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得出来,那中年道士说的没错,山神庙确实香火旺盛供奉不断,这里比起燕时洵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间山神庙都修建得宽阔,足以见到资金之富余。
燕时洵已进入大殿内,就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道,神像前的香炉里,也堆满了香灰,仿佛还残留着白天时的热闹气息。
甚至从殿内颜色鲜艳尚未褪色的绸布花带,也能看出这里不久前刚刚举行过一次庙会。
嘉宾们都在旁边院子的房间里,中年道士和两个村民也在自己的小屋里聊得正热烈,雨幕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让光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燕时洵轻微的呼吸声散落在空气中。
他借着从外面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仰头仔细检查着这间正殿,脚步轻得几不可闻。
突如其来的暴雨阻隔了节目组的行程,也冲散了车队。在不得不借宿于不熟悉的郊野时,燕时洵显得比以往还要警惕,从在路上遇到那两名村民开始,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并且,在没有人察觉到的时候,燕时洵也起卦问神卦,礼节性的告知山神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就像寻常人去陌生地做客那样,寻求主人的帮助和庇护。
他也想要询问这里的山神,这场大雨的停止时间。
——张无病没在他眼前这件事,让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想要等雨停天亮后,立刻去和其他两辆车汇合。
但是,山神并没有给燕时洵任何回应。
“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各地的山神对当地的住民而言,是比其他神仙更重要的存在。比起高不可攀的仙家,山神本就诞生于山林川泽之中,庇护一方,使土地肥沃,风调雨顺,邪崇不侵。
而相对应的,当地的住民也信仰着山神,祭拜并欢庆山神的诞生。或是在山中修建山神庙,或是将村里的大树当做山神的化身,在它的身上披红挂彩,系上红绳,表达自己美好的心愿和对山神的感谢。
不少地方直到现在,仍然保留有这样的传统。
虽然很多地方因为过度开发或是信仰流失,山神早已随之消散了。
但从踏足于此开始,燕时洵就能鲜明的感受到此地浓郁的山神气息。就好像此地处处皆是山神的子民,让山神像从前还仰赖神明天地时代那样,神力和掌控力达到了顶峰。
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山神,却并没有回应燕时洵的拜访和询问。
就好像祂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这种矛盾也是燕时洵最初心生怀疑的起点,甚至一度认为此地的山神已经离开,只留下了曾经的正神神位,才让他误以为此地有山神居住。
但山神庙的存在,又打破了燕时洵的这种怀疑。
不管是香火旺盛、修缮得当的山神庙,还是管理庙的中年道士,抑或是那两名村民口中山神庙在村子里的重要程度和庙会的热闹,无不证明着这是一间活的,灵验的神庙。
而灵验,是有神居于此间的另一种证据。
那为什么没有回应他……性格问题吗?难道这里的山神是个排外的性格,对外来的人不热情?
燕时洵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的思绪中少了很多块拼图,让他无法顺利理顺所有的事情。
山神庙一般都由村子里自行筹钱修建和维护,名声一般也局限于方圆几里,所以相比于道观庙宇,山神庙的配置和修缮一般都算不上好,装饰也更加的接地气,会很明显的表现出当地的民俗特色和村民们朴素热烈的审美。
但现在燕时洵所看到的,却是一间装饰精美的大殿,其上墙壁天顶到处满画着人物彩绘,将村民们平日里的日常生活描绘得活灵活现,甚至每一个人都姿态各异,服饰各异,每一张脸都各有各的特点,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不同的人,生动地好像下一秒这些人就会从墙壁上走下来。
壁画中除了人物,还有农田屋舍,鸡犬牲畜,甚至连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后面的山林,都被细致的描绘了下来。
其精细和相似程度,让看到的人不由得感叹这里村庄的富庶程度,和对山神文化保存的完整程度。
燕时洵凭借着极佳的视力,也看清了在天顶之上画着不少动物的形象,有疾速奔跑在草木间的画面,也有作揖拜神的画面。
虽然很少有在山神庙里画这种图景的,但燕时洵也能理解,这是想要表达不仅是住在这里的村民,就连其他的动物也都受山神庇护并且感激山神。
但是当他的目光再向旁边移动时,却视线一凝,有些疑惑。
那是天顶最中央的一那副画,正好在神像头顶的位置。描绘的是一只动物蹲在山顶的石块上,而其他的动物都隐隐有向它作揖的姿势。
如果综合整间大殿来看,更像是所有的村民动物都在向那幅画行礼,将其拱卫其中。
难道修建山神庙的人,是找了个画工精细但对民俗并不擅长的工匠吗?
