找到这个方向。
剑齿虎的彪悍外形想让人不注意都不行,作为伴郎团的一员,程素站在银白的机甲旁边,气势一点儿也没被比下去。
宣誓仪式结束后,程素回到台下宾客席,盯着通讯终端的屏幕看了一会儿后,整只虎显得蔫嗒嗒的。
此时要是换成兽型,圆圆的老虎耳朵应该是向后耷拉的。
程素性格温顺,五官却偏硬汉。时寒曾开玩笑说他该叫做施虎辛格·程,这样才能跟龙族那个叫尼古拉斯·巨富的部落首领相媲美。
他除了码字,就是在别墅的游泳池里玩水。进入帝国后,那一身腱子肉不仅没减少,反而因为饮食均衡营养丰富,体能变得更好了。
楚明远从小到大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胆子却不小,刚才注意力就被剑齿虎吸引。
听说剑齿虎是文艺工作者,以前搞策划,这次的婚礼也有帮着做顾问。
程素本人曾获得帝国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奖,后来因搞砸了表彰会,这个奖最后没颁给他,而是颁给了唯一留在会场的虫族路千霖。
楚明远从头到脚打量剑齿虎,就觉得这样一只虎子天天缩在别墅里,有些屈才了。
这是皇帝的职业病,看人先看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但纯血兽人和混血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这一点不容楚明远忽视。
他看过星网那张名为“帝国的未来”的照片,照片中为保护人类而受伤的大脑斧就是程素。
小皇帝脑袋瓜里飞速掠过各种信息,千言万语到最后都只化成了一句:想rua……
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龙骑似乎看懂小主人眼里的渴望,无奈劝道:“小殿下……”
程素担忧地看了看躲在桌底不敢出来的雪貂,又看了看表情骄纵又意味深长的楚明远。
“……”
他或许该叫若瑜来找安安。
剑齿虎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皇帝歪着脑袋吩咐了一句,龙骑似乎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楚明远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命令龙骑:“孤不要你在旁伺候,叫江乘舟来。”
雪貂见状,更加认定楚明远肯定是个带恶人,于是咻地一下就钻桌子底下跑走了。
她要去搬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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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寒将自己从拍卖会的笼子里捞出来那一刻起,雪貂心中救兵第一人选就是爹咪。
第二才是程素。
鸽子杀伤力太低了,至于鱼鱼,洛安心里始终没底。
陆地兽人的天性让她对鲛人的观感十分复杂,雪貂脑海中并没有“海中霸主”的概念,也不知道海底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接触过最深的水就是别墅的游泳池,程素化形成剑齿虎后,可以驮着洛安游来游去,权当负重训练了。
智能管家说,人类通常管这种行为叫撸铁。
时寒讲的童话恐怖故事《海的女儿》对洛安幼小的内心带来了极大阴影。
她觉得鲛人是一种美丽而脆弱的生物,需要好好保护。可很多人看南若瑜的目光却充满着畏惧和忌惮。
洛安觉得,别人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她保护鱼鱼就好!
婚宴礼堂气味复杂,大家都穿正装礼服,在雪貂看来不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毫无区别。
雪貂族视力一般,嗅觉却比剑齿虎还灵敏。
洛安的高度只够看清地毯上一双双不染灰尘的精致皮鞋,她穿过各种点心桌子,将桌布掀得微微晃动,转了一圈才在林立的长腿中到那一截白色的西装裤。
时寒站在油画墙边,墙上挂满历任侯爵伉俪的合照。
他停在时海与穆燕茴的画像前。
和世人所想象的不同,穆夫人并不似切利克利玫瑰那样娇弱,甚至是带一点英气的。
穆燕茴常到各种荒星上采集植物标本,体能自然不用说,她是一位聪明果敢的平民女子,能独立驾驶太空机甲,懂得野外生存和自卫,射击、急救、攀岩、潜水,无一不精通。
穆夫人作为科研人员,甚至连影音资料都没留下太多,绝大多都是学术研究成果,唯二有关她本人的视频是婚礼和时寒的满月酒上录制的。
时寒对母亲毫无印象,关于穆燕茴的一切全靠想象。
今天参加婚礼的人不少,时寒原本只打算请二十几个人,现在连宾客带随从,人数超出十倍还不止。
南若瑜被斯里兰的大臣缠住,这帮人不知道犯什么毛病,喝了酒后挨个排队要跟他合照。
时寒知道这是酒壮怂人胆。
南若瑜显然心情极佳,连这种事都耐得住脾气,时寒也就随他去了。
军校的学生们则纷纷低头,在个人社交平台炫耀照片。
只要不拍到贵族,他们可以随便发状态,最拉风的莫过于定位了——照片拍摄于:诺亚帝国第十六星系斯里兰卡帕萨拉(主星),诺兰山庄城堡。
梁琼陪李夕喝闷酒,向天歌则没到场。
这有些出乎时寒的意料。
向天歌这样的身份,人际交往不同于其他人,她为家族而交际,就像一个明确的政治风向标。
当初主动接触南若瑜,现在又主动避嫌。
这次的圣教祭典恐怕不会那么太平。
时寒收敛心神,抬头望向自己的父母。画像外用玻璃封层保护,透明的无机质体上倒映出和画像完全不相似的面容。
礼堂内非常热闹,正当时寒准备离开时,一位老绅士走到另一幅相框前停住。
那是时寒的画像。
时寒看见纪凛,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
婚礼布置的细节都经过他之手,时寒是目的性强且不单纯的人,在这片空地处挂上最后一位诺兰侯爵的单人肖像画,目的就为了筛选出“有心人”。
