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对于这个出现在小木楼前的老人,燕时洵的警惕瞬间就提升到最高。

无论是生人还是私人,只要靠近燕时洵,他本来就应该有所感应。即便是鬼怪有强弱之分,但他这么多年与鬼怪打交道养出的警惕性,也应该向他发出警告。

但是,这个自称村长的老人,却让燕时洵并没有这样的感受。

上一个与现在的情况有所相似的,就是不久前的妹妹阿玉。

不过,燕时洵心中很清楚,这两种情况不能相提并论。

一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村子上,所以没有注意到从身后出现的妹妹阿玉。一个却是他的的确确戒备着的小木楼,就在他的注视下,依旧没有发现眼前的老人。

这位村长……危险。

燕时洵眸光沉沉,不经意般抓住身边南天的手臂,借由着身形的遮挡,迅速在他手臂上画下安神符咒。

南天眨了眨眼,眼里还带着懵懂的雾气,转头看向燕时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燕时洵挂上营业性的笑容,向村长道:“我们朋友二人不小心在山中迷路,全靠着长寿村的热情好客,才有暂时落脚的地方。”

“不过,这样隆重的祭典,我们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不知道村长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村长掀了掀耷拉下来的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燕时洵。

“冬至祭,当然是……向我们长寿村的神,乞求健康与平安,保证从此以后的幸福。”

村长的声音嘶哑,夹杂着的笑意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为奇异,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施舍。

“虽然你们来得奇怪不守规矩,但既然明天是最后的冬至祭,想必师公也愿意看到场面热闹,你们就留下来,在旁观看吧。”

村长的脸上,是奇异的仁慈:“长寿村的神,也会庇护于你们。”

话音落下,燕时洵敏锐的发现,在他身边逐渐聚集起来的村民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粗犷,像是野兽一样“呼嗬”着大口大口喘息。

就连一直笑得诡异的柳名,眼睛里都染上了狂热,看着村长的眼神像是在看着神,好像透过村长,他就看到了一切将要获得的幸福。

最令燕时洵头疼的,是他身边的南天。

这家伙简直像是中了蛊一样的表现。

明明南天刚刚才在安神符咒的作用下,恢复了神智和平静,但一旦村长开口,南天就重新变得眼神迷离,甚至还想要从燕时洵身边向村长走去。

好在燕时洵眼疾手快,在南天刚有动作的时候,借着身形的转换,直接一手肘击打在了南天的腹部上,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因为疼痛而没有站稳,摔向了地面。

然后,燕时洵做出惊讶的表情,一手捞着南天的腰,却没有将他拽起来,而是借势一起向地面摔去。

在这个过程中,燕时洵飞快的将怀里姐姐给的那个织物,塞进了南天的怀里。

在村长死亡一般的注视下,燕时洵就像是刚刚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一样,甚至还心态稳定的演出了一把对朋友的关心。

“你是太高兴了吗?怎么都没站稳?赶快起来,不然村长要笑话我们了。”

燕时洵泰然自若的将南天一把拽了起来,还很贴心的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南天一哆嗦,仰视着燕时洵的目光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泛起惊惧,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燕时洵却只是闭了下眼眸。

南天立刻领会到了燕时洵的意识,闭了嘴什么都不说,任由燕时洵将他拽起来站好。

而这个时候,原本停留在小木楼外的村民们,都重新迈开脚步,越过燕时洵两人,向小木楼走去。

他们手里提着的惨白灯笼,在如同灵堂一般的小木楼布置下,像是前来为死者送葬的光亮,漂浮在黑暗之中,最终汇聚成光点的河流,涌向村长。

村长背着手站在小木楼前,在一片白色的河流中,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燕时洵的俊容上还带着虚假的笑意,眼眸早已冷透,毫无退缩的与村长对视。

半晌,村长先后退了一步,抬手做出邀请的手势,侧身让开通往小木楼的道路。

“那么客人。”

村长死死盯着燕时洵,笑着道:“欢迎你,来参加长寿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典。”

“这也将是……最后的祭典。”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笑意不达眼底:“我已经期盼很久了,就请开始吧。”

他迈开长腿,丝毫没有惧色的向着村长的方向走去。

然后,就在燕时洵与村长擦身而过,踏上小木楼台阶的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耳边仿佛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

