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邺澧的力量之下,整座南溟山都陷入了非生非死的静止状态。
但是,因为悬棺中的死尸,早就被师公做成了非人非鬼的怪物,所以在这种时刻,竟然意外的不受影响,反倒成为了活动最敏捷的存在。
上千具尸骸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赤红的眼珠在黑雾之中阴森惊骇。
它们的移动速度很快。
虽然是死尸,但却因为有残魂被困在身躯中而没有彻底僵硬,还残留着曾经活着时对四肢的控制。
几乎是师公一声令下之后,这些死尸就顺着山壁攀爬而来,稍微眨下眼睛的功夫,就会发现那点点红光在细细碎碎的声音中越发靠近自己,甚至在黑雾中留下一道道赤红残影。
这是任何人看到都会惊骇到头皮发麻的景象。
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揪着心脏祈祷着燕时洵能够逢凶化吉,一定不会有事。
然而当事人却一脸平静,俊容上看不出一丝惊慌。
燕时洵垂眸向下看去,所有的愤怒和痛惜此时都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那些尸骸中,又有几个还能够被拯救?
没有了。
要么已经变成了柳名那样的怪物,要么,就连魂魄都被生生困在枯骨之中,不得解脱安息。
如此,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师公嘴上说着要给生命以幸福,但却连人都不懂。哪怕这些尸骸中还剩下一个有被解救的可能,他都会因此而束手束脚。
但是,师公做得太绝了,却反而将施展的空间让给了他。
燕时洵如此想着,心中冷笑,长腿向前迈近一步,手掐法决想要向那些尸骸而去。
却被旁边的邺澧握住了手臂。
“不必你去。”
燕时洵微微挑了下眉,惊讶的看向邺澧。
而邺澧的目光穿过浓重的黑雾,一直落向万丈山崖的最下方。
那些尸骸连占据他视野的资格都没有。
被黑雾笼罩的深渊之下,一道道身影逐渐从雾气中凝实,隐约可辨出高大魁梧的轮廓。
他们身披铠甲,甲片寒光凛冽,手中紧握腰间长剑,盔甲笼罩下只有一片黑暗看不清面目,却像是随时等待将领命令拔剑出征般肃杀。
战马嘶吼,长矛直指深渊之上。
一排排将士整齐列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整个山崖下的黑暗中一直延伸到远方,都是十万阴兵。
旌旗烈烈,威压沉重锐利。
就在邺澧垂眸看向山崖下时,将士们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原本沉默低垂着的盔甲整齐划一的扬起,看向上方。
一时之间,金属相撞的声音叠加回荡在群山之间。
刀剑出鞘,战马扬蹄,将士们坚毅冰冷的目光锁定住山崖上攀爬的尸骸,瞬间发起了进攻的冲锋。
将士们疾驰于山壁之上,即便是陡峭山峰也如履平地,锐利进攻的气势压顶而下,让即便是非生非死的尸骸,也遵循着魂魄残留的本能求生欲,迟疑的暂停住的动作,回身向下看去。
气势恢宏磅礴的列阵,倒映在每一双赤红的眼珠中。
黑暗丝毫没有干扰将士们的视线,阻碍他们的脚步。
他们本就存在于黑暗之中,与死亡相携而行,遵循主将的意志镇守酆都,守卫人间。
而在主将的命令之下——
凡是扰乱生死秩序者,死——!
山壁上原本杀意凶猛直冲向燕时洵和邺澧而去的尸骸,在压顶而来的沉重威压之下,恐惧到整具骸骨都在剧烈的抖动着,骨头相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它们原本的凶骇气势,在真正的精锐阴兵之下,瞬间荡然无存,反而变得惊恐而慌乱,向各个方向四散而去,慌不择路的逃命。
在这样绝对的镇压之下,残魂中遗留的本能求生欲占据了上风,来自于师公的命令再也不能指挥它们。
原本还笑得猖狂得意的师公还没等高兴太久,就惊愕的发现那些尸骸像是被猛兽追杀的弱小猎物,在群山之中四散逃窜,却唯独不敢再靠近邺澧和燕时洵所在之地半分。
师公不由得怒吼:“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这就是,你想要用来对付我的东西吗。”
邺澧低沉磁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如同鬼神高坐于神台之上,蔑视下方渺小的蝼蚁灰尘。
“不堪一击。”
邺澧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依旧准确的锁定了师公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穿透血肉纷飞的战场,在刀戈与骸骨之间,直直看向师公。
“南和也,二十年前,你侥幸逃脱,但现在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斩断,南溟山被割裂在天地之外,进入非生非死的间隙——你还有何处可逃?”
