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宋辞没想到,就在自己一低头一闭眼的功夫,周围的场景竟然就此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现实,就连之前虚弱的身体都像是离他远去,变得轻盈而灵活,没有了酸痛感和疲倦,而是变得健康且充满了力量。

小少爷还没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先被旁边路星星的惊叫声给吓了一跳。

“路星星你是疯了吗?一惊一乍……”

小少爷不耐烦的转过头往路星星那边看去。

然而当他看清楚路星星身后的人形之后,却猛地一惊,连嘴里的话说到一半都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路星星视线相对的方向,站着一具不似活人的纸人。

从小少爷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人虽然眉眼五官栩栩如生,四肢俱全灵活看不出破绽。可是从侧面看去,那人却只有轻飘飘一张纸,没有半点厚度。

是真真正正的,纸片人。

纸人在笑。

它那双被用黑笔画出来的眼睛里,纯黑无光的眼珠转了转,嘴巴的弧度上扬,就连两腮的两团艳红,都像是变得更加殷红如血,仿佛是被血液沁染过的颜色。

纸人死死的盯着路星星,就在路星星被惊吓得浑身僵硬无法移动的时候,它缓缓抬起了手,手指伸向路星星,似乎要往他的眼睛摸去。

小少爷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浑身冷汗,可是在路星星的视角看来,却并非纸片人。

而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笑得诡异,却在夸赞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很美。

“可惜,我只有这样一双眼睛,你看到了吗?它丢了。”

那人僵硬的笑着,向路星星请求道:“没有人来帮我修缮眼睛,我好难过。能请你……把你的眼睛给我吗?”

路星星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要开口骂这人,让他有病就去看医生,眼睛有问题就去手术,问一个道士眼睛坏了怎么办是不是找错人了。

但是,路星星却在想要张嘴的时候,惊恐的发现,明明前一刻还正常的嘴巴,现在却忽然无法开口。

并不是被胶水粘住了嘴巴,也不是喉咙发紧声带失去作用,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嘴巴!

路星星从对面人的眼睛中,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的眼神惊恐,可原本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却空荡荡一片光滑,没有一点裂口。

这让他原本俊美恣肆的面容变得怪异起来。

就好像是手法粗糙的画师,忘记了人还有嘴巴这回事,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嘴巴画在他的脸上。

怎么会这样!

这,这是什么情况!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路星星变得惊慌,后背瞬间冒出了一阵热汗。

他想要跑,在那人的手真的摸到他的眼睛之前。

但是却有奇怪的力量拽住了他,不允许他离开。

路星星转了转眼珠,在脖颈无法动弹的情况下,拼了命的往下面滑去,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在制止他的脚步。

然后他就看到……

在自己的脚下,原本应该是房间水泥地面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水面。

层层涟漪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向外荡漾开去,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聚集在水面下,逐渐从深深的湖底浮上来,贴着水面仰头向上望去。

模糊的面目上,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下了透光的空洞,嘴巴却高高咧起。

就好像是景点观赏池里,看到了抛洒过来的食物,而聚集过来的鱼群。

只是现在身份调换,路星星才是吸引鱼群的鱼食。

却看不见,谁是扔出了这一把鱼食的看客……

“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跑?”

就在路星星目眦欲裂拼命想要从原地挣扎离开时,却愕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无功,像是噩梦中的一切跑动都无法影响床上沉睡的身躯一样。

但是,当路星星心中逐渐悲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那人的手向自己伸来时,一股力量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臂,大力将他扯开。

被人触碰的那一刹那,路星星忽然觉得自己原本被禁锢在原地的身躯,重新能够活动了。

就好像定身符咒的效果退去。

路星星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跌倒。

他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入目就是宋辞那张在怒火下格外艳丽生动的脸。

路星星甚至来不及向宋辞解释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也没有往旁边人的身上投去一眼。

他立刻反手抓住小少爷的手臂,反客为主带着小少爷拼命的大跨步朝前面跑去。

宋辞还没能理解这都是什么事,刚看着路星星那张显得呆滞甚至不可置信的脸,准备开骂,就有一阵失重感传来。

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脚下踉跄了几步,才出于身体本能的迈开步子,为了不跌倒在地而被强制着跟着路星星往前跑去。

“路,路星星!”

