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看得分明,郑甜甜……不,谢姣姣,就站在窗户后面,曾经郑树木站过的位置上。
工作间里的炉火已经熄灭,那些没有完工的半成品模糊隐没于黑暗之中,只能勉强看清骷髅和骸骨的轮廓,空洞黝黑的眼眶直直的望向院子里被木雕偶人包围的两人。
虽然间隔很远,但燕时洵却依稀能够读出那些空洞眼珠里所表达的意思。
它们在说……
救我。
因为活嘴活眼的缘故,这些木雕偶人无法自主的说话,而是喉舌被体内的机关控制。
机关虽然赋予了木雕偶人如同真人一样的动作,但也同样控制住了它们,让它们无法自主的行动,或是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燕时洵想起他之前在湖中戏院看到的那些木雕偶人,还有皮影博物馆里追杀南天等人的尸骸和皮影。
它们的嘴巴一直开开合合,想要对人说些什么。
只是因为它们狰狞诡异的外表,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以为,它们是想要伤害生人,就连燕时洵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
直到白师傅和郑树木,都分别拜托他救出对方,燕时洵再看到这些木雕偶人时,才终于知道它们本来想要说的什么。
它们凭借着本能追逐生人,并非是想要用生人的血肉填满自己木头身体里的空洞,而是在被幕后之人操控着追杀生人时,想要向节目组这些从外面来的人,寻求帮助。
曾经对郑木匠一家犯下过罪孽的村民们,都被郑树木兄妹留在了村子里,即便死亡,魂魄也被禁锢在木雕身躯里,不得投胎和安宁,一日日重复痛苦。
它们想要寻求一个解脱。
但是……
燕时洵冷漠的隔着满院的木雕偶人,目光如刀锋般尖锐,直直看向谢姣姣。
无论是做过错事而受罚的村民们,还是因为愧疚而甘愿被利用的白师傅,他们都被谢姣姣操控,无法从白姓村子离开。
虽然燕时洵还不清楚降生即为鬼婴的谢姣姣,到底是怎么在后续不断的逃过天地捕杀的,按理来说,天地不会容忍鬼婴这种一旦成长起来就即为可怖的存在,势必会在鬼婴觉醒力量之前,尽可能化解所有可能带来的危机。
但是谢姣姣却活了下来,还长到了这个年岁。
就像是恶鬼入骨相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一样,鬼婴也是如此。
每到中元节和鬼月,鬼婴附近的邪祟鬼怪就会不由自主的被鬼婴吸引,向它靠近,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会引起驱鬼者的注意。
而天地也会引导可能杀死鬼婴的驱鬼者或事件靠近鬼婴,鬼婴到真正死亡为止,都会一直多灾难。
于是,成功活下赖的谢姣姣,就成为了天地无可奈何的存在。
她本身就是由最纯粹的鬼气和怨恨构成,鬼气笼罩村子,再加上郑树木和白师傅的帮助……
白姓村子,已经是有来无回之地,在天地的掌控之外。
是因为谢麟吗?
燕时洵所能想到的变数,也只有那个在田野间抱走了襁褓的小少年。
以谢麟对于谢姣姣的保护和溺爱,恐怕就算他知道了谢姣姣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反而会愈发严密的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就像现在,即便知道离开邺澧的保护可能迎来危险,但谢麟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向郑甜甜寻求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郑甜甜和谢姣姣之间的联系。
哪怕得知真相的代价,过于沉重。
燕时洵没有在院子里看到谢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从房屋里传来任何声音,他出于对谢姣姣的警惕,已经在心里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谢姣姣,谢麟呢?”
