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在从车祸现场离开之后,就发觉了不对。
如果最开始的怀疑是因为司机所说的重复出现的指示牌,那现在,怀疑就变成了确信。
——这条公路,有问题。
燕时洵一直注意着周遭景物的变化。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因为车玻璃的反光,和车外过于阴暗的天色隐蔽了细节,车内外的光影对视觉造成了欺骗,再加上车辆在行驶中因为速度太高,分辨率远远大于人视觉的范围,所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粒粒颗粒状马赛克,大大影响了燕时洵对外界的判断。
但现在,燕时洵毫无遮拦的直视公路周围时,才发现——
他和邺澧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是周围的环境,却没有变化。
公路一直向前,但是周围的田野和山林,却始终不变,像是被固定在了一个位置。
天色很黑,燕时洵大致分辨了一下,发觉这景色他见过。
就在司机被突然出现的车祸现场截停,中年人挥手求助的时候。
那时,燕时洵在从中年人旁边带走张无病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扫视过周围的景色,暂时性的记忆存储在他的脑海中。
此时,因为山体的陡峭山崖在黑暗中模糊如一道默立的鬼影,相似点重合,勾起了燕时洵的记忆。
鬼打墙?
燕时洵皱起了眉。
不对,反倒像是空间被静止在了一个节点,而公路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高速公里的边缘,为了防止有人偷上高速遭遇危险,也是为了保护行驶车辆在遭遇突发情况时有应急措施,所以都用铁丝护栏和防撞条围着。
燕时洵走到护栏旁边向下望去,思维告诉他,下面应该是一片农田。但是他眼睛所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黑暗。
像是无底的深渊,黑黝黝的吞噬掉所有的光线,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存在。
邪物在深渊中沉默仰望,等待生人血肉。
蹲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不自觉发冷。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燕哥看的那个地方黑漆麻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卧槽,孩子麻了。外面阴天黑得和晚上一样,我睡完午觉想上厕所都不敢了,总觉得外面有鬼。看到这个,我已经觉得门外就是这种黑漆漆了。]
[艹,我这天黑得早,现在摸黑看直播,已经吓傻了。就是说,想去开个灯壮壮胆都不敢了……妈!!!你赶快下班回来救救孩子呜呜。]
[我特么差点被吓死!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下面有人在看着我吗?看不清东西,但大脑告诉我,有眼睛在看着我,头皮发麻啊。]
[要是换我站在燕哥的位置,我……当场去世!猫猫瘫.jpg]
燕时洵平静的注视着下面的深渊,眼中只有探究之色。
即便眼睛和大脑传来的信息因为全然不同的差别而错乱,但是从耳边,依旧传来树枝摇晃的声音,鼻尖缭绕的也依旧是秋收后农田特有的气味。
这样的错乱让燕时洵不由得猜测,是否他们现在所身处的,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但因为做出这个空间的邪物力量不够,或是不得其法,所以与原本的现实空间交叠,才出现了来自身躯和魂魄不同的感知。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燕时洵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扔进邺澧的怀里,手一撑围栏就准备跃身下去。
却被邺澧眼疾手快的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
邺澧难得表露出了生气的模样,厉声问道:“肉身也敢这样莽撞行事?你知道下面的高度吗。”
燕时洵扬了扬下颔,示意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轻笑:“以为我是路星星那小傻子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我的猜测成立……”
燕时洵垂下眼眸,沉沉的望向深渊。
阴冷的风带着血腥味,从公路围栏外面吹进来,几乎能将人的一身血液吹冷。
燕时洵搭在栏杆外的手,也像是被朦胧的黑气覆盖。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黑暗包裹,邪物露出尖利腥臭的牙齿,将送上门的猎物咀嚼碾碎。
和燕时洵在同一视角的观众,眼泪都下来了。
[啊啊啊啊!!这下面真的不是万丈深渊吗?燕哥求你住手别跳啊!总觉得跳了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恐高啊!!!不行了,我好晕。]
[……默默的缩回被子外面的脚脚,总觉得现在床下面就有鬼,等着我把脚伸出床就要吃掉我。燕哥太牛了,感觉燕哥连这都不带怕的。]
邺澧不肯放手。
他愿意给予燕时洵最大的尊重,让燕时洵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因为他知道,自己所珍视爱惜的,是千年才寻觅到的、独一无二的驱鬼者,无法用其他驱鬼者和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他。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
燕时洵不会受伤。
而现在燕时洵所想要做的事情,太过冒险。
即便邺澧知道燕时洵心中在想什么,也知道下面的情况,但他还是不希望燕时洵有丝毫受伤的可能性。
邺澧的力气很大,在他坚持的时候,燕时洵竟一时也撼动不了他。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诧异的侧眸看向邺澧:“你不是受伤了吗?力气还这么大?”
