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燕时洵想起他在野狼峰之前见到邺澧的第一眼,他留给自己的印象,也是如此。

冷漠的置身事外,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无论眼前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即便死在他面前,他看过去的视线,也漠然如见尘埃。

而现在的张无病,与当时的邺澧何其相似。

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身处于鬼戏之中,即便邺澧想要屏蔽所有人对鬼神的认知,也难以做到。所以众人也就目睹了张无病变化的全程,以及他和邺澧之间的对话。

众人狐疑的视线在两人间扫荡,惊疑不定,猜测千奇百怪。

安南原看着张无病的目光堪称惊悚。

他万万没想到,之前一直怂唧唧哭着抱燕哥大腿的张无病,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而且一直和燕时洵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虽然大家都跟着路星星一起,从两人还没有宣布关系之前就半开玩笑式的喊他师婶,但是谁都心知肚明,这绝对不是个好惹的存在。

就连路星星这种怼天怼地的性格,在那个男人面前,都怂得像是呜咽着夹着尾巴的哈士奇。

然而一向比路星星更怂、随时随地准备嚎叫燕哥抱大腿的张无病,竟然和燕时洵那个气场恐怖的伴侣对上了……

一时间,安南原的脑袋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他还猜测,是不是他们在的这个地方鬼比较多,所以不知道哪个孤魂野鬼上了张无病的身?

要么就是张无病是人格分裂?只是他们之前没看出来?

宋辞注视着张无病,也慢慢发现了不对劲,嘴唇抿得紧紧的。

虽然他这么多年都和张无病不对付,但是,正因为看不惯张无病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做派,他才更加密切的关注着张无病。

宋辞很清楚,这不应该是张无病的模样做派。

那现在顶着张无病的身体,站在那里的是谁?

燕哥回来了,那为什么谢麟没有跟在燕哥身边?他去哪里了?

宋辞担忧的仰头注视着三人对峙的方向,心中急切,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上前询问的好时机,只能咬牙压制自己的冲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解决这一切,然后走到他面前。

他信任着燕时洵。

安南原注意到了宋辞面容上的担忧,他顿了顿,知道小少爷是在担忧着张无病和谢麟。

他有心走过去安慰宋辞,但奈何现在一片安静,他总觉得在这种时候就他一个人说话有些心虚,便只好不断向宋辞身边的赵真使着眼色。

但赵真又何尝没有注意到宋辞的不对劲。

他却只保持了沉默。

从燕时洵刚一回来,赵真就注意到了谢麟并不在燕时洵身边。

以赵真对于燕时洵的了解,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谢麟出事了,甚至是死亡,永远的留在了院子外面沉没进湖底的白姓村子。

赵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宋辞说明自己的猜测。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忽然惊觉,胜于常人的敏锐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那势必会体验到远超常人的痛苦,还有艰难的抉择。

但这样的痛苦,却是燕时洵每时每刻都要经受的,他不知道会因此而遭受过多少不被理解的时候,还要独自做出决定……

赵真无声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是心疼宋辞,又觉得满心疲惫。

护了谢麟这么多年的小少爷,真的能接受这个真相吗?还是为了他着想,隐瞒这件事……赵真不知道。

他难得感受到了满心的迷茫脆弱,最后将目光看向了燕时洵,一咬牙,还是决定等燕时洵亲口说出结果,而不是他在这里猜测。

说不定,谢麟还有可能并没有出事,是他想多了呢?

一丝希望从赵真的心头浮出。

燕时洵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众人身上。

他在细细思考过张无病和邺澧之间的对话后,慢慢意识到了张无病身上与鬼神相近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模样的张无病。

记忆在复苏,相似的场景将经历过的事情从大脑中重新浮现。

滨海市郊,公路之下的恶鬼深渊,坍塌后只剩一片废墟的地府。

在那时的昏暗之中,燕时洵见到过一尊神像模糊的轮廓。

那神像高坐于神台之上,垂眼闭目时威仪不可冒犯,即便神明已死,余下的残躯依旧带着曾经震慑群鬼的恐怖气势。

地府之外恶鬼动荡,欲攀爬地狱逃脱。但镇守于地狱之上的地府,却无一恶鬼胆敢靠近或进入。

直到燕时洵从群鬼避让中窥见真相,方才走进了这一方被遗忘于天地之外的空间。

得见旧日鬼神。

那神像清隽的轮廓隐约显露在黑暗中,令燕时洵莫名其妙的感到眼熟。

但那时时间紧急,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回想,便在从神像处得到借力之后离开了那里。

