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邺澧在南溟山和天地之前搜寻过每一个角落,却依旧没有发现师公的魂魄。
无论阴间阳间,生或死,都没有师公的存在。
直到这一次重新进入南溟山,因为燕时洵从那些悬棺之中,发现了失踪于南溟山的人们,也在辨别出柳名和徒步队队员尸体的区别之后,意识到了长寿村村人的诡异状态,这才让邺澧断定了二十年前师公逃避的手段。
酆都之主,执掌死亡,而天地之间阴阳流转循环。
若是说只有一个地方,是酆都之主找不到的,那就只有——
非生非死。
在生死之间狭窄的缝隙中,师公将自己藏身于此。
燕时洵告诉邺澧,他亲眼看到从村长的嘴巴里,师公将自己从另一个人的身躯中拽了出来。
而村长也很快就变成了一张人皮,委顿于地。
分成上下游的长寿村,通过河水前往上游的方式,徒步队队长明确说他死亡后又活过来,长寿村里没有生机却还正常生活的村人……
燕时洵将所有的诡异之处一一梳理出来,终于在邺澧向他说明了南溟山曾经发生的事情之后,也拼上了最后一块残缺的思维碎片,得出了最终结论。
所有失踪于长寿村的人,他们确实已经死亡。
悬棺中只剩下枯骨没有血肉的骸骨,河水中只有血肉皮囊没有骨头的腐尸,却同样出现在两边的徒步队队员,这让燕时洵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长寿村察觉不到半点有关于失踪人的气息。
那是因为,他们死在长寿村之后,魂魄和真正的尸骸,都已经通过河水逆流而上,抵达了上游的长寿村。
并且,统一“复活”在了上游长寿村里。
每一年的四次祭祀,就是师公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的日子。
就像是被圈养的肉猪。
恐怕,村长家里的那些房间,还有房间里毫无存活意志的人,也正是如此。
翻看悬棺时,燕时洵发现,那些枯骨的成因,并不单单只是时间太久而风化。
很多都是棺材还崭新,里面的尸骨却已经只剩下的骨头,没有了血肉。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自然风化。
所有只剩下骸骨的尸体,它们的魂魄都被困于尸骸之中,枯萎的菊花却依旧将它们牢牢钉死在棺材中,它们本身再没有半点生机,就连残魂也没有再一次投胎的可能。
那是因为,它们根本就是被榨干了所有生机,然后像是被舍弃的甘蔗渣子一样,被丢弃在了这里。
燕时洵本以为那些悬棺是师公在祭祀结束后,存放榨取干净力量的“残渣”所用。
但是悬棺中虽然数量稀少,却像柳名一样鲜活的尸体,还有柳名在村中与常人无异的状态,却让燕时洵明白过来。
并非如此。
还有些人,在悬棺中完成了“复生”,回到了上游长寿村里,继续为师公管理长寿村,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在村子里。
可偏偏,燕时洵又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还活着的事实。
因此就和师公一样,那些人经历过两次死与生之后,同样变成了非生非死的怪物。
在生与死的狭窄间隙中,师公想要以此来达成他的目标,成为神,掌管一方。
而那些非生非死的长寿村村民,就是“神”存在并且执掌天地的证明。
师公想要以此来倒逼天地承认他的存在。
可惜,天地不仁,从无半分疏漏。
当年邺澧在找不到师公的情况下,为了将师公的威胁降到最低,在离开南溟山的时候,在南溟山外划定了界限。
即便师公没有因为谨慎而一步不出南溟山,就算他想要离开南溟山向外扩张,也会被邺澧留下的界限阻拦在山中。
而在那同时,师公也会因为进入鬼神感知天地的范围,而被邺澧发现。
只可惜,邺澧当年留给师公的阴影实在是过于深重,竟让师公小心谨慎至此,多年来披着别人的人皮,没有踏出过上游长寿村一步,甚至只在阴阳上升交替力量最强的四个气节出现,得到力量后又重新缩起来。
当燕时洵将所有从最细微之处的线索联系起来,终于拼凑成完整的真相时,即便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万千广大的邪祟和恶意,但依旧为师公的谨慎而震惊。
在燕时洵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重重验证关卡,一层层套住的箱子将师公的气息密闭到几乎于无,甚至能逃得过鬼神和天地的探查。
若不是这一次,因为张无病前来录制节目,而误打误撞的进入了南溟山,赶在最后一次冬至祭之前找到了师公,恐怕师公的计划真的会成功,并且真的通过阴阳循环,成为“神”。
到那时,即便是邺澧,也许都会对师公感到棘手。
不过好在,师公千算万算,算不过大道。
师公不知道的是——
找到真相的燕时洵,和拥有杀死他力量的邺澧,就身处一处。
原本不会与鬼怪沟通的驱鬼者,和从不回应生人的酆都之主。