邺澧:“……”
他的手一僵,感觉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所以,是暴露自己即便被燕时洵所伤还有余力的真相,还是任由燕时洵做危险之事?
幸好光线昏暗,燕时洵看不真切邺澧的表情,才让邺澧没有暴露。
燕时洵好笑道:“行吧,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
“这总可以了吧。”燕时洵有些无奈。
但人非草木。
同行者对自己的关心,燕时洵察觉得到。
更何况邺澧不是别人,对于他而言,邺澧是已经与他有了因果牵连的人,是因为他的疏漏而受伤,需要他来负责的人。
所以,燕时洵愿意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情感挤出来一些,交付给邺澧,向他耐心的解释自己是安全的,让他不要担心。
邺澧抿了抿唇,在燕时洵的坚持下,他只好松开了手。
燕时洵朝他点了点头:“相信我。”
说罢,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公路外面的深渊,眼神凌厉。
然后他手一松,纵身跃下了黑暗,身姿矫健如苍鹰飞涧,紧绷着的背肌极具力量感。
风声从耳边呼呼作响,燕时洵黑色的衬衫衣角猎猎上扬。
从下面吹拂上来的阵阵阴风扑面而来,让燕时洵几乎睁不开眼,生理性反应的半闭着眼眸。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下坠的速度超乎常理的快,并且越是靠近下方,腥臭的味道就越是浓郁。
那几乎是燕时洵记忆中到现在为止,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
像是血液和尸骨长久的封闭在阴暗狭小的地方,尸体腐烂化出尸水,黏腻粘在僵硬青白的皮肤上,铁锈味酿成了浓烈刺鼻的腥臭。
然后有朝一日,裹尸袋被打开。
于是所有气味都争先恐后的爆发出来,想要从狭小的封闭之地逃离。
在这种糟糕的气味下,人能够被勾起自己过往所有不良的回忆,心情坠入谷底。
燕时洵赶紧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如果自己继续呼吸这个气味,肺部和气管里都像是遍布着黏腻的腐坏血液,令人不舒服。
但他还是被熏得眼角溢出了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倒是正好,燕时洵眨了眨眼眸,眼泪湿润了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球,也让他能够在依旧呼啸的大风中,睁开些许眼眸向下看去。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浓郁的暗色将燕时洵自己的身形都吞没在其中,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没有止境的下坠,看不到危险在何处的黑暗……
未知是酝酿恐惧最好的土壤,独自一人时,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在恐惧的沃土里生根发芽,蔓延至脑海中每一寸。
跟着燕时洵一起体验了一把跳崖刺激的观众们,被吓得滋哇乱叫,很多人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懵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特么的!我偶像跳楼了啊!!!啊不是,跳崖了啊!!!就是说,孩子从追星那天起,就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啊!太魔幻了。]
[我他么当场飙泪,燕哥怎么办啊,会不会死啊,呜呜呜谁来救救燕哥吧。]
[就算燕哥厉害,但也不能连跳崖了还弹回去吧?]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啊!!!早知道这么恐怖,我刚刚说什么也要去把灯开了,现在缩在被窝里乞求谁能早点下班回家救我狗命呜呜呜。]
[哭了,下次再也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直播了,我已经憋尿一个小时了,根本不敢出房间门。]
[不要啊!!燕哥呜呜呜,我好害怕,我不敢看了。]
燕时洵却只在最开始被黑暗晃了一下神,随即就恢复了镇定,努力在狂风中睁开眼眸,梭巡着黑暗中的情况。
深渊无底。
像是人在临死前满心痛苦的绝望,没有尽头。
但忽然,燕时洵捕捉到了一缕红色。
“滴答,滴答……”
血液沿着青年的手指滴落下来,在安静无声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一声,一声。
是死亡临近的声音。
那血液仿佛没有止境。
青年垂着头站着,落下来的黑色头发遮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而在他脚下,已经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他站在血池中央,血色的池面如镜,照出了青年的面容。
隔着黑暗,燕时洵看得不清楚,却还是能够看到,那倒映出来的脸上没有五官。
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大小不一的血窟窿,隔着血泊死死的盯着燕时洵。
在燕时洵注视着青年时,青年也在注视着燕时洵,对这个侵扰他的生人心生不满。
他缓缓抬起头,黑色的头发被血液黏腻的粘在脸上,但是随着他的动作,发丝间的缝隙还是隐约露出了他的脸。
这时燕时洵才看清——
那哪里是脸上没有五官,而是五官全都被生生割掉!