师公心中一惊,原本对于尸骸逃窜的愤怒,都在这一眼之下变成了对邺澧的恐惧。
仿佛他这二十年来日夜不敢停止的准备都是虚妄,他依旧是二十年前那个,在鬼神面前渺小无力得连反抗能力都没有的人。
曾经的阴影重新抓住了师公,让他刚刚才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的底气,瞬间荡然无存。
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眼睛仓皇向四周望去,想要躲藏进黑暗之中。
山崖下传来铠甲金属相撞的清脆嗡鸣之声,长刀落下,血肉溅起,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
战马嘶鸣着高昂起马蹄,然后重重落下,将活尸践踏成一片血肉,涂抹于山壁之上,又顺着石缝蜿蜒流淌而下。
腥臭的气味弥漫来开。
原本因为非生非死的尸骸而使得师公占据上风的战局,瞬间扭转。
——酆都曾中门紧闭,鬼差不出,言人间无救。
但,即便他们不曾出现,却也没有任何驱鬼者,任何鬼怪,胆敢轻视酆都。
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士,也随主将入主酆都,于阴阳生死之间沉默悍守。
而当十万阴兵重新出现在战场……他们凌驾于绝对的胜利之上。
燕时洵冷眼看着下方的一切,唇角微勾,冷笑一声迈开长腿。
“南天还在师公那里,我去把他带出来。”
燕时洵的眸光沉沉:“南阿婆曾经以自己的死亡来毁掉师公的力量,不能再让师公杀死南天,重新得到力量。”
邺澧微微颔首:“做你想做之事,不必有任何顾虑。时洵,我在你身边。”
燕时洵深深看了邺澧一眼,然后纵身一跃,直冲向师公所在的位置而去。
邺澧也随之动了起来,在师公没有注意到燕时洵之前,就踏在半空的黑雾中,一步步走向师公。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师公,狭长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视线锋利如有实质,让被注视着的师公有种被千刀万剐的疼痛错觉。
邺澧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裹挟着狂风与沉重威压。
仿佛整个天地都垂眼于此,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向师公压顶而去。
师公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而颤抖。
他再也保持不住冷静。
冬至祭被恶鬼入骨相破坏,让他无法得到力量,就连他视为最大底气的尸骸,都被鬼神轻而易举的压制,甚至没能威胁到驱鬼者。
他此时就像是棋盘之上打空了所有底牌的对弈者,可对面,却大军压阵,虎视眈眈,威严不可冒犯。
狂风吹卷起邺澧墨色的长发,他像是从天上而来,悬空踏着黑暗走向罪孽的魂魄。
死亡在他脚下,尸骸垒就神台,而鬼神高高在上,漠然俯视人间,看着将要迎来审判的魂魄在他脚下颤抖畏惧。
“南和也,年三百有二,杀戮生命两千四百六十九,囚困魂魄三千七百八十三。逃避酆都审判,扰乱生死秩序,妄图夺取大道以成神。”
“累累罪行,无任何可辩驳之处。”
邺澧居高临下俯视师公,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陈述:“酆都没有你的位置,人间与地府没有你的名字,你不存在于任何之地,没有归处。”
“唯有最后的下场——灰飞烟灭,永世不存。”
“此为,酆都判。”
邺澧每说一个字,师公面容上的恐惧就加重一分,下意识的摇着头往后退去,想要拉开与邺澧的距离,好像这样就能延缓既定结局的到来。
而与此同时,师公也丝毫不敢懈怠的在拼命汲取从棺材中传来的力量。
皮囊下棺材的存在,让师公的形象看起来狰狞可怖,甚至黄色的菊花从他的口鼻眼中冒出来,在每一个皮肤的伤口中摇曳开放。
但即便狼狈不堪,师公也再也不顾上。
他就像是将死却畏惧死亡的老人,为了最后一线生机,已经豁出去所有。
但是,注意力全都被上方的邺澧吸引去的师公,却没有看到……
就在他的身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敏捷而无声无息的靠近。
燕时洵让自己隐没于黑暗之中,将黑雾当做自己最好的遮挡物,迅速从空中跃下,敏捷灵活如大型猫科动物的身躯借助着山壁上的每一个石块凸起,不断在跳跃间调整身姿和方向,让自己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无声的从师公背后靠近。
战场上,阴兵对尸骸单方面的斩杀还在继续。
但是,那些将士们却像是早就认可了燕时洵身份一样,不仅没有阻碍燕时洵的行动,反而会在他经过的时候,瞬间分开一条通路,手中长剑为燕时洵扫清障碍,沉默却恭敬的躬身,目送燕时洵疾驰而过。
尸骸被将士们钉死在刀戈之下,不让这些非生非死的怪物,有半点干扰燕时洵和邺澧的机会。
燕时洵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也不由得在疾驰间回身,疑惑的向两侧的阴兵看去。
然而,他却只得到了一个恭敬的垂首。
燕时洵:……?有那么一丝诡异,好像这些阴兵也奉他为主一样。
不过时间紧迫,所以燕时洵只是将疑惑暂时放在心中,就重新向自己的目标而去,悄无声息的在黑暗中,落在了师公身后。
当师公在心神剧烈动摇之时,所有的注意力和戒备都放在前面的邺澧身上,却因为慌乱而出现了破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燕时洵在靠近。
等师公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南和也!”
厉声暴喝之下,燕时洵的手掌抓向空气,金光便将空气化作长剑,被他牢牢握紧在手中。
然后,从后方直指向师公的头颅。
“罪孽,该还了!”
邺澧和燕时洵一前一后,同时迅疾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