宋辞气得咬牙切齿的大吼:“你干什么呢!”

路星星在疾速的奔跑中回头,越过宋辞往后看去。

那人还在原地站着。

他似乎也对路星星的逃脱有些惊讶,原本伸出去的手缓缓落下,恢复成站立的姿势。

那人微微转过身来,朝向路星星的方向,笑着咧开的鲜红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说——

你想,跑去哪?

就连路星星带着宋辞跑过的地面,都像是被劈开了河床的大地。

水泥地面寸寸龟裂,巨大的裂缝追着两人的脚步一路延伸,如蛛网追逐猎物。

而原本在路星星脚下的水流灌溉进来,汹涌磅礴的填满每一条沟壑。

那些从湖底浮现出的一张张模糊面容,也跟着水流一起前进,追赶在路星星身后。

那人站在一切的源头,漆黑无光的眼珠僵直注视着路星星,像是在围困猎物的垂钓者。

那一瞬间,路星星有种感觉。

好像他们所处的这整个空间,都属于不知来源的存在。不管他拼命的想要往哪里跑,都不过是在对方的手掌心里。

跑不出这五指山。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孙悟空,没有齐天大圣可以搅乱天地的力量。

路星星原本因为惊骇而剧烈狂跳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掉落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一丝绝望从他的心头浮现,燕时洵的名字就在嘴边。

我真的能够在这种情形下保护住宋辞吗?

为什么我不是燕哥那样的人物……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一切!

路星星原本狂奔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像是想要放弃挣扎。

但是在宋辞的眼中,却是路星星被一个涂了颜色的纸人吓得惊慌逃窜,慌不择路的往房间深处跑去。

他们每跑动一步,脚下铺着的白纸就会因为脚步的摩擦而裂开,露出白纸糊住的下面的画面。

宋辞被拽着狂奔到差点喘不上来气,也只能在空隙中低头瞥向自己的脚下。

他看到,被白纸覆盖住的,是一张张漂亮的山水画。

就好像是皮影戏的背景板,每一幕剧目都有不同的背景,早就绘制好的漂亮山水和村落,在皮影匠人手中灵巧变换,瞬息便换了场景与天日。

不过与背景板相比,此时被白纸糊住又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画面,要来的更大也更精致漂亮,真实到仿佛那并非是画出来的。

而是被截取了天地,放置在了画板上,所有的景物都定格于那一瞬间。

无论是青山树木,远处金红将落的夕阳,还是近处波光涟涟的湖水和村落,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都让人仿佛真的置身其中。

并且,随着他们的奔跑,这些场景也像是在他们脚下永远没有尽头的,蔓延向远方一般。

但比起这样的画面带来的震撼,宋辞的注意力却并不全然在这上面。

反倒因为被路星星带走了注意力而分心,并没有因为这些绘画出来的精致场景而动摇心神,产生联想。

宋辞被迫跑得差点上不来气,想要骂死路星星的心都有了。

但奈何他从小到大都不善于运动,身娇肉贵,连学校的体测都从来是勉强在最后一秒及格,还会跑得小脸煞白,冲过终点线就被搬上救护车。

更别提此刻像是马拉松一样的跑法了。

宋辞只觉得自己像是出来遛狗的倒霉主人,拉绳子都拽不住撒欢的狗子,只能硬生生被哈士奇拽着一路狂奔,想要停下来都是奢望。

以后打死我我都不会养狗,尤其是哈士奇,绝不!

从今天开始,我和狗不共戴天!

宋辞内心悲愤。

但就在他怀疑自己要被路星星拽着跑一辈子的时候,却发现路星星的速度在下降,并且逐渐停了下来。

宋辞一喜,赶紧喘了口气调整下呼吸,就冲上来,照着路星星的脑袋就是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声。

像是拍西瓜一样响亮。

“你是狗吗?”

小少爷厉声喝道:“什么都不说就疯了一样往前跑,你是没有嘴还是不会说话?跑什么跑?”

路星星眼神悲凉的转头看向宋辞,泛红的眼圈里甚至还浮现出一层水光,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一样。

小少爷:“…………”

小少爷:“!!!”

什么情况?路星星这家伙竟然还有哭的时候?