燕时洵不由有些疑惑。
但他在大殿里走了一整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暂时将所有的疑惑都归纳在心中,就准备离开。
四周隐没于昏暗中的壁画上,所有画中的人物都转了转被画笔点墨的眼睛,扭过脖子,齐齐的将视线投射向燕时洵,随着他的一步步走动而转动脖子,视线紧紧追随。
牵着孩子赶集的农妇,顽皮藏在门后的孩童,田间种地的村民,甚至是鸡鸭鹅狗,牛羊牲畜……所有被画在大殿壁画中的生灵,都统一看着燕时洵。
他们身上的服装颜色鲜艳,脸上更是画着两团艳红的腮红。在模糊晕开的微弱光亮下,显得格外的诡异渗人。
就仿佛暴雨的阴冷也悄无声息渗入了大殿中,顺着红黑色的地砖蔓延……
“哗啦……”
就在燕时洵马上就要迈开长腿从大殿的门槛迈出去时,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响动。
这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极为清晰。
燕时洵也瞬间回头,眼神犀利的直射向声音来源。
大殿内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墙上的壁画依旧像燕时洵刚刚看着的那样。他看着声音来源的神像处,锋利的长眉紧皱。
是老鼠造成的声响吗?
但燕时洵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而打消疑虑,而是迈开长腿直接走向了神像。
山神庙大殿内的山神像修得极为宏伟,镀了金身披着红布,与普通村民对神像的理解无异。
高高在上的神像面容狰狞发怒,看上去不像个温柔的山神,倒像是个会靠武力保护村民们的山神。
从一进大殿时,燕时洵就仔细看过这尊山神像了。
虽然怒目神像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在野狼峰附近常常受到野狼侵扰,所以这附近的村民才希望保护他们的山神是个孔武有力的神吧。
燕时洵这样想着,因此并未察觉出神像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现在,他因为忽然发出的声响而靠近神像时,才忽然发觉——
这尊高大到几乎顶到天顶上的镀金神像后面,竟然还藏有一个小小的空间!
燕时洵快步绕过神像转到神像的正后面,然后他的脚步微微顿住,狭长锋利的眼眸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镀金神像背面,竟然还有一尊小小的神像。
与正面朝向着大殿,接受村民生灵朝拜和香火供奉的镀金神像不同,这尊背对着大殿藏起身形的木质神像,破旧不堪,甚至被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覆盖着。
比起神像。它更像是被丢弃遗忘的旧物。
时光和风雨侵蚀了木质神像混圆的手和慈悲怜爱的眼眸,但却依旧能从残留的流畅线条中,看出在百十年前,匠人雕刻这尊神像时,是怀着一颗怎样崇敬的心,仔细雕琢打磨,最后雕刻出他心中眼中的神明模样。
而如今,神像的头部已经严重缺失,像是被老鼠啃噬而留下了锯齿状的残痕,只剩下半边眼睛还在。一道裂痕从神像的最上方一直延伸到最下方的底座,疏松的木质还在顽强的维持着神像的完整,但依旧因为这道裂痕而岌岌可危,不知道哪天就会彻底碎裂掉。
燕时洵垂眸注视这神像良久,然后弯下腰,抬手轻轻拂去神像上缠绕的蜘蛛网,勉强为神像打理出一个清晰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一点木屑从神像眼眸旁的裂痕掉落了下来,砸进了燕时洵的手掌中。
就像是,神明哭泣。
燕时洵不由得愣住了。
“是旧神像吗?”燕时洵低低出声,向眼前的木质神像询问,就好像它能回答他的问题一样:“有钱修缮山神庙,立新神像镀金身,旧神像就这样扔在一旁吗?委屈你了。”
说着,燕时洵手掐了个请神手决,另一手托住神像的底座,稳稳的将它从满是灰尘的神台上举了起来。然后绕过这处狭隘肮脏的空间,将这尊小小的木质神像,放到了高大神像所在的神台上,暂时请离。
随即,他又重新步入高大神像之后,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迅速将这方小空间的灰尘清理出来。
但将注意力一直放在清理上的燕时洵没有看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整间正殿,满墙的人物形象都展露出畏惧的神色,皆在画中向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有不少人物直接藏身在了旁边画着的建筑中,不敢将自己暴露在外。
而壁画和天顶上的那些动物,却瞬间面目狰狞,做出发怒的姿态,甚至有的伸出锐利的爪子,想要从壁画中伸出去,直抓向那尊破损的小神像。
“燕,时洵?”