在将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燕时洵的心脏就已经被可能的真相压得沉沉向下坠去。
而站在窗户后面的谢姣姣,看着被木雕偶人包围却依旧平静从容的燕时洵,不高兴的扯了扯手指。
她细嫩的手指远比常人灵魂,却在最柔软的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而在她的掌心里,握着数百根细长木棍搭建起来的小巧机关,像是木工匠人登峰造极的技艺所完成的心血之作,复杂精巧,足以让任何见到它的人惊叹。
也就是这样小巧的机关,灵敏的操控着院落中的木雕偶人,让原本行动迟缓的偶人,都立刻扑向燕时洵两人。
谢姣姣恨恨的咬住了唇瓣,看着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憎恶。
凭什么这个人可以看起来这么平静?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求饶!她想看的不是这样的场面!
她想看到所有人都畏惧于她,再也没有人胆敢伤她分毫,那样,那样才对!
谢姣姣没有回答,但是木雕偶人猛然的攻击,却已经代替话语,给了燕时洵答案。
他顿时心里一痛,知道谢麟已经可能出事了。
燕时洵灵敏的一侧身躲过眼前木雕偶人的攻击,身姿如流风回雪,在转身时迅速回手扣住偶人的脖颈,全凭着肌肉记忆下意识反击,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便听到“咔吧!”一声。
偶人的脖颈被捏碎。
木雕的头颅立刻从身躯上脱落,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腐臭的血液从木雕的身躯中喷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溅了燕时洵一身。
他错愕的看去,就见失去了头颅的木雕偶人并没有倒下。
和生人不同。
即便没有了头,也只是让偶人的行动慢了几拍,身躯似乎在茫然的寻找着头颅的踪迹,原本伸向燕时洵的手,也迷茫的去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脖子。
但也正因为木雕偶人的这一倾身,让燕时洵看清了它失去了头颅后的身躯内部,并非如他所想是木质的。
而是……腐烂血红的肉。
一瞬间,燕时洵的眼眸大睁,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木雕偶人从来就没有渴求过生人的血肉,因为它们中空的木质身躯中,一直都放着它们本来的血肉。
——那些死去的村民,他们的尸体恐怕并没有得到安葬。
而是被塞进了木雕中。
民间常说,入土为安。
但郑树木兄妹对村民们的滔天恨意,让他们不肯让村民们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安息,自然也不会将村民们的尸骸好好安葬。
他们就是要村民们即便死亡,也要经受着魂魄和身躯双重的折磨。
魂魄在皮影戏中日夜回忆受苦,身躯则被风吹雨打,渐渐腐烂却得不到安宁。
所以那些村民们,才会不惜向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求助,也想要离开这里。
——眼看着自己的血肉腐烂,是何等的酷刑。
就在燕时洵走神思考的几秒内,旁边又有木雕偶人被谢姣姣操纵着扑了过来。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偷袭的偶人,但不等他做出反应,就见长臂从身边伸过来,一把将他拽到身后,结实的臂膀将他密不透风的护住。
随即,那具本来想要扑向燕时洵的偶人,就在邺澧的手掌下破碎成了数段,“哗啦!”一声,摔在地面上。
腥臭的血液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却避让过了邺澧所站立之地。
像是恶鬼在本能的畏惧着邺澧。
见此场景,无论是注视着这边的谢姣姣,还是周围的木雕偶人,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个之前存在感并不强甚至让所有鬼怪都忽略的人,竟然强到这种程度。
在邺澧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时,除了燕时洵之外,没有任何人神鬼能够发现他的存在,更何况此时本就到处弥漫着浓郁的鬼气。
邺澧站立在其中,便如木藏于林。
但是,当邺澧不再对人间留有这最后的一丝温柔,将原本遮蔽鬼神真身的那一层假象抽离掉。
没有任何鬼怪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被谢姣姣操控着,那些木雕偶人仍旧下意识的在往后退,想要尽力远离邺澧。
燕时洵注意到了那些木雕偶人的动作,他挑了挑眉,目光瞥向邺澧,用眼神示意他。
邺澧立刻含笑微微眨了下眼眸,默契十足的稳步上前,将周围包围着他们的木雕偶人全部反向包围,任由偶人如何颤抖着发出木头相撞的“咯咯”声,也密不透风的将它们置于自己的掌控中。
燕时洵则借此机会立刻向前,绕开了木雕偶人走向房屋,步履平稳不见一丝慌乱。
就好像现在掌控局势的,不是以鬼气遮蔽天地构筑了整个皮影戏的谢姣姣。
而是他。
“谢姣姣,谢麟是你的哥哥没错吧?”