借由地府阎王残留在神像中的力量,燕时洵重新镇压群鬼,让地狱退回地府之下,悍守阴阳,没有让恶鬼侵扰人间。

当燕时洵离开恶鬼地狱,就好像鬼神不想让自己的真身暴露于人前,不想让第二个生人知道地府的真相,所以,燕时洵那时在地狱中的记忆,也慢慢从他的脑海中退去。

在地府坍塌时便剥离了力量后身死的阎王,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将自己藏于阴影和鬼气中。

没有让被大道垂眼的恶鬼入骨相,发现他的真身。

直到现在,鬼戏屏蔽了天地,借由鬼婴撑起的这方皮影戏,隐没在张无病影子中的鬼神真身,得以重新出现。

而燕时洵的记忆重新涌现,让他忽然间意识到——

他曾经在坍塌的地府中见到的那尊神像,分明就与张无病有几分相似。

只是要比他所认识的张无病,更加的冷酷凉薄,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势。

所以,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作为生人的张无病,而是曾经身死于大道之下的阎王,也是在他下潜到地府时,借力给他的那位阎王……

燕时洵在想通一切之后,再看向张无病的眼神中就带上了复杂和微妙之意。

燕时洵万万没有想到,本应该身死的鬼神,竟然一直都跟在他身边。

不过这样一来,燕时洵也顿时明白了,为何张无病和邺澧之间现在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之前邺澧就和他说过,酆都一向不认同地府的行事,觉得地府不判因果判罪孽,会使得很多含恨而死不得公正,于是化身恶鬼自行复仇的魂魄,在死后依旧蒙受冤屈不得解脱。

不过地府也一直不怎么看得上酆都,上位者的态度同样体现在下面的阴差身上。

以往燕时洵在遇到阴差,或是请阴差帮忙将魂魄送往投胎的时候,不止一次的听那些阴差抱怨过酆都。

那些阴差大多都经历过数百年的光阴,和后来那些引导着阴兵借道重现人间的堕恶阴差不同,它们见过酆都还行走人间的模样,也震撼于鬼神威势,从此敬畏天地大道,不敢逾越本分。

在那些阴差嘴里,酆都就是蛮横的代表,脏活累活从来不干,偶尔做几件事就被人间的驱鬼者歌功颂德,属于是地府植树酆都摘果的恶劣行为。

不过那些阴差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激动,忿忿不平,一看便知道带着自己的主观情绪。

于是燕时洵也只是挑了挑眉,当成说书的听了,没有针对当真。

阴差讲的故事做的判断可能并非真实,但它们的情绪却是真的。

从那个时候,燕时洵就模糊怀疑过是否数百年前,酆都与地府关系很是糟糕,两方主事者可能互相看不顺眼。

现在,当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一直怀疑的阎王也出现在眼前——以燕时洵从未想到过的方式。

折扇在骨节分明的瘦削手掌中转过一圈,然后轻轻点着胸膛,拍带间带着玄奇古老的韵律,像是曾经庙宇道观中祭祀科仪时的乐声。

张无病在与邺澧说话间,注意到了燕时洵看向他的眼神出现了变化。

他心中了然,唇边带上了微笑,也抬眸回望向燕时洵,笑吟吟的问道:“你猜出来了,是吗?恶鬼入骨相。”

当张无病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曾怀着愤怒主动投身死亡以抗大道的鬼神,也重新踏进了人间,想要亲眼见证生机降临的那一刻。

燕时洵锋利的眉眼沉了沉,但终究不像刚刚意识到张无病身上不对劲时,那样冷冽暴怒。

他顿了下,才缓缓吐露出那两个音节:“阎王。”

“你是在井小宝之前,身死道消的那一位阎王。”

燕时洵目光沉沉的看向张无病:“你的力量留在了地府百年之久,将本应该坍塌的地府,继续支撑了百年。你也是将力量与神名借给我之人,而井小宝,也因为这一份馈赠,得以成为新的阎王。”

随着燕时洵的话音落下,本来缩在一旁的众人俱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向张无病的眼神惊疑不定。

安南原更是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惊吓到变了调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引人注目,于是连忙双手死死的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用惊恐的目光看向张无病,同时脑海中闪现出以往和张无病相处的片段。

完了……

安南原一想到以前和张无病勾肩搭背哥俩好式的相处模式,就觉得眼前一黑,人生无光。

他,他这是疯了吗?竟然敢和传说中的阎王这种态度,不是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吗,那,那那那阎王不会也让他死一死吧?