眼睛,鼻子,嘴……
能够看出一个人面目最基本的特征,全部消失不见。青年失去了所有皮肉,骨骸和血管暴露在外,沿着骨骼密布,勾勒出头骨的轮廓。
但是原本应该惨白的骨头都被血色覆盖,乍看之下,就是一颗鲜红的窟窿。
就在青年只剩下血窟窿的眼睛看向燕时洵的一瞬间,在他脚下的血池中,刹那间挤满大大小小与他同样的脸。
它们脸挤着脸,千百张脸神态各异。
有的张大着牙颌骨,像是在无声哀嚎。有的咬紧牙关,却从眼睛窟窿里流出血泪来,怨恨哭泣。有的血管紧绷肌肉狰狞,无声尖叫着控诉……
上千双血窟窿密密麻麻的盯着燕时洵,向他哀嚎着自己的痛苦。
但是下一刻,那些血池中的血骷髅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一个个被拽着拖向血池下面。
它们似乎想要挣扎,血池起了涟漪,一张张骷髅脸从血池下浮出来,拼命的想要向上。却立刻就被更大的力度猛地拽下血池,然后,消失不见。
只剩下几道涟漪血花,还证明着它们曾经在这里过。
即便是燕时洵,在这一刻都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心跳停了半拍。
这是……地府炼狱的景象。
但是那青年却始终仰头看着燕时洵,似乎对自己脚下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燕时洵没有躲避青年恐怖的视线,平静与他对视。
似乎看出了来人与自己本来所想象的并不相同,青年原本怨恨绝望的气息顿住。
他愣了很久。
然后,像是在试探一样,青年缓缓抬起手,指向燕时洵。
他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下面深浅不一的刀伤,交叠的划痕下血肉缺失。
燕时洵没想到这个已经看不出具体容貌的青年,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也微微一愣,然后便想要抬手向青年伸去,想要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但是黑暗盘亘。
燕时洵只觉视野内忽然间一片血红,腥臭的味道萦绕鼻尖。
下一秒,他失去意识。
而在燕时洵的分屏中,大部分观众都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有少部分观众,看着看着,发觉了不对劲。
[是我眼花了吗?那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啥?兄弟眼神这么好吗,我咋啥都没看着啊?我努力看了,真的。]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个人,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形,但又不太像。]
[哪呢哪呢?我只看到一片红色,但就很奇怪,我对象说他只看到了黑色,还说节目是不是忘了开灯。]
[卧槽——!!!那他么的是啥??血吗?为啥这么多脸啊啊啊啊!!!]
[全是眼睛!全是眼睛!妈妈我不玩了,艹啊!!!我要回家呜呜呜。]
屏幕上的弹幕变成了极端的两极分化,一部分人惨烈哀嚎着,说自己看到了鬼,还有密密麻麻的眼睛,但另一部分人,却看着那些人的弹幕,满心疑惑,看着黑黢黢一片的屏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关注着直播的舆论组长,赶快将此事报告给了官方负责人,此时他正在车祸现场,反复查看着监控。
接到电话的官方负责人神色慢慢严肃,赶紧将旁边的马道长喊了过来,让他看这离奇的事情。
马道长刚一打眼,脸色“唰!”的就沉了下来,没忍住喝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官方负责人听这口气,严重怀疑马道长本来的意思是“卧槽!”。
“怎么了?看出什么了吗?”