像是凝聚在指尖的血滴,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沉沉的向下坠去。

在黑暗中,摔得四分五裂。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侧过身去,缓缓向村长的方向望去。

却只看到村长嘴角无限扩大的笑容,一直咧开到耳根,面容一分为二般骇人。

村长的整张脸都迅速干涸蜕皮,裂纹沿着皮肤的纹路迅速向上爬升,殷红的血液顺着纹路流淌下来,瞬间就将他的脸淹没,血肉模糊。

在村长咧开到极致的嘴巴深处,有一颗只剩下眼白的眼珠。

那眼珠转了转,忽然间,瞳仁从后方重新扭转过来,盯住了就在村长身前不远处的燕时洵。

那眼珠见到燕时洵时,先是惊骇,随即似乎是笑了一下。

然后,一只手臂,猛然从村长的喉咙中向外伸出来。

“噗呲!”

带着血水和粘液,手臂从村长大张着的嘴巴里伸了出来。

燕时洵强制让自己的心跳恢复到正常的程度上,他想要迈开腿走近村长,但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就定在原地,不能移动。

像是他的四肢都背叛了他的意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而是有更高的存在取代了他的魂魄,控制了他的身体。

燕时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村长的整个头颅向后折去,像是被掰成了两半的血馒头。

那伸出来的手臂微微弹动了下手指,似乎是在确认它的灵活性。

随即,手臂弯折向下,手掌按住村长的胸膛,将自己努力向前拉去。

似乎还有很大一部分依旧在村长的皮囊之下,而手臂正在竭力将自己从这副衰老的皮囊中脱离出来。

先是手臂,然后是肩膀,胸膛,大腿……

一整具完整的人形,逐渐脱离开村长出现,双脚稳稳的落在地面上。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那具身躯上鲜红的皮肤,每一道血管的鼓动都如此鲜明有力,却像是皮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让下面的血肉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连带着分屏前的观众们,都因此而看清了这惊悚一幕。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人嘴里为什么能有人啊!!]

[这特么的是啥呀!!!我懵了啊,妈妈救命我要回家,我不玩了呜呜呜。]

[呕,我要吐了,san值狂掉。]

[恍恍惚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我真的还活着而不是在什么地狱吗?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啊啊啊啊!!!]

[要疯了,头皮发麻。]

[我本来在加班困得要死,现在直接吓清醒了,这玩意儿也太阴间了!]

就连视频平台都紧急收到了舆论小组的联络,立刻将原本高清的影像大幅度下调分辨率,让血糊糊的诡异场景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像素倒退三十年。

但即便如此,很多人仍旧心脏砰砰直跳。

在这样的场景下,还能保持镇静的,也唯有燕时洵一人。

最后从村长嘴巴里露出来的,是对方的头颅。

在对方彻底显露在空气中之后,原本村长的皮囊迅速干瘪了下去,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一整张人皮,摊在四散开来的血肉中。

就仿佛燕时洵曾在下游长寿村见过的那些腐尸。

它们无法被彻底杀死,只是会变成一团人皮,然后再次裹着血肉出现。

不过,与燕时洵本来的猜测不同,这具从村长皮囊下拔出来的人形,并不狰狞。

相反,对方看起来极为亲切,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原本鲜红的手臂上,从指尖开始一点点长好人皮,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恐怕不会相信这人在几秒钟之前,刚从另一具皮囊下脱离出来,并且浑身血肉如同没有皮肤。

甚至是现在,但凡燕时洵没有那么相信自己,稍微动摇一点,他都会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相信现在自己所见到的形象。

对方看上去是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满头银白色的发丝被整齐的束在脑后,披散在后背上。

他微微笑着,儒雅而有教养,眼眸温和包容,像是无论世人犯下何等错误,他都不会责怪,只会包容接纳。

燕时洵还注意到,对方身上所穿的服饰虽然充斥着民俗的元素,却与村人和村长的打扮并不相同,反倒更加接近他在很多年前随李乘云一起到偏南地区时,见到的一类人的穿着。

——师公。

就像是大多数人会将道士和驱鬼者尊称为大师一样,负责村里族里一应生死祭祀的通灵者,也会被村人尊称为师公师婆。

至于偏南地区,这些地处偏僻深山中的师公师婆,除了主持祭祀等重要事务之外,其实还承担着村里医生的角色,村人若是生病,就会来找师公师婆。

而有些文化中,师公也会很多偏门的术法,或是会巫蛊之术……比起山外常常是专精一道的驱鬼者,师公师婆更加全能。

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有什么样的传承和奇遇,也就没人知道师公师婆到底身怀几项技能。