宋辞心中一惊,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只见过路星星玩疯了的时候,哪里见过路星星哭?还是这么一副悲伤到哽咽的模样,仿佛被哈士奇被剃光了毛一样痛不欲生。

路星星可是出了名的刺头,娱乐圈里,只要他看不顺眼的,或是知道了对方阴私的,他都能毫不留情的开口骂对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自己这么做的后果。

也因为这个,所以很多娱乐圈人都在厌恶路星星的同时,又畏惧于他,生怕他抖出点自己见不得人的事情来。

要说这么张狂敢说的路星星有怂的时候,宋辞也只在燕时洵或者燕时洵爱人在场的时候见过。

可是现在……

宋辞一时也顾不上骂路星星了,赶紧拽住他不让他继续往前跑,然后急急的上手去查看路星星的情况。

“你这是怎么?受伤了吗?”

宋辞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纸人就已经对路星星做了什么。

但路星星却一把攥住了宋辞想要撕他衣服的手,眼中含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路星星:我的嘴呜呜呜,我没有嘴了,我不仅保护不了你,我还再也说不了话了。

对一个话痨而言,最恐怖的惩罚是什么?

——让他再也说不了话,连嘴巴都生生夺走。

路星星伤心欲绝,甚至已经在自暴自弃的盘算着,要不然他就死在这里得了,只要能把宋辞送出这样的危机之外就行,他就不想活了呜呜连嘴巴都没有的人生,简直一片灰暗!

宋辞:……?

发什么疯?

小少爷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纸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了原地。

在他们跑过的地方,只有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房间,看不到尽头在哪里。

四面墙都是白色的,就连地面也被白纸糊住。

只有窗外金红色的夕阳映照下来,透过玻璃,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颜色。

一片暖洋洋的光亮下,却更加死寂空荡到令人心慌。

唯一还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只有自己身边的伙伴。

宋辞顿了顿,立刻将自己从不舒服的心理状态中拔出来,同时也因为纸人的消失而松了口气。

最起码,路星星是安全了。

他借着被路星星攥住手掌的姿势,强硬的将路星星推向旁边的窗户,一把将他按在玻璃上,借着阳光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

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血液的颜色,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宋辞这才勉强松了口气,疑惑的问道:“你光是指着自己嘴在干嘛?声带被人割了?”

路星星更伤心了,疯狂向宋辞比划:你看不见我嘴都消失了吗!

宋辞:……行,这狗子是真的疯了。

“张嘴,说话!”

宋辞的耐心终于宣布告罄,不耐烦的扬手给了路星星的胸膛一拳。

“唔咳咳……”

路星星倒吸了一口气,猝不及防之下,不由得痛得咳了出来。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力气?这也太疼了,之前疗养的时候你哥哥是天天喂你成了精的人参吗?”

路星星一手捂着自己胸口,觉得被宋辞这一拳砸得眼冒金星,龇牙咧嘴的开口抱怨。

“你当我想?揍你不费力气?还不是因为你死活不说话和疯了一样。”

小少爷冷哼一声,翻了白眼,才不准备惯路星星那些搞怪的臭毛病。

况且他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知之明,要说人被他气死了他信,但要说人被他打死了打疼了……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他像是体力那么好的人吗?

小少爷被气得又一掌拍在路星星的手臂上。

路星星顿时疼得“嗷!”一声喊了出来。

但不等两人再说什么,他们像是忽然都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原本想要说的话停顿在了嗓子里,视线呆滞的向彼此看去。

面面相觑。

“我……我的嘴还在?”

“我打人真那么疼?”

两人同时向对方发问。

随即,都因为对方的问题而渐渐皱起了眉。

“什么叫嘴还在?人会把嘴丢了吗?”

小少爷死死的皱着眉,抬手就揪住了路星星的嘴唇一顿毫不留情的揉捏。

“疼不疼?在不在?”

“在在在,疼疼疼!”

路星星顿时眼泪都喷出来了:“快放手,真的超级疼啊啊啊嘴巴要被你揪掉了。”

宋辞冷哼一声,放开了手。

路星星立刻也松开了攥着宋辞的手,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住嘴巴,疼得眼睛里水光一片,潋滟好颜色。

在夕阳的光线下,路星星此时的形象颇有些西施捂心口的美,充满了破碎的剔透感。

令在娱乐圈里见惯了美色的宋辞,都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由得被俊美青年的脆弱痛苦吸引去了目光。

——但路星星一开口,这份美感立刻就被大锤抡碎了。

“我的嘴还在,我的嘴没有丢哈哈哈哈!”