主要这也不怪他啊!谁能想到自己身边的同事朋友,竟然是阎王!

安南原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要是之前就知道这事的话,说什么他都不敢这么对张无病啊!

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球球了!

安南原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六神无主,其余人虽然不至于像安南原那样喜欢脑补,但也都因为燕时洵的话而对张无病多了几分警惕,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把张无病看成可爱又倒霉的小导演。

毕竟普通人的世界里,连鬼怪都没有,在他们的认知中,阎王更像是书里遥远奇诡的故事,而非会在现实里遇到的存在。

可现在,事实告诉他们——阎王真的存在。

而且就在他们身边。

……还在他们面前哭唧唧的抱过燕时洵大腿。

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令众人恍惚有种不真实的割裂感。

但是没有人质疑燕时洵所说的话。

一路走来,所有人早就将燕时洵当做这档节目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所有人都会有种踏实的安心感,更是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南天将自己的身形又缩了缩,抱着路星星毫无知觉的身躯,看向张无病的眼神充满了警惕。

路星星现在的状态很差,南天甚至担忧他能否撑过去。

虽然在燕时洵回来之前,张无病及时出手,救了所有人,令南天在错愕之余很是感激。

但是路星星……

南天不敢赌,如果这个阎王发现路星星的情况,会不会就此将他的魂魄带走。

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张无病含笑的视线从神态各异的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在看向南天时,微不可察的顿了下,也对他怀中路星星的情况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在意的转回视线,深深注视着燕时洵。

“我曾担忧,你是否能将鬼婴斩杀于未成之前,也担忧于你能否承担起这份沉重职责。”

“在你之前的百年间,有过太多人间的驱鬼者怀壮志而来,却以身殉道。前赴后继之人数不胜数,却无一成功。”

张无病的声线磁性而剔透,像是穿行过百年的时光而来:“我亲眼见过他们的死亡,也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骨,更甚者,我曾经使用过的躯壳,也死亡于其中,曝尸荒野。”

“我也犹豫过,是否要选择你……”

张无病轻轻垂下纤长的眼睫,半掩去眼眸中的波动的神色。

没有人能够相信,原本执掌生死轮回的阎王,有朝一日,竟然连自己的魂魄都要东躲西藏,丧失了所有权柄,狼狈得像是人人喊打的老鼠。

但这是张无病自己的选择。

百年前,大道倾颓,天地将崩。

这片辽阔土地上千万年来形成的传承与保护,在崩塌陷落,而生命在哭泣,鬼魂日夜哭嚎不止,仇恨滔天。

无论是人神鬼,还是天地大道,都在苦寻自救,于一片哀鸣中,寻找生机。

而当时大道做出的判断是,如果改变现状,大道将会因为阴阳失衡而崩塌。

天地看得到未来。

生人无论如何卜算,都算不过天地的棋局。

大道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鬼神将被时间淘汰,褪色成旧日的科学,将有新的科学和新的信仰取鬼神以代之。

生命需要鬼神的庇佑,间隔于鬼怪的侵扰之外。

却不需要鬼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①

在绝境中,大道做出了最为理智、但对诸神而言也是最残酷的判断。

——让众神陨落,集众神之力,以撑大道。

虽然这并不是能够根治大道倾颓的最佳办法,却已然是那个时候平衡各方后,最能走出一条生路的方法。

只要能够撑过最艰难的时机,只要还存活,就能找到新的希望。

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

众神殒身,大道得以喘息,并且努力寻找新的生机。

但顺应天地而诞生的恶鬼入骨相,却没有完成大道的期许,而是自我戟戮,死在了幼年。

成为鬼的恶鬼入骨相即便依旧拥有强大到恐怖的力量,却已经不再是生人。

它的时间和生机停止在了死亡的那一刻,不再能够改变生人的未来。

大道的计划落了空。

但对于这样的未来,一直冷眼观察着人间的阎王,却早已经料到。

阎王不相信天地的判断。

诸神殒身,可人皆有一死,鬼怪依旧留在人间。到那时,谁来从鬼怪手里保护生人?

人间的驱鬼者,又如何能够抗衡天地大势?

作为执掌生死轮回,数千年以来镇守地府与诸恶鬼的阎王,他太了解恶鬼劣性,并且知道鬼气绝非寻常人能够承担得起的东西。

恶鬼入骨相,虽以鬼气入生人体内,生死阴阳融合而效法大道平衡,因此可以得到强大的力量,却并不被阎王看好。

阎王不相信恶鬼入骨相,能够承担起天地最后的生机。

那实在是一份过于沉重的责任,就连鬼神都无法承担得起,一个生人又如何能够撑起大道?