也因此,道长大师们最头疼的,就是与师公师婆碰上。

即便是李乘云,在偏南地区时的行事都要更加谨慎。

多年前,小燕时洵在看着那个村子里浑身蛊虫的女孩时,李乘云曾温声告诉他,不要看表面,对于这些狡猾的对手,更多是要从任何诡异的细节里,找出真相。

不过,那时李乘云同样也告诉他:‘小洵,若是你单独遇到了师公师婆,不要赌。只要你觉得自己赢不了……就快离开。’

燕时洵在对面师公的温和笑意中微微恍神,但眼神立刻重新坚定下来。

师父,我为什么要离开?这正是我所追查的才对。

在看到燕时洵的反应时,师公有些惊讶,随即温和的笑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这样也好,我也就不必再苦恼于该如何介绍自己。”

师公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一袭长及地面的袍子如水光波动潋滟,将他衬得更加仙风道骨,看不出半点阴暗诡异,只剩下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亲切高华。

“客人自远方来,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让我有些惊讶。不过也可以算作意外之喜。”

师公的目光温和的移向一旁,眼神中带着些许怀念:“我还以为,此生都无法见到那孩子,只能等我走出南溟山之后,才能再去寻找那孩子。却没想到,他自己回来了。”

“真好。”

师公笑道:“谁都没有离开南村。”

南村!

燕时洵心中一震。

那不就是南天的老家?

难不成,师公说的孩子是南天?

燕时洵记起,南天告诉他说,自己在梦里梦见阿婆让小南天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靠近南溟山。

难道,南阿婆在防备的,就是师公找到南天?

可,南天身上到底有什么?

燕时洵咬紧牙关,强硬逼迫自己无法动弹的身躯转头,往身边看去。

结果这一眼之下,他心都凉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南天,消失不见了。

燕时洵赶紧在有限的视野内转动视线,搜寻着南天的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南天。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一摇,一晃。

两个村人僵硬着面孔,一左一右的架着南天,将他往远处带去。

如果按照原本的情况,南天应该会被村长蛊惑,然后自发的在村人的引导下离开。

可是有了燕时洵刚刚几次叠加的安神符咒,让南天硬是从浑浑噩噩中突破了出来,恢复了自主意识。

南天惊慌挣扎着,不断开开合合的嘴巴看起来是在呼喊着“燕哥”,想要让燕时洵救他。

但是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村民的铜臂铁骨一样的钳制,只能不断拼命扭过身来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越离越远。

燕时洵想要冲过去救回来南天,但他尝试了几次,马丁靴却像是用强力胶水粘在了原地一样,根本迈不开步子。

无论他如何咬紧牙关用力,四肢却根本不听他的使唤,纹丝不动。

师公静静看着燕时洵的挣扎,面容上始终带着从容的笑意,高高在上的轻蔑隐藏在他苍老却明亮的眼睛中。

半晌,他抬腿走过去,长袍从地面上划过,如水波流淌。

“何必挣扎呢?”

师公叹息,怜悯的看向燕时洵:“你在抗拒的,只是一个你虽然不了解,却是真正完美的世界。如果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你现在的挣扎,有多么愚昧可笑。”

“客人,且在一旁等候。”

师公微笑,轻轻躬身向燕时洵行下一礼:“等你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将会变成如何完美的模样。”

“人们不再有生离死别,魂魄不再有痛苦,所有的祈祷都会被回应,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师公笑容慈悲,轻笑着与燕时洵擦身而过,步伐沉稳从容,走向南天离去的方向。

燕时洵拼命扭过头向后看去,却只看到他周围原本应该是村里的景象,全都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小木楼,也没有灯光。

只有一盏盏被村人提在手中的惨白灯笼,照亮了一片空间。

村人们面容僵硬,像是蜡像一般,机械的走向最前方的灵堂。

白色的帘幔飞舞,在黑暗中烈烈作响。

一个个牌位前,白色的蜡烛“呼!”的被风点燃,疯狂晃动着的光影将牌位一个个点亮。

而在牌位前面,供奉的祭品也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燕时洵定神看去,竟然发现那是什么祭品,分明就是一具具已经白骨化的骸骨!