大殿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磁性的男声,呼唤着燕时洵的名字。
壁画上的一切,瞬间如常。
燕时洵清理神台的手一顿,“啧”了一声。
从这个声音和断句方式,他就听出了是谁在叫他。
正是那个让他颇为看不顺眼的导演助理。
那助理每次念起他的名字时,吐字发音都和其他人不同,总是会咬住“燕”的最后一个音顿一顿,才接着喊“时洵”,这样的停顿和含糊无端产生了不少亲昵感,甚至听起来就像是关系很好一样没有呼唤全名,而是在念——
时洵。
激得燕时洵一阵恶寒,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他没有直接回应导演助理,而是转身将那尊破损的神像,重新放回到已经清理干净了的神台上,修长的手指灵活的为神像擦拭干净了浑身的尘土和蛛网,让神像一点点显露出被遮盖住了的轮廓。
在看清神像时,燕时洵愣了下。
这是一尊足够温柔的神像。
眉眼低垂,唇边含笑,混圆的肩膀和手势都展露着圆润的线条,显露出温柔慈爱的女性神明的形象。
但外面那尊镀金的高大神像,却是横眉立目,面目狰狞,与这尊神像的形象是天壤之别。
不像是有了新神像而将旧神像替换下来。
倒像是,有了新神,舍弃了旧神。
“燕时洵,你不在里面吗?”大殿外,导演助理见燕时洵一直没有回应他,再一次呼唤出声。
“在。”
燕时洵皱着眉从神像后面转出来,刚一抬眼,就看到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殿门外,却一步都没有踏进大殿里。
在看到燕时洵的身影后,一直低压着鸭舌帽帽檐的男人才抬起头,看向他。
住宿房间那边隐约传来的欢笑人声,模模糊糊的传到大殿外,而男人站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面,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触碰到大殿之内的空气,仿佛避讳,又仿佛厌恶。
他就像是一道沉默的屏障,无声挺立于黑夜,只有点点光芒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一道线条分明的侧颜轮廓,隐约显露在光亮之中。
“找我有事?”燕时洵见他不说话,冷声道:“如果有急事的话,你可以直接进到正殿来看我在不在,而不是叫魂一样一直喊我的名字。”
“深夜郊外随便喊人的名字,你觉得我会回应吗?”
男人有些奇怪:“为什么不回应。”
燕时洵边将那方已经脏了的手帕卷成一团握在手里,边向男人所在的大殿门口走去:“小的时候,你家大人没有给你讲过民间传说吗?还是你没有上过九年义务教育?叫人转身趁机搭爪的狼,墙头的美女蛇,你不知道吗?”
“你也不说你是谁,就喊我的名字,我怎么知道站在我身后的是人是鬼。”
燕时洵哼了一声,抬腿迈出大殿。
瞬间,外面清凉爽意的雨后空气扑面而来,让燕时洵忽然就感觉呼吸畅通了不少。而他的耳边也再次听到了嘉宾们的喧闹声,和一丝热气。
下着暴雨的外面,竟然比大殿里面还要凉爽些?
燕时洵有些纳闷的回身看了眼大殿,想要重新迈进去感受一下区别。
“九年义务教育……”男人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些许疑惑:“那是什么。而且美女蛇,我并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燕时洵:“……?”
他顿时忘了要转身去大殿的事,无语的看向正一脸正经等待答案的男人,看上去男人并没有在故意调侃他,而是真的在等他回答。
只是,不知道九年义务教育?
“你没上过学吗?文盲?看你也不像不认识字的,连小学都没上过吗,还是因为你原来在山区?”燕时洵上下扫视了男人两眼,大概估算了下这具身体里蕴含的力量,表情更疑惑了。
这个肌肉,也不像是连饭都吃不上的啊,怎么会没上过学?