却因为前来的驱鬼者是燕时洵,因为他从来不吝啬于将自己的耐心和温柔给予鬼怪,听他们诉说自己的冤屈和真相,所以,他于虚妄之中,看到了真实。
而正因为是燕时洵,所以,邺澧温柔的回应了他,将自己的全部所知,告知了燕时洵。
两人交换了彼此所知道的信息,将有关于师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捋顺得清晰而完整,没有半分疏漏。
在燕时洵和邺澧的合力之下,师公逃无可逃。
甚至,就连师公最后的希望,都因为燕时洵给予妹妹的善意,而让姐姐选择了信任他,豁出最后的勇气,帮了燕时洵一把。
燕时洵眼看着姐姐摔落山崖,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向前接住姐姐,却在与姐姐对视的时候,读懂了那双含着泪水和恐惧的决绝眼睛中,传递过来的意思。
姐姐在说:不要管我,去救我妹妹,去杀死师公,让从南村蔓延而来的罪孽终止于此!
燕时洵强制压下自己要去救少女的想法,尊重她本身的意愿,着眼于制止师公的计划。
只是,当他重新抬眼看向师公时,眼神更加冰冷愤怒,眼圈微微发红。
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紧握成拳。
几十年,上千条人命,整个南村,被当做巢穴的南溟山。
师公毁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他的罪孽……不可被放过!
怒火点亮了燕时洵的眼眸,在黑暗和阴冷雾气中,依旧熠熠生辉,耀眼到不可直视。
最严苛肃杀的符咒在燕时洵心中默念而起,天地大道垂眼于此,经脉中涌动着海潮般汹涌的力量。
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的目光顺着燕时洵之前所落之处看向山崖下方,穿透黑雾看到了直直向下坠落的少女,微微停顿了片刻,才重新看向依旧死守着棺材的师公。
“主动放弃生死,将魂魄封闭在缝隙之间。”
邺澧低沉的声线没有半分温度:“你曾以此逃避审判。”
“但是现在,整个南溟山,都处于非生非死的状态——你还有可逃之处吗?”
师公同样因邺澧如此利落干脆的决定而惊骇。
他留下游长寿村里的生人到现在,何尝不是谨慎的想要将那些人当做胁迫的手段,防止天地鬼神像二十年前一样,在他即将成功的最后关头阻碍于他。
可是师公万万没有想到,鬼神竟然完全没有被胁迫。
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这份冷酷让师公的魂魄都在颤抖。
“疯子,真是个疯子!”
师公咬牙切齿的低吼:“凭什么天地连你这样的都能承认,却不肯认可我?”
“难道我为那些人做的还不够多吗!”
师公几近崩溃般嘶吼:“我给了那些人幸福!”
“你是,把那些人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称为‘幸福’吗?”
燕时洵的声音响起。
他漠然看向师公:“我以为,那才是人间所说的地狱。”
师公却冷笑反问:“驱鬼者,你见过人间吗?”
“我见证了南村百年来的痛苦,听到被当做祭品的亡者的请求和哭泣,那些被摔死的女婴和难产而死的年轻母亲……她们的魂魄在问我,为什么人生会苦难至此。”
师公回想起二十年前,当他站在南村的三岔路口,看到抱着死去的女婴欢欢喜喜向他跑来的衰老妇人,心中并没有力量得以增强的喜悦。
只有悲哀。
当难产而死的年轻母亲哭着问他,为什么自己要过得这么苦,师公所能回应的,只有一声温柔悲愤的叹息。
他轻柔的为年轻母亲的尸体闭上眼,许诺会为她带来崭新幸福的人间。
那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期望。
师公想,当他真的实现了期盼中的世外桃源时,就会是他真正成神的时候。
“还有山外来的那些人,从那些人的魂魄之中,我看到了南溟山外的所有苦难。”
在南溟山徒步散心的旅人,魂魄疲惫而衰败,像是失去了滋养的花,只是还维持着一个还活着的谎言。
可是压力、家庭、工作……所有一睁眼就要操劳的一切,都沉沉的压在旅人的心上。
师公听到了旅人的心声,他在说,为什么人生要如此疲倦,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却也不敢死。
还有那些因为重病而不想拖累家庭的病患。
他们的魂魄在愤怒的诘问,嘶吼着为什么要选中我,为什么不是别人生病而是我,明明一样都是人,为什么有人锦衣玉食一帆风顺,我却要承受这一切。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①
师公见到了太多这样的魂魄,所以,他回应了他们。
他说,在南溟山,你们可以放下一切忧愁烦恼,安稳幸福的生活。
如果从一开始就非生非死,那人就不需要再经历生老病死种种苦楚。
如果一切的烦恼和忧愁都从记忆中抹去,那人还有什么理由不会幸福平静?