这些骨骼被折叠到一处,像是被精心排盘上桌的乳猪。

在交叉着摆放的骨骼上,稳稳的放着头骨。

那黝黑的眼窝空洞洞的看着燕时洵,鲜血忽然顺着眼窝涌了出来,顺着骨骼和盘子向下流淌,将下面的白布染得鲜红。

触目惊心。

但燕时洵记得很清楚,在他踏上小木楼之前,他在外面看到的小木楼里面的情形,并非如此。

也同样没有这些骷髅当做祭品。

不过,借着白色火烛的光亮,倒是让燕时洵看清了那些牌位上的名字。

柳名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让燕时洵感到熟悉的名字。

徒步队队长的,队长写下的队员们的名字,村里小木楼中零星留下的名字,在网络上有消息的宣布要在长寿村隐居的人的名字……

那些人,此时都变成了此时供奉在灵前的牌位,密密麻麻,向无限深处延伸。

在燕时洵眼睁睁的注视下,师公在那具没有合上棺盖的棺木前站定。

他伸出手平伸到棺木上方,微微阖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起符咒。

菊花摇曳着从棺木盖子上曼妙长出,随着阴冷的风微微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黄色的菊花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莹莹光亮,几片花瓣轻轻落下,悠然飘散在棺材下方。

而此时,燕时洵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棺材下面竟然已经不再是小木楼的地板,而是变成了一片河水。

黄色的花瓣在河水中晃动,涟漪一圈圈散开,美得诡异。

然后,燕时洵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被村民钳制着的南天,竟然被他们强硬拉着推向棺材。

南天一脸惊慌,拼命的想要回头看向燕时洵的方向,大张着的嘴巴做出“燕哥救我!”的唇形。

而站在棺木旁边的师公,微笑着张开嘴,向南天说着什么。

南天重重愣住了,看向师公的目光带着怔愣的茫然和回忆。

燕时洵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遗留在了原地,一道看不见的障碍隔绝了那边一切声音。

就像是单面镜一样,他看得见,却听不到。

不过,从师公的口形里,燕时洵还是模糊判断出了师公说的话。

师公问南天:还记得我吗,孩子,我是你们的神。是你阿婆的宿敌,也是你阿婆和你的村子,一手供奉起来的神。现在,我找到你了,所以也是时候了。

南天在短暂的愣神后更加拼命的嘶吼着,连眼圈都变得赤红。

他在诘问:我阿婆呢?是不是你对我阿婆做了什么?是不是你杀了她!

两人间的对话让燕时洵忽然反应过来,从一开始,南天就不是因为意外才出现在长寿村的。

南天是故意被带来这里的,为了师公那个所谓“人间幸福”的目的。

而恐怕,南阿婆早在很多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才会叮嘱南天,让他不要靠近南溟山,不要回到村子里来。

南天这些年想要回到南溟山却屡屡失败,恐怕也是因为南阿婆做了什么,才会让南天无论怎么都找不到回到老家的路。

可是,南阿婆唯独没有料到一件事。

——南天参加了张无病的综艺节目,而张无病带着所有人,走进了南溟山下游的长寿村。

也就,走进了南溟山的视线范围内。

南天在梦中梦到阿婆的同时,南阿婆也意识到了南天已经进入了南溟山,所以才会在梦里推着南天让他快走,帮他拦住了身边的魂魄,在阴阳混乱的三岔路口中,硬生生为南天找到了一条回去的生路。

可惜,也许是南阿婆的力量太弱,或是别的原因,南天并没有离开南溟山或是回到下游的长寿村,而是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了上游的长寿村。

这也让燕时洵最开始的疑惑迎刃而解。

南阿婆与长寿村有关联,长寿村与几十年前南村的全村死亡,甚至南溟山曾经的惨状,都息息相关。

甚至,当年南阿婆想要带领着残余的村人进入山中应对的“神”,可能就是这位师公。

也正因为此,所以燕时洵才会不清楚南天进入长寿村的途径。

——因为南天根本不是自主进来的,从根源上就与所有人都不同。

南天……是师公所需要的重要祭品。

燕时洵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疑惑都变成了一块块思维碎片,拼凑出了原本的真相。

他死死的盯着师公和南天,咬紧后槽牙想要从原地离开,然而即便他用力到修长的脖颈上青筋迸起,却依旧无法移动半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师公半垂下眼睛,面容带着慈爱与平和。