但天地已经做出决意,大道正因为它不偏不倚的公正无情,所以才最是对人间的温柔。

阎王虽为鬼神,但终究是天地赋予的权柄,他无法改变大道。

就只能改变自己。

于诸神的死亡中,阎王将自己的神名与力量剥离出魂魄,舍弃了自己身为鬼神的一切,甚至连魂魄都浑噩而无名,一旦进入轮回,就再也没有折返的可能。

到那时,他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得。

但是阎王心志坚定,即便知道前路苦难,却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他忍着贯穿魂魄的剧痛,没有将力量尽数合归大道,而是偷偷截下了很大一部分,留在地府支撑起地府的正常运转。

让自己即便身死,也不影响地府生死轮回,让那些死亡的魂魄得以投胎,有罪的鬼魂可以得到审判。

做完这一切之后,阎王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地,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残酷的将自己虚弱到甚至比不上寻常人的魂魄,藏于群鬼之中。

张无病记得很清楚,百年间,他投胎了几十次,想要留在人间,找寻出真正能够在大道倾倒前力挽狂澜之人。

男女老少,都曾是他的面孔。

他做过极贵人家的孩子,也曾是权贵本身。

他甚至曾经是外交官井玢家的孩子,对前事毫无所知的生人,在来自于魂魄深处的引导下,在接近所有可能拯救天地之人。

比如井玢和林婷。

那也是张无病几十次投胎为人的经历中,最靠近成功却也最惊险的一次。

他没有算到的是,天地将恶鬼入骨相也投胎于井玢家中,因此垂眼于井玢和林婷,险些发现他的存在。

后来幸与不幸,他与恶鬼入骨相擦肩而过,没有被天地发现。

可也死亡于幼年时,没能得到长大的机会。

他是井玢与井氏婉秀的孩子,那个在林婷的悉心教导下满怀壮志激情的女孩,曾经是他的化身。

可是最后,他也只是躺在井公馆里那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渐渐失去了光亮的眼珠无神的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还有街上传进来的人间烟火声,终于在死亡与生命交界的那一瞬间,重新从混沌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肩负的责任。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跳出天地以寻找真正能够拯救大道之人。

只可惜……

他缓缓抽离出了自己的魂魄,遗憾的叹息着,前往自己的下一世。

因为他做了几千年的阎王,就连魂魄中都残余着曾经鬼神的生机与死亡,所以在大道和地府的判定看来,他同时拥有绝顶的功德和罪孽。

因此,每一世他都要么投胎于权贵之家,要么就是即便起于微寒却命格有帝王相。

在被旁人羡慕“命好”的同时,他也必须要应对紧随而来的危险,最后死在自己的“罪孽”之下。

一如曾经井公馆的死亡。

以及此世作为张无病的危机。

他投胎于顶尖的富贵人家,父母慈爱,亲朋爱护,生命似乎一帆风顺,没有需要忧心的事情。

但因为魂魄随着不间断的投胎而逐渐耗空力量,阎王的魂魄已经撑不到下一次轮回,这很可能会是他的最后一世,死亡后消散于天地。

而紧随着而来的,就是魂魄中本来沁染的神名与力量,将会因为他的死亡而回归天地。

到那时,天地就会发现阎王百年来背离大道的所作所为。

因此,他在自己投身进人间之前,对自己丝毫不留情的做出了最理智也最残酷的安排。

——他将隐藏于群鬼之间,借由鬼气遮蔽天地对他的感知。

并且,当他死亡时,他将命丧于厉鬼之口,以防止天地在他死后发现他的存在。如果那时他还有残余的力量,也将回归地府,继续支撑地府的正常运转。

张无病本应该死亡于十九岁那一年。

这是他的轮回的最后一世,他花费了十九年,依旧没有找到可以撑起大道的生人,潜藏在影子中的鬼神真身,渐渐陷入了绝望中。

阎王开始理解大道当年做出的判断,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做错,就应该散去力量合身大道才对。

偶尔在遭遇恶鬼的濒死间,他也借由张无病的眼睛注视着这人间,却只有满心悲凉和绝望。

他预见到群鬼将会侵扰人间,祸事将起,人间化为地狱而生人横尸。

但是已经不再是阎王的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他仅仅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了亲眼见证这一切悲惨的发生。