官方负责人忍不住问道:“我刚刚给燕先生打电话发消息,都没有回信,我本来还以为是燕先生又没看手机。结果没想到,刚才舆论小组的人告诉我,出事了。”
“马道长,你能看出这是在哪吗?我们赶紧去燕先生那边看看。”
官方负责人头疼的翻看着舆论组长发过来的视频和截图,觉得自己怎么就一眼没看住,天就给捅破了呢?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从视频和截图上来看,节目组的车辆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并且人员分散,有些嘉宾的分屏到现在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情况。
而从已经上线的几人的分屏来看,恐怕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事件了。
而是,又和鬼怪扯上了关系。
官方负责人:节目组怕是看我工作量太少,来帮我达成KPI的:)
但马道长捧着平板看了半天,脸色黑得和锅底差不多。
“这鬼气……”
马道长连连嘶声,倒抽了好几口气:“他们怕不是去了地府吧?这场面我是真没见过。”
“不过弹幕倒是很正常。”
和镜头下发生的事情相比,观众和舆论都已经算是小事了,马道长浑不在意:“有些人先天灵性未退,或是祖上有做过阴阳事的祖先,所以血脉里就带着天赋,自然就能看到了。”
“另一些人看不到也是正常的,毕竟每个人对于鬼怪的敏感性都不尽相同。”
马道长说:“有些香客来海云观的时候就说过,他们在家的时候,总能听到家人听不到的声音,或者半夜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哭泣声,问路声,其实这都是因为相比于其他人,他们的先天灵性未退,所以灵感比其他人更加敏锐,能够感知到鬼。”
“有的人能听到敲门声,开门却发现外面没有人,家人也不知道。其实,这就是客鬼作祟,要是开了门,就相当于主人家同意了客鬼拜访,这样一来,保家神就不会去驱除客鬼。”
马道长说:“前几日我刚解决了这样一起,客鬼钻了空子进了家,但除了女主人外谁都说没有鬼。”
马道长扫过弹幕,将平板交还给官方负责人:“不用在意,按照经验,他们自己就会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要是担心,就让舆论小组引导一下。”
官方负责人点了点头,躲着马道长,努力的瞪了平板好半天,但最后还是看着一片黑暗放弃了。
他怎么就什么都看不到呢?老了吗,所以没有灵性了?
官方负责人不甘心的叹了口气,但马上就又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了。
自从节目开播之后,他的工作那是相当的充实啊……
在舆论小组的插手下,很快就出现了很多“摄像镜头的光学元件在黑暗情况下自动补光,所以出现了重影。”、“视觉欺骗”、“反光”之类的论调,慢慢引导着评论走向。
观众们也都在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慢慢回过神来。
[完全没有参与感!差评!是我没花钱所以不配吗呜呜,为什么你们都能看得到,只有我看不到!]
[我花了钱!我是尊贵的vip客户,强烈要求让我看看!]
[但刚才评论区不是有个大佬科普吗?视网膜成像和光线,说是可能我们身边有红色的东西,看得久了之后猛地一看黑色的东西,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和现在看到的东西重叠,所以才以为是鬼。]
[原来如此!我就说,什么鬼啊鬼的,我家后面就是坟山,要是真有鬼我怎么没看到过?让它们来找我啊,傻逼。]
[???前面的,慎言啊!燕哥之前不就提示过吗,敬而远之。]
[好吧,这个理论说服了我,我桌上确实有个安南原穿着红西装的人形立牌。]
[加一,我穿着红衣服。可能黑色的屏幕反光,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吧……嗐,自己吓自己。]
[我之前也是,半夜上厕所从镜子前面走过,还以为旁边有个鬼,吓得我一顿嚎,结果最后才发现,其实是我自己。]
[就说我啥都没看到,果然是你们眼花了吗。]
分屏镜头里一片漆黑。
交谈着的观众们没有注意到,在沉沉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燕时洵的身影……
邺澧盯着燕时洵的背影,直至他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
他臂弯上还搭着残留有燕时洵余温的大衣,但随着燕时洵的离开,这点温度也在冷风中迅速退去。
邺澧苍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阴沉危险,注视着黑暗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锋利。
就在邺澧的耐心即将耗尽时,死寂一片的公路上,终于响起了声音。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像是有谁用力握住了金属栏杆,让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邺澧眸光一亮,立刻回身看去。
一只修长的手掌攥住了公路边缘的金属围栏,以此为借力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燕时洵的身影,正坠在围栏外面。
邺澧不考虑为什么燕时洵明明是从这一边围栏跳下去的,却从另一边上来。
他大跨步走过去,一弯腰就捞住了燕时洵劲瘦的腰身,手掌下用力,直接单手将燕时洵从下面抱了上来。
臂力惊人。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这一点,诧异的挑了挑眉。
他从邺澧的怀中下面,重新站在公路上,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行吧,我得承认,下面的情况确实比我料想的要危险许多。”
燕时洵喘了口气,大方向邺澧承认:“虽然整体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下面竟然聚集着大量的阴气。”
“那个程度……”
燕时洵回想起刚刚所直面的凛冽阴森,眉眼阴沉下来:“几乎让我以为,我身在阴曹地府。”
那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阴气。
燕时洵随着李乘云走南闯北,见过群鬼哭丧,见过精怪拜月,也从据说是酆都遗址之地走过。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浓重的阴气。
血池中成百上千哀嚎着的面孔,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烈的血腥气……
甚至在最后,燕时洵能够感受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在了深渊之中,将自己原本看到的包括那青年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屏蔽于黑暗之中。
阴冷的声音嘶哑着响起——
生人勿近!