一如摆在神台上的雕像,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

就好像南天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不过是稚童的玩闹,而他包容这所有的一切。

这份慈爱……却让燕时洵感到心惊。

他简直觉得自己整颗心脏都冒着冷气,找不到一丝温暖。

村民们面对南天的崩溃和嘶吼,没有丝毫动容。

他们一个抬起南天的脚,一个按住南天的头,合力将南天举了起来,扔向棺材里。

“砰!”

南天被扔进了棺材里。

他伸出手,拼命的扒住棺材的边沿想要向外爬去。

但是村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重新扔回到棺材里。

一次又一次。

南天所有的挣扎都如蚍蜉撼树,根本拼不过村民,最后筋疲力尽,手掌只能虚虚的搭在棺沿上,似乎想要恳求村民不要这样对待他。

然而,村民只是木着脸,毫不留情将沉重的棺材盖推过来。

合上了棺材。

再也看不见南天的身影。

而那些生长在棺材上的黄色菊花,开放得越发娇艳,像是吸饱了养分,身姿艳丽得渗人。

燕时洵眼看着这一切,却连一步都无法上前。

黑暗如水一般从后方袭来,没过燕时洵的脚腕,结实的大腿,然后是腹部,最后没过鼻腔和头顶。

就连那些惨白的灯笼,都变得模糊,如同是为他来送葬。

而原本摔在地上的村长的人皮,竟然在吸饱了水分之后,重新膨胀起来。

人皮裹挟着散落的血肉,像是商店门口的充气人偶,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变回了最开始燕时洵见过的村长模样,没有半分不同。

就好像从嘴巴里吐出一整个人这件事,对村长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受其影响。

村长阴恻恻的看了燕时洵一眼,然后背着手向后走去,渐行渐远。

在他身边,村民们逆向而行,在没顶的河水中依旧行动自如。

就好像……

他们本身,就一直都在水中。

而在溺亡一般的窒息中,燕时洵的眼眸依旧雪亮锋利。

他想起来,南天曾经说过,在南村的习俗中,黄色代表的是祝福。

而之前无论是在上游还是下游的长寿村,他所见到的都是黄白并立的菊花,唯独这里的,是单纯的黄色。

不是祝愿安息。

而是,祝福获得新生。

溺水的痛苦和冰冷迅速夺走燕时洵的体力,恍然中,他看到师公转过头来,向他慈悲微笑。

而燕时洵最后一个念头,是——

啊……幸好,姐姐给他的那个保命织物,他及时塞到了南天怀里。

这样,就算自己一时看不到南天,南天应该也不会出事。

然后,燕时洵被黑暗彻底吞没,重重阖上了眼眸,失去知觉。

然而在南天眼里,一切却并非如此。

从踏上小木楼台阶的第一步开始,燕时洵就猛地停顿在了原地,神情冰冷肃杀,像是看到了值得令他严阵以待的事情。

南天担忧的看了看周围的棺材,恐惧到浑身发抖,不自觉的靠近燕时洵,想要让燕时洵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应该做什么。

然而,燕时洵毫无反应。

就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村长就站在旁边“嗬嗬”的笑着,看向两人的眼神都带着阴毒和快意。

南天摇了摇燕时洵的手臂,想要让他赶紧回过神。可是,燕时洵却挣开了他,独自一人一步步踏上了小木楼的台阶,直直的走向那具被陈列在前方的棺材。

而在旁边那扇打开了的房间里,一道身影缓慢出现。

南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最开始看去时,那道身影是婴孩的模样,随后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然后的衰老刻薄的妇人,老实巴交的村民,贼眉鼠眼的年轻人,背着登山包的旅者,面色蜡黄命不久矣的病患……

短短瞬息,竟然有上百种不同的形象闪现。

南天惊呆了。

他一时也不顾上去追燕时洵,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重新看去。

结果站在那里的,分明是一位穿着长及地面的民俗长袍的老人。

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闪耀着漂亮的光泽,像是月华落在了身上织做衣裳,波光潋滟。

而他一头长发都已经变成银白,整齐的披散在身后。

老人的形象让南天一时间愣住了,他忽然觉得,就算是衰老也能如此优雅气质。

光是老人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气度非凡。

而老人温和慈祥的面容,更是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生好感。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南天大骇。

——那老人,竟然引导着燕时洵走进了棺材里,然后伸手去合上了棺材盖子。

“燕哥!”