燕时洵语调平稳,甚至带着笑意,像是根本没有在乎谢麟的生命,但视线却直直的落在谢姣姣身上。
“谢麟丢过一个妹妹,他为此疯了大半辈子。”
燕时洵坚定沉稳的将之前从宋辞那里听到的真相,一字一顿的说给谢姣姣听:“谢麟在妹妹失踪的那一天开始,就疯了。”
“他找过全国所有的地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花费了全部的金钱和时间,到所有可能有他妹妹在的地方去寻找,不相信别人对他说的妹妹已死的话,只拼了命的去找妹妹。”
“他活得像个乞丐,不,比乞丐还要不如。乞丐最起码还有偶尔的幸福可言,但谢麟却生活在痛苦中几十年,从来不得解脱。”
“他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十几次试图自杀甚至多次走失。很多时候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却还牢牢的记着,他要寻找他失踪的妹妹。曾经风光无限的歌神,却沦落到比乞丐还要落魄憔悴的模样。”
“他逢人就问:你见过我的妹妹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谢麟他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哥哥。”
燕时洵的话语穿透黑暗,传进了房屋中。
被谢姣姣抱在怀里的小木偶人垂着头,却在听到燕时洵的声音时,手臂晃了晃,似乎有所感应。
谢姣姣看着院子中纷飞的木雕四肢和腥臭血液,还有在这样残酷景象中依旧稳步向她走过来的燕时洵,恨得咬紧了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血痕。
“你知道什么!”
谢姣姣声音尖利的大喊:“一个驱鬼者,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哥哥,哥哥先离开我的!”
很多年前血肉纷飞的画面,重新出现在谢姣姣脑海中,她歇斯底里的朝着燕时洵质问:“你根本就不是我,也不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你凭什么为他们说话反而指责我!”
“我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一直都是你们逼我的!”
燕时洵将几十年前的绑架案翻出来,准确无误的踩中了谢姣姣的痛处,令刚刚还从容的小女孩逼到崩溃,露出了平静表面下一直都没有熄灭过的愤怒和怨恨。
整个房屋院落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浓郁的鬼气裹挟着飓风,从房屋中向外席卷而来,毫不留情的摧毁所经过的一切。
邺澧顿时眉眼一厉,强横的鬼气直冲燕时洵而去,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于狂风中,燕时洵逆流而上,步履沉稳的一步步走线谢姣姣。
他的眼眸雪亮如刀,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亮得惊人。
不仅是为了谢麟,更是为了白师傅和郑树木。
人有选择的权利,谢麟选择了谢姣姣,但是白师傅和郑树木……他们想要让对方活下去。
遗忘过往所有痛苦,在接下来残留的生命里,像个寻常人一般,安稳幸福的活下去。
燕时洵听到了他们真挚诚恳的请求,他们是尚可以被拯救的魂魄。
最起码……不至于永远被困于鬼戏中,承受暗无天日的折磨苦痛。
他还记得,白师傅的木雕,就摆在郑树木的工作间。
按照郑树木所言,那尊木雕只剩下最后一刀就会完工,而白师傅也会因此失去性命,变成和院落中木雕偶人一样的东西,魂魄和尸骸都被困在木雕中,不得离开。
燕时洵要做的,就是要抢在谢姣姣之前,把那尊木雕彻底摧毁,让白师傅远离近在咫尺的死亡。
而谢麟……
燕时洵的思维顿了顿,只剩下浅浅一声叹息。
恐怕,他已经来晚了。
谢姣姣惊骇的看着院子中在飓风中稳如泰山的邺澧,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能够在她为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抵御来自她的力量。
“你是什么东西……”
谢姣姣不可置信的喃喃:“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这明明是我的世界!!!没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伤害我!”