如若不是燕时洵始终保持着戒备,在那道格外不寻常的阴冷气息向自己袭来的时候,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既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也是释放出了血液中的力量,逼退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
恐怕他这一趟,真的是有去无回。
不过,在摆脱了阴森鬼气之后,就和燕时洵之前所猜测的一样了。
因为公路外的景物都静止,所以除了公路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
燕时洵反利用这一点,探清了公路外的情况。
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的循环,没有正面和反面,所以也就没有尽头。
公路外面,从左面跳下去,就会从左边上来。
而从公路上走过的所有人,就像是被放在花盆边缘上的小虫一样,一圈圈走着,以为自己能够找到出口。
殊不知,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永远找不到出口。
——就像是绝望不会有尽头。
燕时洵想起了自己在深渊血池中看到的那个青年,还有他那满脸的血泪和绝望。
既然他是在深渊里看到的青年,那是否说明,公路的异状和青年有关?
那青年发生了什么,才能勾得鬼气形成如此异状?和他脸上身上的伤口有关吗?为何一身绝望。
燕时洵记得,自己在深渊中,看到了青年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那绝不是青年自己能够造成的伤势。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开始怀疑,青年是否经历了什么极惨烈之事,然后在绝望中死亡,才会在死后怨恨遮天蔽日,引动了鬼气。
燕时洵很清楚,他看到的青年,不是人。
是已死的魂魄。
但同时,他也清晰的看到了青年脚下的异状。
血池中躁动的危机。
燕时洵皱眉思索的时候,邺澧却忽然抬手,微凉的手掌轻轻为他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
凉意贴在脸颊上,燕时洵恍然回神,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邺澧。
“你哭过了。”邺澧眉头紧锁:“受伤了吗?我可以……”
“没事。”燕时洵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他这是生理性眼泪,为什么很正常的一件事从邺澧口中说出来,就像是自己一个成年人还哭鼻子?
好像很丢人一样……
“迎风流泪没听说过吗。”燕时洵指了指公路外面:“下面的风太大了,吹的。”
分屏前的观众:[虽然知道燕哥肯定不是会哭的人,但燕哥这么一解释,这么反倒不对劲了呢?就像是“眼睛里进沙子”的借口一样……]
[赌不赌,这个长发酷哥绝对不会相信燕哥的话,要是信了,我倒立洗头。]
但下一秒,镜头下的邺澧眉目平静的点了点头。
“嗯,风是很大。”邺澧将手中的大衣抖开,披在燕时洵的肩膀上:“风大,别生病。”
深秋的山里温度差不多零度,燕时洵又经历过刚才的狂风带走体温,阴森鬼气也入侵身体经脉,令身体里的阳气急剧下降,温度也连带着下跌。
燕时洵的体温已经和邺澧差不多冷了。
事实上,如果跳下公路的不是燕时洵,恶鬼入骨相让他本来就时刻鬼气游走在经脉里,他已经习惯与鬼气共生。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会死在那样浓郁的鬼气里。
那已经远远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限度。
所以燕时洵没有拒绝,任由邺澧靠近自己。
就是邺澧为他披上大衣时,长臂从他的头顶圈过,导致现在他们的姿势乍一看,就像是他被邺澧抱在怀中一样。
这让燕时洵有些别扭。
他想说让邺澧离远一点,但抬头一看,却见邺澧神情自然,反倒像是他想多了。
燕时洵:?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我没有证据。
而弹幕:[……]
[抱在一起了!抱在一起了!尖叫啊啊啊!!!说!你和我燕哥到底什么关系呜呜!]
[好家伙,这就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吗?]