南天一时顾不上去赞叹老人的气质,目眦欲裂的几步冲上去,想要把燕时洵拽回来。

但村长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客人,要去哪?祭典可快要开始了。”

随着村长的声音落下,一具具腐尸竟然从小木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们有的被水泡发了一样肿胀惨白,有的却像是被风干的腊肉,已经变成焦褐色的皮肉紧紧的扒在骨架上,将整具骨骼清晰的显露出来。

而这些尸体,竟然赤红着眼睛,晃晃悠悠的向南天走来。

南天心中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就看到更多的腐尸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就发现,自己和燕时洵已经被这些腐尸彻底隔离开来。

紧接着,“啪!”的一声,整栋小木楼的灯光都瞬间熄灭。

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

山中没有灯光,就连月亮也远在山峰之外。

群山之间,没有一丝温暖的光亮。

唯一亮着的,只有被村民们提在手里的惨白灯笼。

然而,白纸糊就的灯笼微微转动,南天却看到那上面写着的,分明是一个恭贺的“恭”字。

像是在庆祝着盛大的祭典。

一双双赤红着的眼睛反射着惨白的光芒,在黑暗中上下漂浮着,向南天逐渐收紧靠拢。

南天心脏颤抖得厉害。

没有燕时洵在身边,旷野和黑暗的不安感又勾起了他童年的阴影,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之下,他连肌肉都紧绷到抽搐,几乎无法挪动。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小腿的疼痛。

南天暗道一声这是抽筋了,完了,恐怕跑不快。

心中绝望。

但是恐惧到一定程度,甚至在南天都能感受到腐尸的指甲马上就要触碰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忽然间觉得自己胸口传来一阵暖意,热得像是太阳落进了他的胸膛。

南天疑惑的抬手按了按,只摸到一个凸起。

然后他才恍然想起来,之前燕哥好像在他摔倒的时候,趁势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恐怕就是这个东西在试图救自己一命。

南天心中焦急,暗道燕哥怎么把这东西留给他了,明明现在看起来,是被封进了棺材里的燕哥更加危急才对。

但是现在即便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南天只能告诉自己,不能让燕哥白白把这东西给自己保命,他不能辜负燕哥。

燕时洵的名字就像是一种力量,让南天忽然生出勇气。

他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腐尸,扭头就往小木楼外面跑去。

南天能够感觉到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中,不断有手臂和指尖在触碰着他,试图将他拦下。

但是他就像是发狂的牛犊,一路狂奔丝毫不敢停下。

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肺部炸裂一般的疼痛。

但是南天咬紧了牙关,将自己喉咙间浮上来的血腥气强行咽了下去,依旧埋头向前奔跑。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不能,不能成为燕哥的拖累!

既然燕哥把生的希望交给了他,那他现在只有拼命奔跑,跑到安全的地方去,才算是不辜负燕哥。

然而,一只腐烂的手臂,却忽然从斜里伸出来,在黑暗中死死攥住了南天的脚腕。

猝不及防之下,南天重重摔在了地面上,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血腥气直往喉头里涌。

南天觉得自己的头可能是磕在了什么尖锐物体上,疼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倒抽着凉气,克制不住痛苦低呼着抬起头。