路星星狂喜。

滤镜碎了一地。

小少爷瞬间恢复了冷漠脸。

果然,对于路星星这家伙而言,什么俊美什么形象,都根本就是假象。

不过,路星星不似作伪的狂喜,还是让宋辞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所以……你刚刚不说话,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没有了嘴?”

宋辞疑惑道:“发生了什么,让你竟然有了这种想法?”

正常人会觉得自己没有嘴了吗?

路星星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刚刚经历的看到的,都说给了宋辞听。

“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我们要死在那了,怎么跑都根本跑不过那些水鬼,太恐怖了。”

说着,路星星就往地上一指,想要给宋辞看刚刚那些紧追不舍的鬼脸。

结果这一看,路星星却傻了眼。

——哪有什么水鬼和河流?

分明只有被踩得皱巴巴裂开的白纸。

还有白纸下面露出来的山水画。

难不成,刚刚是他看错了吗?

路星星有些迟疑。

但问题是,那些东西都真实得过分,他丝毫不觉得那是假的。

不管怎么样,立体的东西和平面的画面,他还是分得清的吧?这种东西应该没有人会看错。

并且嘴巴消失、舌头舔不到嘴巴在哪里找不到出口的感觉,也真实得过分。

路星星一直伸舌头试图去舔自己的嘴巴外面,证明自己的嘴巴还在,这才觉得心安了下来。

宋辞的视线落在地面上,因为路星星的话,才想明白了路星星刚刚突然发疯的原因。

这傻子,竟然是想要带着他逃命吗?

宋辞又是生气又觉得好笑,因为路星星的举动,也无法真的对他生气,只好翻了个白眼骂道:“你看的根本就是水猴子吧?哪来的水鬼,你家的?”

路星星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虽然我还真没见过水鬼,但如果你想看,我们可以去找张大病。”

“我现在觉得,只要跟着张大病,就能看到所有的鬼。”

路星星诚恳的向宋辞道:“这要是放在以前,张大病说不定还能写一本《新山海经》,或者一本《百鬼图鉴》之类的。”

“这家伙当导演,根本就是入错行了嘛。”

路星星指着他们周围的场景,抱怨道:“我敢肯定,我们绝对又是遇到了什么邪祟了。”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进来的时候,这还是个正常的房间,应该就是放皮影道具的。但我们聊了会儿天,就变成这副模样——绝对是张大病的功劳!”

要是路星星说别的,说不定小少爷还会看不惯他,和他怼上几句。

但要是说起张无病,宋辞却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和路星星达成了共识。

这倒是真的。

张无病遇鬼的运气,确实是宋辞这些年来见过最牛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想要来参加这节目。

“如果你刚刚嘴巴消失的事情是真的……”

小少爷犹豫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指骨纤细的手掌张开又攥紧,纤细白皙的手臂上即便暴起青筋,也没有丝毫狰狞感。

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瘦弱无力的手臂,即便多年来不事劳动也不见阳光,被养得瓷白而软乎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面对路星星这样虽然远不及燕时洵,却也常年锻炼的身体时,本来应该无法打疼他才对。

然而……他却仿佛有了原本不曾拥有的力量。

小少爷心中震撼,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下来。

“那也许,我也真的有了力气。”

宋辞恍神,轻声说着,抬起了头看向路星星身后的玻璃。

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微微眯了起来。

随即,在路星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宋辞猛地捏紧了拳头,眼神变得狠厉,一拳迅速挥向路星星。

路星星错愕的瞪大了眼睛,身体本能先他一步的动作,双手交叉挡在身前,脑袋低下,做出防御的姿势准备躲过宋辞突然的袭击。

“砰!”