谢姣姣目眦欲裂,痛苦的抬手捂住自己的头尖叫着,原本抱在怀里的小木偶人摔在了地上。
因为操控着整个鬼戏的鬼婴剧烈动摇,她的意志和情绪反馈在整片天地上,让整个白姓村落连同周围的山林湖泊,都一起震动了起来,像是恐怖的地震。
留守在白三叔院子里的众人,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摇晃而东倒西歪的站不稳,很多人都摔在了地上,还有人赶忙扶住旁边的家具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是怎么了?地震了吗?”
赵真急急的道:“燕哥和谢哥他们都还在外面,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张无病一屁股摔坐在了地面上,疼得泪花都翻涌了出来。他本来揉着屁股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但下一波震动已经到来,让他又一次摔在了地面上,更加失去了稳住身形的力量,反而像个在蹦蹦床上来回颠的死鱼一样。
不过鉴于张无病是在院子里摔得,周围空旷得不会有能砸到他的东西,所以众人也就眼睁睁的看着张无病满地乱爬试图起身,却没有人去扶他一把。
宋辞此时的全部心神都挂在谢麟身上,他握着柱子的手逐渐收紧,目光死死的盯着旁边的院墙,像是想要从那堵墙上盯出个洞来,立刻确认谢麟的安危。
“谢麟现在和燕哥在一起……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宋辞眉头紧皱,喃喃般向旁边的路星星询问,却更像是在急切的寻求一个肯定答案的安慰。
路星星看出了宋辞的心神不宁,不由得有些纳闷:“少爷你担心什么呢?有燕哥在,你还怕什么?倒不如说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我觉得我可能没有燕哥那样靠谱。”
旁边的赵真在听到这话时,看向路星星的目光顿时带上了慈爱,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赵真:星星竟然认识到了自己的情况,真是长大了啊。
路星星注意到了赵真的视线,他下意识瞥过自己的脚腕,将自己受伤的那只脚往后缩了缩,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伤口。
然后他才无语的道:“那么看我干嘛?爷们儿别的说不上,但还是输得起的。燕哥就是比我强,那我也没办法啊!谁能比得上恶鬼入骨相谁去,反正我师父都比不上,我就更没必要不信那个邪了。”
路星星:我之前被燕哥揍得还不够丢脸吗?这都不肯认,是想要燕哥再揍我一次吗?阎王他都敢拎着揍屁股,我这种菜狗就安静的缩着得了,要不然更没面子。
宋辞却没有在意路星星的话。
按照以往他的性格,绝对会讥讽的反呛回去,不把路星星说到怂决不罢休。
但是现在,他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唯有看向谢麟和燕时洵离开方向的目光,越发担忧。
在谢麟生病神志不清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宋辞代替他办理好所有事情的,所有要告知谢麟的事项,都会先经过他的手。
也因此,对于谢麟和谢姣姣失踪的事情,宋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甚至连谢麟本人知道的,都不如宋辞多且详细。
当年在谢姣姣失踪后,因为涉及民众关注度如此巨大的歌神,现场又如此惨烈,十几个绑匪连同保姆全部死于仓库里,除了保姆的死状尚在正常范围内之外,绑匪们的残余尸块甚至拼不出完整的人形。
因此,负责这起案子的专门小组格外重视,用了很多手段,找遍了附近所有监控,尽力拼凑出了那个时候的原貌。
原本是要通知谢麟前去确认监控视频里的人,是否是谢姣姣。
但是宋辞从电话里听出了对方语气的沉重,知道不会是好事情,因此担忧刺激到谢麟,只自己带着秘书前去确认。
然后当年还是个少年的宋辞,就看到了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磨灭忘记的恐怖场面。
绑匪们在将保姆和谢姣姣带进仓库的时候,一切还是正常的,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谢姣姣哭花了脸,保姆将她死死的护在怀里,像是护犊子的母狮子一样,向周围的绑匪们嘶吼,不许他们伤害谢姣姣。