燕时洵顿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被师父捡走后师父本来想带着他一直云游四方,结果经常会被遇到的官方人员劝说只要是小孩子就要去上学,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他师父这才遗憾的在他长大了些后,把他送去了学校。
——虽然就算上学,他师父也经常帮他请假带他出学校,一起去捉鬼驱邪就是了。
连他这个小时候一直居无定所的都被劝去上学,这导演助理是怎么回事?
“小学……和太学类似的吗?”男人困惑的眨了眨眼,终于恍然:“我认识字读过书的,只是上学早了些年,和现在不太一样。”
燕时洵:“……没关系,你没上过学我也不会说什么,你倒也不必这样掩饰。”
就凭这张脸,一看就是二十多的人,上学再早能早到什么时候?政策总归是差不多的。
不过出于照顾男人的心理感受的角度,燕时洵还是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转换了话题:“你来找我干什么?”
男人:总觉得被误解了,但这个问题又不太好回答。如果解释说他是一千多前读的书,好像会吓到这名阳间的驱鬼者……
“他们那边准备了些食物,想要当做晚饭,看你不在我就出来找你。”男人默契的跳过了刚刚的话题:“你晚上应该还没有吃饭,生人需要食物的吧。”
燕时洵斜眼看了男人一眼:“从之前我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总是称呼我是‘生人’?你是死人吗。”
男人顿了下,随即镇定回道:“我那里的方言,都是这样称呼的。你听着不习惯的话,我可以按照你的习惯来。”
“我走过很多个省份,还第一次听说有什么地方的方言叫‘生人’的。你老家是哪里的?”
让我看看是哪个省份,都不响应九年义务教育?
“我老家是个小地方,你应该不知道。”
……
不管燕时洵问什么,男人都镇定的找出答案回答了他。
燕时洵虽然觉得男人有所隐瞒,但却找不到证据,只好狐疑的一直注视着男人,想要从他的面目表情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而在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大殿里刚刚几乎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了起来。
壁画上,成百上千双眼睛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燕时洵离去的背影。
无声无息……
“你有燕时洵的联系方式吗!”
海云观内,马道长也顾不得宋道长还有前来拜访的客人,直接敲了门就推门而入,急切的拽住宋道长的道袍问道:“你在规山的时候,他有没有给你什么联系方式?社交账号,私人账号,电话……什么都好!”
名为宋一的道长很少见自己这位同期有这么急躁的时候,不由有些纳闷。
“你找燕师弟干什么?他不是在录节目吗,你有什么事,等他录完不就能找到他了。急什么?”
听到“节目”的字眼,马道长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知道那档倒霉的直播节目,现在去了哪吗?”
“?”
“野狼峰。”马道长冷静的补了一句:“今天晚上野狼峰附近开始下雨,也就是说,他们去的是下雨天的野狼峰。”
宋道长:“!!!”
这回不淡定的,轮到宋道长了。
他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刚刚在客人面前镇定高深的道长形象“哗啦!”碎了一地也顾不上,赶快冲出去就往他师父的房间跑。
客人:“……?”
别人或许不清楚燕时洵的身份,宋一道长确实清楚的。
他师父是海云观的高功李道长,也算是海云观最老的那一批道长了。虽然道不言寿,没人知道李道长今年具体的年岁,但宋一大概估计,也要有百余岁了。
李道长的师父有很多个徒弟,而其中最小的一位,叫李乘云,是海云观有记载以来天赋最高的一位,他们的师父甚至动了让李乘云管理海云观的念头。
但也许是李乘云的名字正合了道意,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并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而是像云一样,乘云游四方。
甚至在几十年间,海云观上下所有的道士都没有人见过李乘云的身影。
就连李道长,都只是算出他这个最小、关系最好的小师弟还活着,但具体在哪又干了什么?不知道。
“师父!”宋一道长一把推开老道长的房间门,急吼吼的道:“师父,燕师弟去了野狼峰!”
话音刚落,一柄桃木剑直接被扔了过来。
宋一道长吓了一跳,堪堪避开。
老道长一副已经睡下了的装扮,沉着脸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快到子时了还不睡,你想要干什么?坐地修仙?”