宋辞一拳砸在了路星星身后的玻璃上。

然而,准备迎来的玻璃碎裂声却没有出现。

宋辞的这一拳,是砸在了钢筋水泥上一般,发出了厚重的闷响声。

随即是墙皮砖石脱落的“哗啦!”声。

宋辞眼睁睁的看到,窗户上破了个大洞。

可洞后面,却不是外界的空气和院子,而是实打实的红砖,还有夹杂在砖缝中血红色的东西。

透过光线的玻璃窗,还有窗户上的砖石……

这样的场景杂糅在一起,荒诞而诡异。

就像是没有了常识的画师,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拼接在了一起。

宋辞觉得这玻璃就像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他想要打破没有尽头的房间,从唯一可能与外界沟通的窗户跳出去。

结果这窗户结结实实的告诉他——玻璃后面,不是自由和安全。

而是坚实的围困。

宋辞不可置信的微微摇着头,无意识后退了半步。

闭紧了眼睛准备迎来被揍的疼痛感的路星星,也大着胆子一点点睁开眼睛,从自己手臂交叉的缝隙中,朝宋辞看去。

这一眼之下,路星星原本悲愤的质问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错愕。

他从宋辞的表情上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头朝身后看去。

在看清玻璃上一切的瞬间,路星星眼睛大睁。

“这是……”

路星星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在两人的注视下,这一间房间里的窗户,渐渐从立体的景象,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回落到了单薄的形象中。

变成了一副挂在墙面上,破损了的画。

就好像宋辞一拳砸碎了假象,于是画面不再欺骗眼睛,露出了原本的真实。

——从一开始,房间的窗户,根本就是画出来的。

不存在能够通往外界的地方。

路星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迅速扭头朝两侧看去。

每一侧的房门后面,都连着下一个房间,下一个房间后面是下下个房间……

永无尽头的延伸。

他们就像是被摆放在花盆边缘上的可怜动物,只能沿着狭窄空荡的边缘一直循环走下去。

却永远也找到出口,无法从这里逃离。

路星星陷入了沉默。

宋辞垂下头去,发丝从耳后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精致漂亮的眉眼。

“我们这到底是……在哪里?”

“燕哥,燕哥!”

……

燕时洵在查找光碟无果之后,就站直了修长身躯,视线从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扫过。

且不说各地的皮影戏都有各自的特点,一般的经典曲目都会以本地区发生的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如果不是本地人,或对该流派的皮影戏很熟悉,那就无法知道曲目本来的名字和故事。

况且,燕时洵本身也不是会听皮影戏的人,对此就更没什么研究了。

他是个没有娱乐活动的人,生活中除了捉鬼驱邪,帮助他人之外,就是在家休息。

休息的时间也只会被他拿来睡觉,或是看书修行。

对于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娱乐,燕时洵都不甚了解,各类游戏或者视频平台甚至没有在他的手机里,连个社交账号都没注册过,手机只应用了最原始的功能。

就更别提已经落后于时代,曾经的娱乐活动了。

比如皮影戏。

燕时洵少年的时候,倒还曾在集市或庆典上,见过皮影戏的出现。

但那都并非是白纸湖皮影。

而近些年新的娱乐开始普及,原本会令孩子们很是兴奋的皮影戏,也渐渐消失在集市上。

变成了被摆在博物馆中,逐渐失去活力的古老传承。

燕时洵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回想着刚走进房间里时看到的那几幕,努力与他见过的各类剧目进行对比,却只是无用功。

他问起张无病时,张无病也只是茫然的摇摇头:“来之前,我倒是翻了导演组准备的资料,也看到了几个白纸湖皮影比较有名气的剧目,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里面的情节,是我们刚刚看到的啊。”

张无病虽然对这些传承文化了解的更少,但他就是单纯的比对人物,都觉得不相符。

毕竟他们看到的画面中,有个看起来哭得很惨的女性角色,这个特征还是很标志的,一个个比对过去,很清晰的就能发现这个情节并不在经典剧目中。

“不过燕哥,你要找那个干嘛呀?”

张无病奇怪的道:“是那个情节有什么问题吗?”