其中一名绑匪被激怒,在谢姣姣面前杀了保姆。
血液落在谢姣姣身上。
保姆直到死亡都一直死死的注视着谢姣姣,担忧她的安危。
死不瞑目。
谢姣姣似乎被吓傻了,连哭泣都忘记了,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保姆的尸体。
她喊了一句,妈妈。
在这之后,所有监控镜头全都遭受了干扰,变成了一片看不清画面的雪花点。
等监控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
镜头下,天色已经黑了。
郊外无人的荒凉街道上,谢姣姣漂亮的裙子被血液浸透,皮肤和头发上还沾着碎肉沫,形象狼狈而恐怖渗人。
但小女孩稚嫩的脸上,却一片茫然。
她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迷茫不知去处。
赤裸的双脚上沾满了血液碎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而在谢姣姣身后,仓库只露出一条门缝的大门,发出着刺耳的声音,缓缓合上。
就在大门彻底关上之前,监控捕捉到了诡异的画面。
绑匪中的其中一人倒在大门后面,手臂伸出了门外,似乎是在努力向外爬着想要逃离。
但是下一刻,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拽他一样,硬生生将他拖拽回了仓库里。
仓库前的水泥地面上留下十道血痕。
大门也成功关上。
恢复了宁静的街道上,只剩下了谢姣姣一人。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将亮起之前,她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确认了自己要前往的方向,迈开了双脚。
谢姣姣就这么赤裸着双脚,从监控下消失了。
但令负责此案的小组感到奇怪的是,下一段的监控中,并没有谢姣姣的身影。
他们拿到的这段视频,就是谢姣姣最后留下的影像资料。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谢姣姣。
她像是从此人间蒸发了一样,无论所有人怎么寻找她,甚至谢麟花费尽了巨额的财产,请遍了有名望的大师和私家侦探,都无法再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宋辞一直都记得监控里的那一幕。
谢姣姣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模样,给少年时期的宋辞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也是从那之后,宋辞开始热衷于寻找鬼怪的身影,寻常的事物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宋辞很想要问问路过的鬼魂,问它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孩。
她叫谢姣姣。
是谢麟的妹妹。
只要找回她,就能让谢麟这颗闪耀到无与伦比的星星,重新挂回到天幕上。
那个时候,宋辞听说同一个圈子里的张家少爷张无病,是天生容易撞鬼的体质。所以他在学校里堵住了张无病,说让张无病给他看看鬼。
张无病不知道宋辞的想法,小少爷才不会放下自己的架子好声好气的给别人解释,于是,同样出身富贵人家的张无病也被激怒,就骂了一句有病,觉得宋辞是在拿他的痛苦取乐,然后扬长而去。
也因此,张无病和宋辞一直关系都不好。
直到张无病办了这档节目。
宋辞想,或许节目这么常常遇鬼,他都一直没有找到谢姣姣的鬼魂,是因为谢麟这个做哥哥的不在。
所以,当他仔细询问过谢麟的医师,确定了谢麟现在精神状况很好,已经不再会轻易受到刺激之后,就拍板将谢麟带进了这档节目。
等这期拍摄结束,他就求燕哥招魂,看看能不能找回谢姣姣。
毕竟有张无病这个天天撞鬼的人在,这一次,肯定能够成功吧。
……吧。
宋辞愣愣的想着。
耳边是轰隆巨响,但他却只顾着担忧望向谢麟离开的方向,急迫的想要在下一刻就看到谢麟的身影。
没有人比宋辞更清楚,谢姣姣,分明已经死了啊!
如果是人,怎么可能做出监控视频里那样的事?