宋道长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时间很晚,已经到了应该养神的入睡时间。
他不由得像是被老师抓到了干坏事的学生一样,心虚的咳了一声,然后又赶紧急急的道:“不是我的事情,师父,是燕师弟的事。他不是跟着那档节目去旅行了吗,他们现在……在下雨天的野狼峰。”
刚一听清楚,老道长倒吸一口气:“狗蛋他徒弟去野狼峰干什么?疯了吗!”
“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天生的倒霉相,怎么上次去了鬼山,这次又去野狼峰?”老道长赶紧从旁边拽过道袍,披上就向外走:“你们就没提醒过他野狼峰不能去吗?怎么当师兄的!”
马道长:我倒是想提醒,但燕师弟也没给我这个机会啊。
几人凑在一起,这才忽然发现,竟然谁手上都没有燕时洵的电话号码。只有一个私人账号,但是马道长发出去的那几条信息,还是显示着未读。
在老道长气压极低的死亡凝视下,宋道长也试着给节目的导演张无病打了电话,但是除了从听筒里传出来的“嘟嘟”声,并没有人接听,就连其余几个上次留了联系方式的工作人员一一打过去,也全都没有人接听。
老道长见状,立刻撸起袖子亲自下场起卦,一个个数字算过去,敲定出了燕时洵的电话号码。
然而当宋道长打过去的时候——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时间,房间内的空气都沉重了下来。
几位道长意识到,很可能节目组又出了什么问题。
马道长也摇头:“野狼峰,偏偏是下雨天的野狼峰。”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野狼峰只是个最近几年因为格外清晰好看的夜空而走红的网红打卡地,吸引了很多露营爱好者和摄影爱好者前去拍摄,享受自然风光。
但是对于这个圈子里的知情人士而言,野狼峰却意味着一段沉重的故事。而下雨天的野狼峰,更是就连成名已久的人物都不会前往的地点。
道长们所擅长的一切请神问神的符咒和其他手段,在那里都是失效的,就连苗疆神婆神公都无法在那里得问鬼魂。
那是,神死道消之地。
凡人的手段,不可介入。
野狼峰最开始只是个无名的小山旮旯。
虽然因为那附近经常有野狼出没,破坏农田作物叼走家养的鸡鸭,但却从不轻易伤人。
村民们也都因为那里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而年年都能得到足够丰厚的收获,因此也从未动过搬离野狼峰的念头,反而常有远地方村的人听说这里收成好人也好,而前来投靠这边的村子。
人越聚越多,附近的十几个村子都人丁兴旺一派欣欣向荣的好势头,人和动物也相处和睦。
直到十几年前,野狼峰砍倒第一棵树,挖开第一锹土。
野狼峰的平静,被打破了。
村里的年轻人不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也看不上自家农耕辛苦一年挣开的那些钱。他们不顾家里长辈的劝说,和外面来的大老板、大公司签了合同,允许那些人带走野狼峰肥沃的土壤,砍倒那些上百年上千年的名贵树木。
土和树换来的金钱源源不断的流入最开始那几个人的口袋,附近村子的人们看了纷纷眼红,也有样学样,争先恐后的拉拢着城里来的大老板,将自家屋后的山卖给他们。
一棵棵老树被砍倒,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重重倒地,往年山神祭时绑在树上的红绳和彩带,也都散落在地,被工人们的靴子毫不在意的踩进泥土里,发出轻微的声音。
就像是老树临死前不甘的低泣和叹息。
但有了钱,年轻人能盖大房子,年老的能不再出力气,年幼的能穿上新衣服。
似乎大家都很满意。
没有人在乎野狼峰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即便所有人都看到,往日里郁郁葱葱的野狼峰绵延起伏的山脉,在变得光秃秃一片,像是没有生机的死亡。
村里也有老人发出过警告。
“山神会发怒的!你们脚下踩着的肥沃土地,种出粮食的丰收,不被台风暴雨侵扰的平静,都是山神因为你们的信仰和敬意而给你们的庇护!你们砍倒的每一棵树,都是山神在流血啊!”