“不。”

燕时洵眉头紧皱:“如果能找到它对应的剧目,就能知道它本身的背景和发展,知道它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就没有问题。”

“但如果没找到……”

就会让燕时洵怀疑,那剧目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莫名其妙的在自己播放。

对于燕时洵而言,没有偶然一说。

他了解张无病。

虽然这个小傻子总是大大咧咧,丢三落四,因为被家人一直保护着,所以对人情世故、为人处世也不熟悉,现在做了导演也还是磕磕绊绊的摸索着往前走。

要是这个小傻子身边的谁起了恶念,想要坑他,恐怕他被骗了还傻乎乎的没有发觉。

但是,即便有这么多缺点,张无病却并不会说谎,或者欺骗他。

张无病说,自己应该是关了光碟机的。

这句话,燕时洵信。

即便他们进来的时候,亲眼看到光碟机在播放,但燕时洵还是想要找到证据来证明,确实是张无病忘了关,才会真的相信是张无病记错了。

然而,找不到证据。

那张他们进来时被播放的光碟,并不在这堆光碟里。

不,燕时洵甚至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光碟——或是,有鬼怪作祟,兀自操纵皮影,上演出一幕全新的故事。

燕时洵的视线扫视过房间,落在了摆放着杂志的架子上。

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吸引住了他。

他迈开长腿走过去,从架子上抽出了那本落满灰尘的杂志,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

尘埃在光线下浮动。

燕时洵微微垂下长长的眼睫,唇瓣逐渐抿了起来。

这是当年采访过白纸湖皮影几名大师的杂志,但是在访谈内容中,并没有白纸湖皮影的字样,取而代之的,是西南皮影。

燕时洵注意到,这几名大师就是海报上的那几位,并且每一位,都姓白。

这是一个同姓村子,所有人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而最出名的,就是那位被张无病寻找却无果的传承人。

白师傅的祖上从二十八代以前,就从其他地区搬来,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落了脚,重操旧业干起了皮影以维持生计。

其他亲戚前来投奔,因为可怜他们,所以第一代的白师傅,将这门手艺也教给了那些亲戚们。

村子发展到白师傅这一代,很多人都在学会了这门手艺,靠着它吃饭,并且形成了自己的流派,区别于其他地区的皮影,被称为西南皮影。

在杂志上,除了传承人白师傅为人低调谦和之外,其他几位接受采访的皮影大师,都对自己和皮影充满了过分的自信。

他们甚至说西南皮影将会成为皮影戏中的主流,从此以后只要提到皮影,大家就只会想起西南皮影,其他的都是劣质产品,不值一提。

杂志的记者似乎也对这个答案很是惊讶,甚至觉得荒诞,再次问起问题时,甚至无法掩饰自己讥讽的口吻,向几人问:凭什么这么有自信?

那几人似乎觉得自己被记者看不起,也被激怒了,说西南皮影的精髓在于皮下的骨,为了发扬西南皮影,他们专程请来了一位顶级的木工大师,专门研究撑起皮影的骨架。

等到那位大师研究出了新的技法的时候,就是西南皮影走向世界,享誉全球的时候。

几人还得意洋洋的告诉记者,要珍惜现在能够采访他们的机会,等以后他们成了世界大师的时候,像这种小杂志,连见他们一面都得排队,还要看他们愿不愿意见,给的钱不够就别想采访。

虽然燕时洵没有亲眼看到当年的采访现场,但光是从采访记录的行文中,就足够他在脑海中重新架构出每个人的形象和语气。

他仿佛穿行过时光,走到了当年的采访现场。

还被叫做西南皮影的白纸湖皮影盛极一时,很多杂志报纸都来采访和宣传。

在纸媒当道的年代,那对于很多手艺人而言,是一件很值得高兴和被肯定了成就的事情。

但显然,接受采访的几名皮影大师,除了传承人以外,其余几位都自视甚高,也让采访者的感官迅速下降,场面变得僵持。

最后还是传承人白师傅出声,自谦的说西南皮影还存在很多不足之处,还要继续努力提升,以此来缓和了局面,结束了采访。

燕时洵连翻了好几本当年的杂志,发现这些大师接受采访时拍的照片,要比海报上的模样年轻很多很多,能够差出几十岁来。

他翻看了一下这些杂志的时间。

果然,这些采访都是四十年前左右的事情,那个时候,谢麟都还是个孩子。

不过,随着燕时洵一一翻过杂志,就发现在这些人的采访中,口吻越来越高高在上,仿佛明天他们就会成为世界名人一般,对皮影的未来有着非常充分甚至满溢出来的自信。

倒是本来身为正统传承人的白师傅,越来越低调不语,即便采访场面尴尬,他也不再出声化解。

其中一份三十年前报纸上的报道,吸引了燕时洵的注意。

这份报道与其他所有的采访都不同。

有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出现在了这份报道中。

木工大师,郑师傅。

在一个所有人都姓白,并且都是皮影匠人的情况下,一位姓郑的木工……

看来,这位就是在之前的采访中,其他几位皮影大师提到的,会帮助将西南皮影发扬光大的人了。

而这一次的报道中,白师傅也显得很是高兴,就连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中,都能看出他脸上洋溢着的笑脸。