那些绑匪的惨烈死亡,只有恶鬼才做得到。
经历过几期节目之后,宋辞更加如此坚信着谢姣姣死亡的真相。
所以他才会在谢麟说郑甜甜像妹妹的时候,更加担忧谢麟的精神情况。
没有见过郑甜甜的宋辞不知道,并不是谢麟又出现了幻觉,而是因为,郑甜甜长得和当年失踪时的谢姣姣一模一样。
鬼婴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保姆死亡在她眼前的那一刻。
曾经的时候,谢姣姣真的很喜欢那个保姆。
她在哥哥的爱中长大。
虽然没有父母长辈,但哥哥的存在填补了谢姣姣所有的遗憾,是哥哥的爱,让谢姣姣像寻常女孩一样,欢快的笑着,无忧无虑的成长。
因为谢麟真心实意的将谢姣姣当成妹妹,看做一个正常的活人。
所以,从出生起就间接导致了母亲魂魄的彻底死亡,并且遗忘了这一切睡得香甜的谢姣姣,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出身,只按照谢麟的期待,快快乐乐的生活。
后来,谢麟越来越忙,即便他尽力抽时间陪伴谢姣姣,但还是不得不请了个保姆,在他工作的时间照顾谢姣姣。
那是个淳朴善良的女人,真心实意的疼爱着谢姣姣,把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照看。
谢姣姣嘴上不说,但当同学朋友们问起她妈妈的时候,她是把保姆当做母亲这一角色的。
然后,就在谢姣姣面前,保姆被绑匪杀死。
相似的一幕,激起了谢姣姣遗忘在魂魄深处的记忆。
黑暗的田野,穿着破旧的少年,还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关切望着自己的骸骨。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是了。
她不是谢姣姣。
她是郑甜甜,是父母满怀着爱意盼望着出生的孩子,却和母亲一起,死在冰冷的湖水中。
她不是人,是鬼。
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亡的孩子。
谢姣姣想起有关自己的全部真相。
曾经因为谢麟的爱而被压下去的鬼气,在绝望和愤怒之下,全面爆发。
“是你们先放弃的我,是哥哥没有保护好我,明明说过会保护我,但是我哭着喊你名字的时候,你没来!你不在啊!”
谢姣姣站在剧烈摇晃的房屋中,歇斯底里的尖叫。
她原本漂亮白皙的双手此时血管青筋暴起,狰狞如鬼爪,捂住自己的头痛苦的摇晃着脑袋,想要将过往的一幕幕甩出脑海。
但是鬼婴从在母体中开始便有记忆,当初在冰冷湖水中的绝望和窒息,所有的一切痛苦,都被鬼婴的魂魄深深牢记。
想要遗忘都不被允许。
像是大道对本不该存在的鬼婴的惩罚。
谢姣姣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泪水从眼眶脱离就化作血液,大颗大颗的砸在地面上的小木偶身上。
木偶仰头看着女孩,五官悲伤而愧疚。
它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慰女孩。但手臂举到眼前,它才忽然看清自己此时的模样,知道自己只是个木偶而已,什么都做不到。
小木偶人颓然的放下了手臂。
就在谢姣姣神魂崩溃之时,燕时洵已经逆风行走到房门前,他伸出手掌落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静静的望着谢姣姣。
正当燕时洵想要推开门,趁着谢姣姣失去冷静之时拽住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燕先生。”
燕时洵循声侧眸,却见失踪的谢麟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
——只是,是以半透明的状态。
燕时洵在看到谢麟虚虚飘在地面上,双脚并没有落在地上时,就已经清楚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谢麟……已经死了。
虽然这里并非现实,但是鬼戏之中,魂魄俱在。
就算是现在立刻回到现实,谢麟最好的结果,也是一具空荡荡还维持着呼吸的躯壳。
已经,救不回来了。
谢麟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燕时洵望着谢麟,喉结滚了滚,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心中一声浅叹,只是用眼神询问谢麟要做什么。
“燕先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谢麟没有解释自己如今的状态,他偏过头去,神情悲伤的望着窗户后面的谢姣姣。
“别伤害姣姣,就这么离开吧。”
谢麟哽咽着道:“我知道姣姣她杀了人,我看到了……在她的魂魄记忆中,我看到了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错的不是她,是我这个不尽职的哥哥。”
“现在木已成舟,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姣姣她只是怨恨我这个失职的哥哥,和燕先生,和其他人都没有恩怨。所以,燕先生可以不再追究之前姣姣做过的事情,安静的离开吗?”