然而,就在十九岁那一年,张无病入学滨海大学。

初秋的阳光炽烈明朗,天空无限高远晴朗。

在熙熙攘攘满脸喜气的学生中,张无病一眼就看到了当时还年轻的燕时洵。

青年单手插兜站在树下,不耐烦的皱起锋利的长眉,似乎不适应这种人多又喧闹的场面,因此就连神情都显得格外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站在人群中,如此显眼。

但站在青年身边的年长者,成熟温润,看什么都好似带着新奇的眼神,笑吟吟的回应所有与他搭话的人。

那个时候,身为生人的张无病只觉得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告诉自己,去与李乘云搭话,去靠近燕时洵。

张无病以为那是自己的想法,因此顺从大脑的声音走向李乘云,用一张乖巧而人畜无害的脸,赢得了李乘云的信任和欢心。

张无病最擅长吹彩虹屁抱大腿,这是他在多年鬼口逃生的经历下磨练出来的特殊技能。不过他不知道,一切都在为他与燕时洵的相遇做准备。

深夜无人的办公室,电脑自动开机,屏幕上的新生名单不断滑动,最后落在了燕时洵和张无病的名字上。

等第二天名单出炉,燕时洵和张无病,就是住同一间寝室的室友。

张无病获得了靠近燕时洵的机会,阎王也隐藏在张无病的影子中,借由张无病的眼,静静观察着燕时洵。

因为燕时洵,张无病得以活过十九岁,迈过了死劫。

而因为恶鬼入骨相,阎王渐渐死寂的眼眸中,重新焕发出了神采。

——在燕时洵身上,他看到了天地间新的生机。

但看到了太多的未来,耗尽了力量去卜算,让魂魄中属于阎王的那一部分很快就空耗,昏昏沉沉的陷入沉睡。

身为生人的张无病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在快乐的追星名导演李雪堂,每天一副哭唧唧的模样,靠抱紧燕时洵的大腿而挺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燕时洵虽然每每总是嫌弃这个小傻子,但最初还是因为李乘云对他的叮嘱,而将张无病一次次救于生死之间,渐渐接受了自己有了个腿部挂件的事实。

张无病哭唧唧的抱紧燕时洵大腿的模样,也慢慢被其余人所熟知。

所有人都在潜移默化的习惯他们之间关系好的事实。

后来,李乘云身死,张无病毫无保留的掏空一颗心脏关心燕时洵,竭尽所能做一切所能做之事,支撑燕时洵挺过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也将李乘云的遗体好好安葬。

燕时洵不喜欢欠别人因果。

但他与张无病的因果,越来越深,直到根本数不清,彻底交织在一起。

半年前,阎王感应到混乱将生,几年的休养生息也让他的魂魄渐渐缓了过来,因此得以苏醒。

生人张无病也因此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的魂魄在告诉自己,是时候鼓起勇气勇敢追梦了。

毕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他想要成为名导演也不是一日之功,就先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吧。

——比如,开办一档综艺节目。

这档旅游综艺的名字,叫“心动环游九十九天”。

张无病神使鬼差选中的拍摄地点,都是阎王耗费心力,在躲避过大道探查的情况下,卜算出的祸乱将生之地。

不仅如此,大道也在暗中引导着张无病,让他与燕时洵一起,走向将会导致死局之地。

人间的驱鬼者不知道,那些节目组去往的地方,虽然现在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地点的存在,但是在以后,从死地诞生的厉鬼阴神,将会成为威胁天地与生人的恐怖存在。

治病,需于病未发于形。

无论是鬼山,野狼峰,或是家子坟村等等,这些地点看似毫无关联,却是在卜算之中,最终导致了天地死局之时,最关键的节点。

就如九连环,环环相扣,但凡其中之一留存,都会不可抑制的让事情发展趋势滑落深渊。

到那时,就再无拯救的可能。

张无病引路,燕时洵破局,在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死局之中力挽狂澜,让很多危险消弭于无形。