“我和那些生命,互相都得到了彼此想要的一切,这样有什么不好?”
师公质问燕时洵:“他们不想要的生命,我要。他们想要的幸福,我给。”
“你在向我说出这样的话之前,又为人间做过什么?”
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都清晰的听到了从镜头里传来的话。
很多观众沉默了。
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到衰老的父母病痛却因为没有钱而只能勉强维持的身体,想到遭遇飞来横祸的亲人,想到每一个在手术室外和殡仪馆前痛苦的瞬间。
所有的哭喊都撕心裂肺,不想要承受生离死别之痛,甚至会幼稚的希望家人和自己可以同日死亡,这样大家都不必经受这样的折磨和痛苦。
有些人想起了沉重到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的工作,被领导将文件摔在脸上的时候,被甲方骂得像孙子却依旧只能陪着笑脸的无奈,在酒桌上喝到呕吐却还是在被客户劝酒的痛苦。
不是不想撸袖子撂挑子说老子不干了爱谁谁,只是,想到父母和孩子,想到家庭……一忍再忍,苦笑着往下走。
争吵,琐事,压力,病痛。
没有人敢说,自己的生命中没有半点苦痛。
师公所说的话,就算听起来幸福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于人间,但是在蛊惑的声线和极具煽动感染力的诘问下,还是有很多观众,动摇了。
他们问自己,要是换成是他们,在面对有人可以提供“桃花源”的时候,会如何选择?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人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是我真的活得太苦了,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想要去长寿村,对不起,我想要幸福。]
[唉,之前我还说那些去长寿村找什么健康的病患都是傻子,这种话都信。但,想想要是我,我应该也会去吧,我不想让我爸妈连养老钱都掏空了给我治病。]
[只有我一个人听哭了吗?我很支持他说的话,他说的没错啊。]
[我妈妈住院,我拿不出钱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忽然有点讨厌燕哥了,他要是真的把桃花源拆了,我去哪啊?我也想要幸福。]
[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我活得太累了,我想要去那里。]
[只要他能让我幸福,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烂命一条,不如换几天好日子。]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看向师公的目光依旧坚定而清醒,没有半分动摇。
师公问他,见没见过人间。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和李乘云一起云游四方的时候,独身走南闯北的岁月。
燕时洵走街串巷,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见过撒泼耍赖的恶人,也见过毫无阴霾的魂魄。
柴米油盐的人间,一直都在燕时洵身边。
他与生命同在。
很多驱鬼者都会为了金钱和声名,而选择为权贵富贾服务,为在众人间的盛名和厚实的身家而洋洋得意,将价格作为衡量驱鬼者实力的标杆。
但是,燕时洵却从一开始,就拒绝了算卦改运这些更容易在权贵那里取巧赚钱的方式。
即便有人骂过他“装什么清高”,燕时洵也只是漠然无视,独行于人群之中,向急需帮助的人伸出手。
燕时洵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那些作为了结因果代价而收取的金钱,去往了哪里。
——到了每一个急需金钱的地方去。
需要重建生态的野狼峰,失去医生儿子的衰老父母,因兰泽死去而痛苦的父母……
从人群中得到的钱财,回到了人群中。
但是此刻,当师公诘问燕时洵的时候,他却对那些过往闭口不言。
像是他觉得,那不过是身为驱鬼者,最寻常不过的所为。
师公愤怒诘问,燕时洵却一片平静,语气近乎于漠然。
“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生人没有区别,我和他们同样活在天地间。”
燕时洵平静道:“我所能做的,只是最微小不过之事,渺小得不值得一提。”
当燕时洵的声音顺着屏幕传到观众们耳边时,很多原本还在哭泣埋怨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燕时洵就像是一剂清醒苦药,将很多人原本发蒙而混乱的思维,从被蛊惑的边缘拉了回来。
有的观众开始慢慢反应了过来。
[如果燕哥这样的,都算是什么都没做,那我算什么?]