谢麟悲伤的看向燕时洵:“姣姣已经受过太多苦,我不想让她再被伤害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姣姣竟然还有过哪些经历,是我没有保护好姣姣。”
“但现在,我重新找到了她,所以我想从今往后,一直陪着她。”
“求燕先生,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这么离开……”
“你以为。”
燕时洵忽然打断了谢麟的话,平静的询问他:“谢姣姣真的会按照你的想法,放我们走吗?”
燕时洵原本看向谢麟还带着些许感情的眼神,已经冷漠了下来。
“在你眼里,谢姣姣是你的妹妹,但是在我看来,谢姣姣早已经死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成型的鬼婴。”
燕时洵放在门板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冷声道:“谢麟,从你和郑树木的爱中,诞生了新的鬼神。她憎恨所有生人,在经历过从前所有事情之后,已经遗忘了爱一个人的本能。”
“她想要把所有人,都拖进她曾经体会过的地狱,白姓村子的村民和郑树木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我同意了你的话,想要安静的离开,她也绝对不会放我们离开。”
谢麟错愕:“不可能,姣姣是个好姑娘……”
“那我们就来试试吧。”
说话间,燕时洵已经握住了房门把手。他眉眼平静微垂,视线落在谢姣姣身上,然后手掌用力,拉开了房门。
就在那一刹那,原本漂亮稚嫩的小女孩,身形瞬间暴涨就几百上千倍,黑色的鬼影张牙舞爪的占据了整个村子,狰狞垂首向燕时洵嘶吼,腥臭的血腥气顿时席卷了整个村子。
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消失了。
正如燕时洵所说,谢姣姣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满心怨恨,以死亡和尸骸滋养成长的鬼婴。
他们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幕布上的皮影戏。
可真正的鬼,坐在幕布后面,操纵着这一切。
——如果才能看清真相?
走到幕布后面去,站在鬼的面前,询问她最不想回首的真相。
狂风骤起,吹乱了燕时洵的发丝衣角,而他眉眼平静,看着鬼婴巨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眼前。
他之前就猜测,既然整个村子都落进了皮影戏里,那必然说明这片天地都被幕后之人划进了自己的范围,可偏偏李乘云还能进来,并且无论白师傅还是郑树木,在描述当年的事情时,都提到李乘云“离开”。
可李乘云本来就是奔白纸湖而来。
如果李乘云发觉这里有鬼,即便他认为这是他人的因果,不会轻易插手,但也不会任由鬼魂伤害无辜之人。
所以,李乘云当年一定是做过什么事情,为白纸湖上了一层保险,然后才“离开”。
从哪里离开去往哪里?
从鬼戏离开,回到现实。
而当年李乘云所做的事情……
他用乌木神像,镇压了吞噬整个白纸湖和白姓村子的鬼婴,也就是导致了这一切的谢姣姣。
乌木神像,镇的就是谢姣姣。
而在年轻的学生拿走神像之后,尝过被镇压滋味的谢姣姣对人间更加愤恨,凶猛反扑,占据了周围所有的鬼气,借由木雕偶人的“新生”参悟透了生与死的循环,以此彻底占据整片地区,成为了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恐怖存在。
这样的一个鬼婴,怎么会像谢麟天真以为的那样,放弃她在愤怒之上铸就的天地,和谢麟这个哥哥转而去过什么平静幸福的生活?