他亲切的挽着郑师傅的手臂,一起看向镜头,还笨拙的比了个“耶!”的手势,看起来颇有少年的活力。

燕时洵的目光落在照片中其他几名大师的身上。

除了白师傅以外,其他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很奇怪。

虽然这几位大师在之前的采访中,都口口声声说请来木工大师后,他们的皮影会更好。但是当这位木工师傅真的来了之后,他们的脸色却变得很怪异。

看向郑师傅的眼神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贪婪和嫉妒。

燕时洵拿着报纸的手顿了一下。

他不了解皮影。

但是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邪祟与鬼怪,常常因人的负面情绪而产生。

在所有人的嫉妒、恶意、愤怒之中,生命遭遇危险,生人成为冤魂。

燕时洵常年与鬼怪邪祟打交道,无论是三教九流或是街巷邻坊,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神。

这几位皮影大师,竟然像是想要从郑师傅手里抢夺生命一样。

只有在十年的采访过程中,逐渐被他们排挤到边缘的白师傅,虽然他从没有在嘴上过分夸赞过皮影,或者过于自信,但却是在真心实意的高兴。

这两个人站在照片的最前端,即便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却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想要一起成就一番事业。

白师傅在这份报道中很高兴,他说,有了郑师傅的加入,西南皮影最大的缺点就会被攻克。

燕时洵久久与照片上两人的面容相对视,然后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海报。

以及海报后面墙壁上的画。

海报上也确实有一位郑姓的木工师傅,但他的眉眼很是阴沉,嘴巴抿着嘴角向下垂。

而海报上位置在最边缘的白师傅,也已经垂垂老矣,不再有活力,只是耷拉着眉眼,一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甚至悔恨痛苦的模样。

两个人都与最开始照片上的模样不再相似。

墙壁上的画,也没有郑师傅的身影。

反倒是其余几位大师,都眉开眼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这些年间……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燕时洵随手抖落去这份报纸上的灰尘,仔细将报纸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大衣怀中,准备回头查查这几人之间的事情。

“走了,既然光碟机已经关了,也找不到那张光碟,那还站在这干什么?”

燕时洵招呼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张无病:“其他人不是还在前面院子?先去找他们。”

找不到有那位女性人物出现的剧目和光碟的事,让燕时洵颇有些在意,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但如果真的有危险,那当务之急,就是先确认其余人的安全,将可能有危险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准备。

燕时洵这样想着,准备回到第一进院子,等他亲眼确认了所有人的安全,将这边的事情告知邺澧之后,再独自回到这个院子。

张无病应了几声,甩着手一路小跑过来,跟在燕时洵身后,屁颠屁颠的往外走。

夕阳的光线投射下来。

院落中间种的树木已经枯萎,原本枝繁叶茂的场景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了巨大而枯枝狰狞如鬼舞的枯树残骸。

已经干枯脆弱的枯叶落了满地。

风一吹,哗啦啦的作响,空荡荡的回响在四合院里,令人仿佛心里也空空的没个着落。

张无病感觉自己都被冷风打透了,他抖了抖,赶紧抱住了燕时洵的手臂,这才觉得安心又暖和了起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热度从燕时洵那边源源不断的传来,让张无病一边在安心的同时,一边觉得这冬天确实是冷啊,在进这院子之前还好好的,这一转身的功夫,太阳又往下落了落,连带着温度都跟着降了下来。

张无病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回到前面院子之后,得回一趟车上,加个衣服才行。

但燕时洵却不像是张无病这样轻松。

作为监护人,他不是无忧无虑一切有家长担着的孩子,他需要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也因此更为敏锐的发现了院子里的不对劲。

枯树在院落中……困局。

燕时洵眉头一皱,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掐算。

下一秒,他错愕的微微睁大了眼眸。

无卦。

天地隔绝。

仿佛在这个院落中,天地并不存在,连大道都被遮蔽在外,因此连向天地询问的卦象都崩解。

燕时洵死死的盯着院子中的那棵枯树,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在炽烈温暖的日光中,枯枝横斜的阴影落在石板破碎的地面上,好像在扭曲颤动着,如鬼影张牙舞爪的摇曳。

鬼魂藏于枯树之中,嘶吼尖啸,狰狞的想要扑向来者,却又偏偏被困在树中,无法脱离。

“燕,燕哥?”