然而穿上好衣服,开着好车的年轻人却嘲讽骂道:“老不死的就别来挡别人的财路!你们一辈子就窝在这么个小地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都什么年代了,还山神?哈哈!要是真有山神,那你让他自己来打我啊。”
老人气得发抖,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为了钱发了疯的村民们没有注意到,野狼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野狼了。甚至入了夜之后,野狼峰的山林里静悄悄的,就好像往日里那些上山就能看到的动物们,全都跑得一干二净,不再与人类往来。
这些山里的动物也都有灵性,知道往日里和平相处的村民不再是它们的朋友。
在现在的村民们看来,它们只是能换成钞票的皮毛和肉。
然后,终于有一天,村民忽然发现自己院子里的鸡鸭全死了。
天还没有亮,村里却一户接一户传来了惊呼声。
整个村里的鸡鸭全都已一种凄惨狰狞的死相,流尽了浑身的血液死在了院子里,黑豆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房子,并且随着村民的走动而移动着视线。
本来以为是哪家的小贼干的坏事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怕得不行。有人被吓得当场跪倒在地,向着野狼峰的方向高呼请求山神的原谅,发誓自己会把那些砍倒的树种回去,请山神不要再发怒。
也有人满不在乎,当天就将死掉了的鸡鸭下了锅,只认为这是隔壁村的人嫉妒他们发了财才干的,招呼了人一起来家里,准备吃饱喝足后也去隔壁村报复回去。
然而,这些人没能去成。
当天色再次亮起时,村民们看到了这些人双眼无神的游荡在村子里,嘴里说着胡话。
村民们赶紧将他们送去了神婆那里。
可是——
“山神以身躯养育你们,保护你们百年来的平安丰收,从无藏私力量的时候。你们给山神的每一次供奉,山神都让它们变成了稻谷回到了你们手里。”
神婆的神情严厉,带着责备:“但你们不再敬仰山神,使得山神不再有力量支撑着祂自己,本来良性的循环因为你们而断了流。没有山神可以再庇护你们了,那些死去的鸡鸭,就是邪崇入侵的最好证明。”
村民们吓得发抖,赶紧请神婆先为几个中了邪的年轻人驱邪。
然而,就当神婆燃起火焰,准备以火烧法驱邪的时候,之前那些还浑浑噩噩没有意识的年轻人,却忽然疯狂大笑着奋力拼命冲进火里,其余村民见状大惊,然而那些年轻人却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谁拦也拦不住。
火势烧得极旺,无论是水还是神婆的方法,都无法熄灭火焰。
直到那几个年轻人的笑声越来越微弱。
火势渐渐熄灭,满地的黑灰中,只剩下极具漆黑如炭的焦尸,连脸都看不清。
被吓到的村民们久久不能回神,然而,就当他们强忍着恶心想要为几个年轻人处理时,那些焦尸,竟然突然间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它们动作迟缓的从火焰的余烬中爬起来,每一动就有黑色的碎屑从身上抖落下来,整个人完全碳化。然后,它们咧开已经被烧得漆黑的嘴巴,露出里面白惨惨的牙齿,向村民们微笑。
围观的人们顿时四散而逃。
但等他们再回来查看时,却发现那些焦尸已经完全失踪了。
而神婆则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海云观就是这种时候被村民们请去的。
当时还年轻的马道长刚一踏进出事的村子,就差点吐出来。
“宋道长你没有去过,没看到那个场面。”房间内,身为当年亲历者的马道长苦笑:“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尸臭味,到处都是那些焦尸的碎屑,就连村民们的米缸里都有。然而那些村民却根本感受不到一样,还在那里正常的生活……那已经不是人间了。”
“山神,死了。”
马道长低声道。
宋道长虽然早就知道野狼峰如今的情况,但十几年前确实没有亲自去过,此时听到马道长的描述,也不由得脸色巨变。
马道长却苦笑:“没有了山神庇佑的地方,你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
宋道长很清楚。
不,应该说,那个结果已经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了。
——邪崇,复仇反扑。
之前被山神压制得多狠,那些邪崇在山神死后,就会反扑得有多剧烈。
就连老道长的面容,都严肃了起来。
“等等。”
马道长却突然大叫了一声:“等等,不太对!”
在宋道长疑惑的目光下,马道长迅速将之前看节目直播的平板拿了过来,重重放在两人面前,神色沉重而惶惶。
宋道长:“?什么意思?”
“节目组的嘉宾们,刚刚就住进了山神庙。”马道长低声问道:“山神都死了,哪里,来的山神庙?”
“还是我应该问——这是,谁的“神”庙?”
宋道长闻言,目光落在平板上。
镜头下的嘉宾们在温暖的灯光下笑得开怀。
而宋道长在屏幕外,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