不可能的。
燕时洵缓缓仰首,与低垂下巨大头颅的鬼婴对视,即便血腥味缭绕在他周围,甚至鬼婴可以一口吞掉他,他依旧从容以对,甚至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容。
下一刻,鬼婴张开了几乎可以吞噬天地的血盆大口,向燕时洵等人扑来。
就在这时,燕时洵才终于动了。
他没有逃跑,而是猛然主动的冲向鬼婴,邺澧借给他的力量在经脉中流转,支撑着他所有的动作。
燕时洵在心中倒着诵咏杀鬼咒,于鬼戏之中重新颠倒摆正乾坤,让原本脱离现实而伤不到幕后操纵者的力量,重新变成可对鬼婴生效的力量。
符咒化作一个个黑色的符文,散落在他的手边连成一圈圈的雾气,随即化为实质,被他伸手一捞便如长剑般锋利,直指向鬼婴垂下头时近在咫尺的天灵盖。
鬼婴没有弱点。
在她操控的世界里,新的天地已经借由鬼戏欺瞒过天地成形,她本身也已经在无数次的死亡和新生交替中,登位新的鬼神。
如今,也只差在新的天地中,有新的大道成形,就可以彻底压过原本的天地,取而代之。
到那时,倾颓的大道再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鬼婴取代所有身死的神明,成为新的神。
然而,诞生于鬼婴之中的大道,实为鬼道。
不知善意,不知拯救,只有怨恨和杀戮。
到那时,人间便化作地狱,恶鬼与生人的地位颠倒,就算驱鬼者们想要挽回,也无法再请借神力。
那里将会成为恶鬼的主场,而生人和驱鬼者,才是喊打的老鼠,会被恶鬼轻而易举的杀死。
因为有邺澧这个鬼神在,燕时洵通过与鬼神相连的身份,在鬼婴暴起的瞬间窥见了大道。
他到此时才肯定,当年李乘云在白纸湖窥见的大道……恐怕就是如此。
所以李乘云才会不惜以身殉道,也要在病未发于形之前,彻底根除所有危险的可能。
可惜,他失败了。
他所想要改变的,是上千万上亿人死亡的结局。
那是过于庞大的未来,因此所需要的力量,也庞大到远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鬼神,恐怕也只有独立于天地之外的酆都,才能够承担起这样沉重的未来。
因果反扑,李乘云身死。
他在死亡前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了乌木神像。
死局被延缓了到来的时间,一直按捺到恶鬼入骨相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一直到酆都愿意走进人间。
而现在,曾经被李乘云压制的鬼婴,终究还是爆发了。
她只有唯一一个弱点。
——谢姣姣,因为谢麟一直都记挂着她,所以她一直都与人间相连。
即便鬼婴的本体在她自己操控的鬼戏中,无法被伤害。
但是当她想要吞噬所有人的时候,势必有一瞬间与现实相连。
那一瞬间,就是燕时洵想要得到的生机。
鬼婴越来越近,燕时洵眉眼凌厉,挥剑向前。
“咯……嗒!”
然而,预料之中的触感没有来,剑锋下面触碰到的,并非是湿润粘稠的触感,而是坚硬如木雕。
燕时洵错愕。
随后他看到,谢麟的身影猛然出现在鬼婴身前,张开双臂,以一副保护鬼婴的姿态,挡在剑锋之前。
符文组成的长剑并没有顺利劈进鬼婴的天灵盖中,而是刺中了谢麟的魂魄。
他竟是……代替鬼婴,承受了这一剑。
燕时洵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不住剑。
他很清楚组成这柄剑的符文是哪些,谢麟现在已经是鬼魂,势必会死亡在这一剑之下。
但更致命的,是他错过了这唯一一次近距离靠近鬼婴弱点的机会。
谢麟原本清贵沉稳的俊容上满是痛苦,他疼得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魂魄在灼烧,黑色的火焰正在迅速吞噬掉他。
鬼婴看着眼前这一幕,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疯狂崩溃的尖啸,巨大的鬼影骨爪接住了谢麟的残魂。
“啊啊啊啊啊——!!”
而天地,彻底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