[我老妈信佛,她告诉我,须菩提要做善事才是须菩提,但是当须菩提认为自己在做善事的时候,就不是须菩提了。我当时没懂,现在看着燕哥,我忽然有点懂了。]
[好奇怪,刚刚那个老人说话的时候,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对,像是被人下了药一样,燕哥出声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忽然觉得那个老人让我有点毛毛的,好可怕。]
[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人来管路星星了啊啊!!!]
[你们仔细看那个老人啊,他,他怎么看起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卧槽还真是!他的肉和骨头呢?好像只有人皮一样呢?]
[妈妈呀!头皮发麻。]
燕时洵低声道:“但是……”
一直在燕时洵心中默念的符咒生效。
古老玄妙的符文化作一个个金色的文字,一圈圈环绕在他的手臂上,穿透浓重到看不清四周的黑色雾气,像是太阳闪耀在此。
燕时洵抬眸,愤怒到极点之后,就只剩下了冰冷的理智。
“我尊重生命,保护生命。”
燕时洵磁性的声音慷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在清晰吐露唇间:“我不会随意插手他人的因果和选择,但,如果有人需要我的帮助和保护,我不会吝啬。”
“你说这里是桃花源?”
燕时洵冷笑间带着嘲讽:“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悬棺里的尸体,看看他们怎么说?”
话音落下,不等师公做出任何反应,燕时洵就像是离弦之箭,手持金光直冲向师公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瞬间便将所过之处的黑雾荡涤开来,像是一支直直射向师公的利箭,破空声爆鸣不止。
与此同时,师公也豁出去了所有,不管不顾的用自己的整张人皮包裹住了棺材。
情急之下他打不开棺材,无法顺利吞噬南天,那他也就只能这样,用最快的方法。
就算这样会导致冬至祭的效果大打折扣,但师公此时也不顾上了。
大片大片的菊花穿透师公皮囊上的破洞,从他的皮肤上开出来,轻轻晃动。
他整具身躯都因此内里棺材的棱角存在,而被撑得肿大狰狞,勉强才能辨认出人形。
看到这一幕的观众,人都快要被吓傻了,还有人被恶心得干呕。
——这简直就像是用人当容器,在皮肉上种花!
但是,此时对峙的三人,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邺澧和燕时洵的眉眼甚至没有动摇一下。
就在燕时洵的攻击抵达到师公身前的时候,师公却忽然咧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张曾经恍然如神像般慈悲的脸,现在已经狰狞可怖。
“燕,时,洵。”
师公在称呼起了燕时洵的真名,恶意的笑容在嘴边扩散,一直咧到耳边:“我听到,南天说出了你的真名。他在怨恨你,为什么不来救他,让他受苦。”
“所以,我准备……回应他的乞求。”
师公低声嘶语,粗粝难听:“鬼神重视你,对吗?”
“那你们,就永困于南溟山的生死之间吧。”
与此同时,山崖上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巨响。
“砰!”
“砰!”
随之而来的,还有重物掉进山谷之中的回响。
所有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于空寂山谷,显得更加阴森恐惧。
燕时洵手中金光送入师公胸膛,却像是扎穿了一片棉花一样,轻飘飘没有实感。
师公咧开笑容,下一瞬轰然炸开,化作一团团花瓣。
燕时洵愕然回身望去,却发现那些悬挂于山壁上的悬棺,一具接一具的掀棺而起。
刚刚传来的声响,就是那些悬棺发出的声音。
上千具尸骸从棺木中缓缓起尸。
它们有的只剩下一把枯骨,没有血肉的骷髅仰视着燕时洵,有的鲜活如生人,柳名的脸上还带着轻松却诡异的笑容,像是刚做完一场美梦。
但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珠在黑暗中渐次亮起。
每一双眼珠,都死死盯着燕时洵和邺澧。
“杀了他们,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神。”
师公嘶哑的声音回荡于黑暗中。
下一刻,死尸沿着山壁迅速攀爬而上,飞快直冲向燕时洵和邺澧。
如饿兽扑食,凶残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