张无病察觉到燕时洵停下来的脚步,不由得抬头也顺着燕时洵的视线看去:“怎么了?这树也不好看,看它干……”

忽然间,张无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惊悚的看向燕时洵:“该,该该该不会这树有问题吧?”

燕时洵扭过视线,一把拎起张无病就拽着他大跨步走向院门:“闭嘴,快走。”

但是,就在燕时洵跨过半米高的门槛,马丁靴踩进第二进院落中时,他一抬头,却看到了与刚刚所见一模一样的枯树。

连枯枝投下来的影子都相同。

旁边房间的门半开着,透过门缝,还能看到里面的陈列。

与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一模一样。

光碟机,电视,海报,杂志……

一切都静静安睡在尘埃中。

张无病看着眼熟的场景,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

“燕……”

燕时洵眉头紧紧皱起,拽着张无病快步穿过院子继续往前走。

然而,下一个,下下个……

没有第二进院子。

也没有尽头和出口。

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全都是最后那个院子。

他们就像是站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只有无限延伸的相同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重复,没有离开的方式。

燕时洵脚步停下,站在原地,缓缓扭过头向后看去。

在他身后的大门后面,是另一个院子和另一扇门。

也有另一个燕时洵和张无病,在扭过头往后看。

像是电影中蒙太奇的拍摄手法,门中有门。

人后有人。

张无病被吓傻了。

“这,这?”

他大着舌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红色的夕阳悬挂在房檐后的天际,温暖如烛火摇曳。

枯树下的影子渐渐伸长,蔓延,在整个院子破碎陈旧的石板上,延伸向燕时洵的脚下。

而半开的房间里,本来关闭的光碟机自动打开,老旧的电视滋滋啦啦的响着,电流声刺耳。

随即,画面跃然而出。

女性皮影人物垂手而立,出现在电视的屏幕上。

她缓缓抬起头,描画着艳红色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屏幕外。

那目光仿佛透过房门的缝隙,一直看向燕时洵,与他沉沉对视。

燕时洵的心脏微沉。

他之前的预感,成了真。

没有被找到对应剧目的女性皮影人物,恐怕并不是皮影戏。而张无病的记忆也没有出错,他确实是关闭了光碟机。

只是,再次打开的光碟机,不仅没有放映任何一张光碟,反而上演的……是邪祟的剧目。

张无病不小心与那女性皮影人物对视了一眼,立刻被那份沉沉死气和怨恨的沉重,吓得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枯树的影子落在两人的身上,像是恶鬼无声咧开了嘴角。

四合院里每一扇房门后面,都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像是有人踩在地面上,在走向房门。

一道影子,在夕阳下映在了纸糊的房门上。

他手里提着滴血的刀。

他在咧开嘴巴,开怀的笑。

燕时洵却抿紧了唇。

影子的方向,反了。

来者不是鬼却也非人,那是……什么?

随即,一道道影子逐渐出现在每一扇房门后面,映照出一个个不同的形象。

眼睛嘴巴镂空如弯月的妇人,叉腰得意的村民,手舞足蹈的男人……

就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在燕时洵眼前上演。

所有人都是皮影。

每一扇门和窗,都是上演皮影的幕布。

影子戏,影子戏。

有影子的地方,就是皮影戏上演的地方。

这些人物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燕时洵,将他困在院子中,四面皆是舞台,只有他坐在观众席。

忽然一声悲戚的二胡声,划破院子中死一样的寂静。

燕时洵抬眸看去,就见房门后的电视机上,那女性皮影人物,在哀哀的哭泣着。

在这一声之下,整个院子中所有的影子,瞬间活了过来。

“吱……嘎——!”

一扇扇房门,被从里面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