[前面那个要倒立洗头的兄弟呢?快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
但那个发了说要倒立洗头的,赶紧默默缩进了宿舍床上装死。
他觉得今晚宿舍气氛太诡异,还是被窝安全。
好好的成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像是疯了一样……看得他都害怕。
舍友哀叹了一声,伸头看了眼对面成景依旧空荡荡的床铺,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惶恐。
燕时洵并不知道弹幕的话题,他还在和邺澧讨论着公路下面的情况。
“地府阎王已死。”
却没想到,邺澧声音低沉平静的道:“早在百年前,众神就已死亡。”
像野狼峰山神那样,靠着子民虔诚的信仰躲过一劫的,终究是少数。
——虽然山神躲过了天灾,却最后还是殒身于她所庇护的子民。
燕时洵的脚步一顿,错愕的看向邺澧:“什么?”
“如果你说,那里像是地府,那是有可能的。”
邺澧与燕时洵对视,毫无遮掩的说出天地的真相:“因为地府,早就已经失去监管者。”
“阎王身死后,他残余的力量勉强支撑起了地府,让轮回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但是,他的力量终究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地府坍塌,恶鬼出逃,人间遍殍,一如炼狱。”
邺澧平静的说出残酷的景象,没有丝毫动摇:“一直以来,没有生人发现地府的异常,是因为酆都的存在。”
地府与酆都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体系的所在,但职责终究都是与亡魂恶鬼有关。
因为功能重叠,所以地府出现异常后,酆都还是没有让大地陷落,于是,人间少有人发现地府的不对劲。
邺澧耐心的向燕时洵解释道:“就像是人间的机器人,被设定好了程序,就会一直重复工作,等耗尽电量之后,就会停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了一件事:“没有监管者,也就是说,就算机器人程序出现了错误,也不会被惩罚和修正,而是一直持续下去。”
邺澧点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
而邺澧的话,却忽然让燕时洵想起一件事。
——李乘云寿长六十三。
天道无常,卦有六十四。
最后一卦后,八卦圆满。
而李乘云,恰好死于六十三。
第六十四,是天地不允许他涉足之地。
在那一年,李乘云去了一个地方。
——酆都旧址。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还是滨海大学的学生。
因为辅导员在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后,知道李乘云是民俗人士,所以忍不住向李乘云委婉建议,孩子的学业要紧,不要总是让孩子参与到那些民俗活动。
李乘云听懂了辅导员隐含的意思,知道她是在担心燕时洵会变成“迷信”的人,所以他乐呵呵的答应了下来。
然后,拒绝了燕时洵想要和他一起去酆都的提议。
那年春节后开学,燕时洵拎着行李箱去学校时,俊脸都拉得老长。
李乘云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于是哄他说下次一定带他。
结果……
燕时洵等来的,是李乘云的死讯。
也因此,酆都旧址的事,一直被燕时洵放在心中,多年来一直在走南闯北时遍寻过山河,想要知道李乘云当年算出来的、去的酆都旧址,到底是哪里。
又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邺澧所说的话,勾起了燕时洵的回忆。
他愣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燕时洵忽然间福至心灵,想通了李乘云当年为何追寻酆都旧址。
——因为李乘云,算出了地府陷落之事。
即便是在天才如云的海云观,李乘云也算得上是绝对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师兄弟时常感叹,有李乘云在,所有修道者都黯然失色。
就好像……李乘云和大道同在。
所以,李乘云能够算出来,也让燕时洵不太意外。
而从海云观出来的道士们,一向是肩挑家国天下,殉于道者不计其数,从无贪生怕死图富贵之人。
李乘云会在明知危险却偏前去寻求之事,也是常理之中。
可,天地不仁。
它不会因为李乘云的天资就偏袒于它。
它有自己的棋局,而那是所有人都万卦算不尽猜不透的天机。
窥视者……死。
有了李乘云和邺澧的相互佐证,燕时洵在想通了李乘云当年选择的原因的同时,也相信了邺澧的话。
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何邺澧会知道这种事,即便是门派祖师也有些超过了大道所允许的界限,但邺澧却像是对此知之甚深,甚至像是亲眼见证过。
这让燕时洵有些怀疑。
但不等燕时洵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惨叫声。
他的脚步顿住,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公路。
很快,一道踉跄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燕时洵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正是之前拦车求助的中年人。
但此时,中年人却完全失去了之前面对张无病时的傲慢和理所当然,而是惶恐惊惧,像是被猛兽追杀一样,在公路上不顾一切的狂奔。
在看到前方两道模糊的剪影后,中年人原本瞪得老大的眼睛中染上高兴的神色,赶紧驱动着累得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腿,加快速度往这边跑。
“救救我,救救我!有鬼,有鬼啊!!”