危险降临在张无病身上,分摊在节目组所有嘉宾身上,以嘉宾之众代表生人众多,以此让危险就此打住,不再向外发散,危及其他所有普通人。

节目组的所有人,一起抗下了本来应该由所有人间生灵承受的危险和死亡。

——并不是所有劫数都能化解,一时片刻的安全,只会酝酿更大的危机。

当危机反扑,就远远非常人能够解决。

堵不如疏。

身为阎王的张无病,很清楚这一点。

借由节目组来承担,就会让危险消弭于此,不让它引发后面更恐怖的危机,甚至最后成为直接导致了无解死局的导火线。

也是为了让节目组之外的所有普通人,都能够得到安全。

鬼神之事,无需说予凡人听。

这并非鬼神的高傲,恰恰相反,这才是鬼神真正的温柔。

——只要鬼神存在一天,生人就会得鬼神庇护一天。

直到鬼神消亡,直到天地间再无魑魅魍魉,鬼怪妖魔。

即便生人张无病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会觉得哪条路一看就顺眼,结果走上去是阴路,他想不通为什么合自己心意的地方,总是能遇到鬼。

但阎王隐没于阴影中浅笑,深藏功与名。

没有人知道阎王所做过的事情,他也没有兴趣将自己做过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只要结果是好的,其余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但张无病也有没有算到的事情。

——他没想到,当年那个承载着天地的期盼却最后死亡的恶鬼入骨相,竟然会因为一个凡人而被当成小鬼饲养,最后成为了厉鬼,还将他也一并拉入了井公馆。

扮演的竟然还是他曾经投身过的躯壳。

他没有想到,井小宝的力量竟然丰盈至此,甚至看穿了他曾经的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阎王差点以为自己暴露在天地间了,这就是天地给自己的警告。

虽然后来证明了这是虚惊一场,但阎王还是看井小宝格外的不顺眼。

若不是当年井小宝这个恶鬼入骨相死亡,他也不会差一点绝望。

井公馆的时候,他也不会被惊吓到,差一点就取张无病而代之,想要破釜沉舟一战。

没人知道,要不是燕时洵及时出现在井公馆,那里将会整个坠入地狱,阎王将出现在那里,耗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尽可能的将人间游荡的鬼魂压入地狱。

——虽然后来发现燕时洵扮演的是井玢这件事,依旧让阎王心情复杂,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张无病这个小蠢蛋喊燕时洵爸爸就算了,怎么燕时洵还真的扮演成了他几世之前的爸爸了呢?

阎王差点心态崩了,也因此把井小宝这个可恶的恶鬼入骨相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每次遇到必吵架。

张无病以为自己是害怕井小宝抢走燕时洵,殊不知在魂魄中,还潜藏着其他更加复杂的理由。

另一件阎王没有料到的事情,就是阴差堕恶,叛变地府。

原本还能够支撑地府再运转几十年的力量,因为这些堕恶阴差的贪恋,监守自盗,使得地府的力量渐渐衰弱,甚至镇压不住地狱。

阎王也是那个时候,不得不现身于地府,将自己的神名与权柄,交到了燕时洵手中。

——如果是这一位恶鬼入骨相的话……阎王相信,他能够拯救这一切。

事实也证明,燕时洵确实没有辜负阎王的信任。

唯一令阎王不快的,就是井小宝成为新阎王这件事。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死去的恶鬼入骨相如果不担当鬼神,以职责束缚,很可能会反过来伤害人间。

但是在情感上,阎王还是对这个吓了自己两次的小鬼耿耿于怀。

不过现在……

张无病轻轻抬眸,看着燕时洵笑了起来。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重现人间的一天。”

“恶鬼入骨相,燕时洵……谢谢。”

“当年我没有做到的事情,由你做到了。”

还没等燕时洵有什么反应,他身边的邺澧长臂一捞,就将他拥在怀中,警惕的看向对面的张无病。

“这是我的驱鬼者。”

那种眼神看着我的驱鬼者做什么,是不是想抢?去找自己的驱鬼者去!

他就知道!

自家驱鬼者太优秀,总是会引来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某个早该死了的鬼神。

啧。

邺澧的面容越发阴沉危险,看向张无病的目光都带着刀子。

燕时洵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邺澧,在看清邺澧隐藏在冰冷愤怒之下的醋意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

就算张无病的魂魄与常人不同,而是阎王投胎转世,但他认识和熟悉的张无病,永远都是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脏兮兮的小傻子啊。

燕时洵觉得邺澧是多虑了。

但邺澧却有种自己的珍宝被人发现了璀璨光华,要被人抢走的危机感。

张无病挑了挑眉,折扇在手掌中转了一圈,抵唇轻笑:“百年不见,酆都之主这副野蛮的做派依旧如初啊,希望恶鬼入骨相不会被你吓到。不过,也没关系。”

“井小宝现在也是新任阎王了,燕时洵,不打算去地府做做客吗?”

邺澧咬牙切齿:“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