——宾客名单是时寒亲自挑选的,谁能来谁不能来,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小皇帝打乱了他的蜜月计划,他当然得连本带利讨回来才行。
参加婚礼的事,怎么能叫结党营私呢。
但时寒确实没想到,这么直的钩子,钓上来的居然是自己的老师。
青年脸上有点尴尬。
他跟纪阁老也算是长期政敌了。
到什么程度呢——纪凛当初教的东西,时寒一样没用,时寒用的,全是纪凛举例的反面教材。
说是在这位大学士的雷点上蹦迪也不为过。
起初纪凛还尝试把他拉回来,未果。又尝试劝说他,依然失败。最后纪凛把浑身解数都使在小皇帝身上,试图用皇权来阻止时寒离经叛道。
结果显而易见,那会儿楚明远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最终纪凛放弃了,公然将时寒逐出师门,宣称自己权当没有教过这个学生。
彼时侯爵的势力如日中天,在斯里兰完全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程度。居然有人敢说出这种话,无异于一巴掌落在大贵族的脸上。
当时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害怕祸及自己,摄政王随便一顶高帽子扣下来,等待纪大学士的就是牢狱之灾。
但纪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早就发誓一生奉献给斯里兰王室,纪凛也是保皇党里的领袖人物,像时寒这种肆意妄为的佞臣,在哪个时代都要被文人集体唾弃。
俩人斗来斗去,一直斗到时寒战死。
纪凛凭着自己的一把年纪,熬死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觉得自己赢了,又觉得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但朝堂上,龙椅边,那一抹如墨色浓重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纪凛看着画像里的年轻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反复做手术,以此回到最佳的视力状态。
贵族肖像画都很写实,侯爵就如同本人一样,满脸嘲讽,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南若瑜那样灿烂的笑容,人们永远不会在这张脸上看到。
纪凛喃喃道:“分明是我老眼昏花了……还以为……罢了罢了……”
他兀自开口,既像在和旁边的青年说话,又像对着肖像画在说:“你们倒是有缘。”
时寒淡淡道:“有缘就不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是啊,有缘就不是这样见面……”
纪凛复述着他的话语,忽然悲从中来。
毕竟是几朝元老,脸上并没有表现得明显,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听说你与穆夫人是旧识,但你来势汹汹全都冲着沈念,可知道他是穆夫人独子的什么人?”
时寒笑道:“没名没份的‘未亡人’,德不配位的白眼狼。”
纪凛嘴角一紧!
“德不配位”这个词,就是当初他训斥时寒,细数诺兰侯爵十宗罪后,得出的结论。
纪凛冷哼一声:“是我走眼了,你的野心比江乘舟大得多。”
“是他沈念无能,连份家业都守不住,我难道还说错了?”青年寸步不让。
很难想象对待伴侣如此温柔的一个人,面对敌人时竟然这般锋利:“侯爵的一些政策弊端,应该初现端倪了吧?”
纪凛审视的目光刀一样刮向他。
时寒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在穆尔列斯星系就发现了。”
虎狼之药之所以被称作虎狼之药,治病效果显著,但接踵而来的会是更多的麻烦。
说时寒丢下个烂摊子也不为过。
他要是好好活着,自己就能将烂摊子收拾干净。
以穆尔列斯为例:当年为让边境星域的领主配合自己开拓兽人商路,时寒给马尔博罗家族许了不少好处。
马尔博罗能拥有造反的兵力,也是时寒常年装不知道,默许的。
——叛乱同样在他意料之中。
那些献策确实是蓄谋已久,有一大半是他原本就打算做,却没来得及实施的。
但时寒死了,沈念收拾不了,这苦差事就只能全扔给江乘舟去做。
似乎养成习惯,有意无意就要气对方两句,时寒称诺兰侯爵时没有用“阁下”两个字,完事还来一句:“不知教出这样的学生,纪老有什么感想。”
老头子顽固保守得让他吐血,时寒回斯里兰后就决定绕着对方走,省得忍不住气死这老头,午夜梦回还要阴魂不散。
四百名进入御前议事厅的朝臣,时寒难道还怕找不到一个能被自己当枪使的对象?
多的是好用的枪。
时寒看了眼还在排队与鲛人合照的大臣们:“……”
俩人话不投机,纪凛也不再理他。
老绅士即便参加婚礼也穿得朴素,他手拄拐杖,身上穿着普通的西装,一头白发,鼻梁上还戴着厚厚的老花镜。
这时雪貂终于找到了时寒,“吱吱”两声扑了过来。
时寒怕洛安直接撞到墙上,连忙抱住她——主要怕这堵墙被她撞塌了。
一被揣住,雪貂就开始用兽人语告状:“爹咪,我不喜欢那个小皇帝!”
时寒眉毛一下子就挑得高高的。
洛安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
“他好傲慢,龙骑还朝我亮枪!”雪貂急道:“还有,还有,程叔叔要被他们带走了!”
时寒回头一看,果然小皇帝和龙骑都不见了。
同样的,偌大的会场里还少了程素和江乘舟两个人。
时寒心头猝然一跳——小皇帝要是敢把他精心准备的婚礼搞砸,自己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就在他已经开始盘算不听话的小孩要打几百顿才能解气时,听见拐杖拄地的“磕磕”声。
纪凛拄着拐杖缓缓离开。
时寒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等老师先走。
就在纪凛经过自己时,他看见对方嘴唇微弱阖动,说出了一句无人听见的叹息:
“但他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