而这一眼,却让他看清了自己刚刚砸中的是什么。

一颗骷髅头。

那骷髅上面空洞的眼窝正对着自己,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用功。

而一点血迹染在骷髅上面,顺着颅骨缝隙缓慢流淌下来。

南天恍惚着抬起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温热,鼻尖也嗅到了血腥气。

不知终点的剧烈奔跑,和丝毫没有收力的重击,让南天的神智开始恍惚不清。

在看到自己一手的血迹时,他竟然只是在心中感叹,啊……原来自己真的受伤了啊。

在一片模糊中,南天唯一还记得的,就是燕时洵将保命之物交给他的事。

求生也因为燕时洵的舍生,变成了南天必须完成的执念。

南天的十根手指死死的扣进眼前的泥地里,拼命的想要爬起来。

可是,十根手指在泥地上留下十道深深的沟壑,也露出了下面埋藏的东西。

竟然……是一具惨白的骸骨。

南天感受着自己手指下的阴冷触感,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

他竟然觉得,这骸骨好像在冲着他笑,牙颌骨开开合合,仿佛在对他说:我就是你。

——看看我,我就是你的下场。

骸骨说,我是你必将抵达的死亡,迟来了几十年的结局。

南村,一个都逃不了。

而在这时,拽着南天脚腕的腐烂手臂上传来阴冷的触感,阴森凉意开始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冻得他连牙关都在不由自主的发颤,于是四肢都开始变得不灵活。

而一双接一双的手臂爬上来,拽住了南天的脚腕,小腿,腰……

如果南天现在回身看看,就会发现一具具腐尸累加在他的身上,将他死死的压住,不让他再往前攀爬半分。

南天甚至用力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牙龈和舌头都在出血,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

他像是濒死的小兽,仰头发出最后的哀鸣嘶吼。

结果当南天仰起头时,却重重愣住了。

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阿婆。

阿婆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低下头,慈祥的冲他道:“我们天天,终于回家啦。”

阿婆伸出手,似乎想要将南天从地面上拉起来:“跟阿婆走吧,天天,从今以后,阿婆再也不离开天天,我们祖孙两个,幸福快乐的生活。”

南天恍惚的呢喃:“阿婆……”

阿婆慈祥的应着:“嗯,阿婆来接天天了。”

就像是被迫长大的孩童,虽然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独自面对一切风霜,行走了千里万里,也咬紧了牙关从不喊痛。

但是,在看到慈爱长辈的那一刻,坚强的心理防线瞬间全线垮塌,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想要投进长辈怀里,向长辈诉说自己的一切苦痛。

就好像,还是多年前,会扑进长辈怀里撒娇的稚童。

南天猛然松懈下了所有提防,紧绷的肌肉放松,他轻轻伸出了手,想要搭住阿婆向他伸来的手掌。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阿婆你怎么才来,他们都说你死了……”

话说到一半,南天忽然愣住了。

对啊,阿婆已经死了。那,自己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胸口的那一团,烫得像一块火炭,几乎难以忍受。

南天恍然回神,看向前面阿婆的目光沉痛:“你不是我阿婆。”

“我阿婆,已经死了。”

在南天话音落下的瞬间,阿婆原本慈祥的面目瞬间狰狞,整个人像是融化的岩浆一般迅速坍塌。

南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即便他在那保命东西的提醒下,意识到眼前的只是假的阿婆,但是亲眼看着最喜欢的阿婆以这个形象溃散,仍旧让他恍然有种这是自己的阿婆在走向死亡的错觉,让他心痛万分。

然后南天就看到,取代阿婆形象出现的……

竟然是村长。

村长咧开笑容,语调轻柔迟缓:“客人要去哪里?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该让客人。进棺材了。”

这一声就像是某种提示,让南天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也恢复了清明。

他骇然回头,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压着一具沉重的棺材。

南天惊呼着想要挣扎出来,但他的腰部以下却被棺材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就见不仅自己这里是棺材。

他身旁的,竟然是一具接一具,密密麻麻的棺材。

南天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于棺材群之中!

就像是他最开始和燕时洵在小木楼外面,看到小木楼大厅里摆着的那一具具望不到尽头的棺材。

这让南天骇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以为的狂奔,真的是在向着小木楼外面狂奔吗?

还是……什么东西遮蔽了他的视线,让他以为的逃跑,变成了自投罗网。

南天心头涌上一阵绝望,觉得自己愧对于燕时洵的期望。

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旁边的异响。

那些提着白灯笼的村民,其中一部分人的灯笼,竟然猛然被山风吹熄。

然后,一具具棺材发出了沉重的“吱嘎!”声。

那些灯笼熄灭的村民像是接受到了某种指令,眼神木然的走向棺材,迈开腿跨入其中。

竟然是自己淌进了棺材里!

南天大骇,下意识的想要去找燕时洵求助。

可是他发现,在最前头盖着燕时洵的那具棺材上,竟然颤巍巍的生长出白色的菊花。

迎风摇曳。

白色菊花的含义……

是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