中年人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向燕时洵的手腕。
燕时洵皱了皱眉,微一侧身,就让扑过来的中年人扑了个空。
惯性之下,中年人踉跄了几步,狠狠摔在地上。
他哀嚎痛呼着捂着自己的腿,看起来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
燕时洵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中年人,眼神冰冷。
他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也不会插手他人的因果。
如果中年人此时的狼狈和生死危机,都是因为中年人自己恶因种下的恶果,那他只会冷眼旁观。
燕时洵嗤笑:“一个两个都让我帮忙——我看起来,是什么好脾气是圣人吗?”
他只是个普通的坏脾气凡人罢了。
中年人愤愤抬头,指着燕时洵就要开骂:“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见死不救吗!”
燕时洵一颔首,凉凉道:“是啊。”
开玩笑,就算是那些被他拒绝了的邀请函,都知道请人帮忙要付报酬,这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无缘无故的帮人?
中年人本来要骂出口的话,就被燕时洵怼了回去,一拳砸进了棉花里一般,噎得他直接岔了气。
但是中年人还待说什么,他看着燕时洵的眼睛,却忽然缓缓睁大。
燕时洵察觉到不对,立刻回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道浑身血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的身后。
黑色的头发挡住了脸庞,在头发的间隙,黑洞洞的眼窟窿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青年在燕时洵回身的瞬间,忽然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有谁在后面拉了他一把。
燕时洵眼瞳一缩,认出了青年。
——正是他在深渊里看到的那个人。
同时,也是之前忽然出现在车前,让司机急刹车躲避导致翻车的那个人。
燕时洵迈开长腿向青年走去,在短暂的惊讶后,面容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是与面对中年人的冷漠时完全不同的柔和平静,让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认为,他是可以被信任的。
“你……”
但是,燕时洵的话才刚出口,却见青年浑身上下的血肉,忽然间轰的从身上脱落。
散落了满地的碎尸血泊。
就像是雪压松柏,轰然倒塌四散。
血液在公路上迅速蔓延,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填满了每一寸缝隙,眨眼间便化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而站在血海最中间的青年,早已经变成了一具血色的骷髅。
失去了所有的皮肉,只有残余的粉嫩肌肉覆在骨骼上,没有被剜去的血管沿着骨骼肌肉游走,一鼓,一鼓的跳动,像是还有生机。
血色的骷髅微微转过头,用血淋淋的眼窝,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然后,流下血泪来。
燕时洵心下一跳,赶紧两步并作三步就朝血骷髅奔去。
马丁靴踩进了血海之中,血液飞溅在他墨绿的大衣衣摆。
然而下一刻,就像是血海之下有另外的力量拉住了血骷髅的脚踝。
它像是溺水之人。
血液逐渐没过了它的肋骨,然后是下颔骨……
燕时洵只来得及伸手握住了血骷髅伸出来指向天空的指骨,但却与它擦肩而过。
因为燕时洵忽然也感觉到一股力量拉住了他的脚腕,将他猛地向下拽去。
燕时洵低头看去。
却见血海之下,一张张狰狞鬼脸挤挤簇蔟,你争我抢,像是都在拼命想要向血海之上游动,但又一个拉一个,谁都不让谁浮上去,拼命的将周围的鬼魂向下压去,要把所有鬼都留在这里。
血海巨浪滔天。
燕时洵仰起身时,最后的一眼,就是邺澧满脸惊怒向自己跑来的身影。
下一刻,他的口鼻灌满鲜血,视野血色一片。
燕时洵失去了意识。
……
马道长刚准备走到一边,给海云观的监院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喊个善于卜算的道长过来,他实在是苦手。
然后他忽然看到,一辆印着海云观标志的车从高速上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马道长心中疑惑,向那边走去:“各位道友,你们到这里是?”
难不成监院早就算过卦,知道他需要帮助?
那也不用一车整八位道士这样隆重吧。
马道长惊疑不定。
下车的道士同样惊讶:“马道友不知道吗,阴路变了。”
那道士一指公路:“我等追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