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燕时洵提到白纸湖,邺澧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瞬息间便想明白了燕时洵的意思。
酆都旧址,现在就在白纸湖之下。
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迟缓的眨了下眼眸,重新回想起了千年前的酆都。
神秘而古老,高高在上的倨傲。
不肯施舍给凡人一次辩驳的机会。
当他在讲述的时候,没有鬼差阎罗肯听他说话。
所以,他就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酆都鬼差大帝都从神台跌落,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耐心听他说话。
但他却已经丧失了言说的欲望,看向酆都的目光,是与注视人间时如出一辙的失望和厌恶。
然后,他成为了邺澧。
转身离开西南,再没有踏足过一步。
在那之后,也再也没有生人知道酆都的具体所在。
传承在那一年断了代,在很多普通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史书背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多门派祖师和得道高僧,于那场巨变中,从缝隙中窥得一线天机,感悟天地,以此著书流传。
在那之后,后世的驱鬼者们中间,开始流传起了西南鬼域的名号。
邺澧曾经在巡行人间时,听到过驱鬼者自以为隐秘的讨论,他只得那些人说的酆都旧城,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漠然转身离开。
千年之前作为战将的经历,都已经终止在最后那场战役中,他没有回顾的打算。
而旧酆都,自然也就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从不关注。
邺澧一直都认为,旧酆都在遭受过那样的毁灭之后,在他有意给旧酆都留下最后尊严的情况下,必定会缩在某个角落,不再出现。
事实也一如邺澧所料。
但,这份平衡在几十年前的那个火光晃动的夜里,被打破了。
一开始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大道而言,渺小得不值一提。
时刻都存在的死亡,每日都会产生的新的怨恨。
即便郑木匠一家苦痛绝望,但对于大道而言,它所要保护的,是人这个整体的存活,而不是个体的生存。
寻常得和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区别。
无论是大道还是鬼神,所有存在都很清楚,欢笑和悲痛一直都在同时发生。
一户人家在举杯欢庆,满面笑容,另一户人家衣食短缺,冻死在寒风的大街上。
数不尽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眼见过太多悲剧,以致于郑木匠家的惨烈结局,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但是,蝼蚁尚有善恶,又何况生人恶鬼?
郑木匠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跪倒在湖边,满心仇恨。
另一个在湖底,引来了旧酆都残留的鬼气向她聚拢。
以此,鬼婴出世。
旧酆都中堆积了数千年的怨恨和恶意,都在谢姣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因果,都以鬼婴为牵引,开始了不可逆转的爆发。
当大道想要阻止的时候,却被郑树木和谢麟等人接连阻拦,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拦截时机,终于还是在鬼气的意志下,让鬼婴成长到了足以抗衡天地的地步。
即便燕时洵于死局中力挽狂澜,利用另一个郑木匠家的孩子郑树木杀死了鬼婴,但是,鬼道依旧在蔓延。
虽然邺澧的力量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被压制了许多,但是作为酆都之主,立于群鬼之上的存在,他还是在离开鬼戏之后,清晰的感知到了鬼道颠倒乾坤,是怎样的感受。
——仿佛他立于大道之上。
整片天地都于他的掌中,任由生杀夺予。
作为鬼神,在鬼道控制的天地中,自然比以往天道当道的时候还要来得自在强大。
邺澧相信,阎王此时也和他有相似的感受。
看阎王刚刚反杀荒村偶人时的愉快,就能够看出来了。
除了阎王百年来积压的对于大道的不满,让他想要将这份不快宣泄出来,同样也是因为突然暴增的力量。
如果是寻常鬼神,恐怕会因此而贪恋这份美妙的感受,不愿意再去匡扶乾坤。
但是在这里的,却是邺澧。
这位对于人间和权力,从来都没有丝毫温情眷恋的鬼神。
阎王在意识到邺澧在看向他之后,也沉思着敲了敲手中折扇,大概猜到了邺澧的想法。
能动摇邺澧的……大概只有来自于燕时洵的温柔乡吧。
阎王转了转眼眸,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个小蠢蛋一直都是单身来着,这样日日跟在燕时洵这对夫妻身边,啧啧啧,小蠢蛋都快变成灯泡蛋了。
除了两位本就知晓天地真相的鬼神之外,无论是道长还是救援队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官方负责人慢了半拍,才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带,指着白纸湖半天没组织好语言。
“燕先生的意思……”
负责人看了眼白纸湖,犹豫着询问道:“是说我们要去湖底吗?”
燕时洵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然呢,站在湖边钓鱼等着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往湖底,找到进入旧酆都的方法,又如何能破局?
燕时洵对诞生于鬼婴中的鬼道看得很透彻,他很清楚,既然鬼道发展到现在,甚至已经隐隐压过乌木神像,继续向外蔓延,那想要彻底消除鬼道,就已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鬼道在西南,一如大道之于天地。
而反抗天地,谈何容易?
鬼道无形,甚至连实体都没有,触摸不到,更遑论弱点。
想要对付鬼道,为今之计,也只有釜底抽薪一招。
鬼道虽然无形,但旧酆都却像是标靶一样存在于这里。
只要让鬼道诞生的基础坍塌,大厦倾倒,鬼道也将落入下风。
燕时洵一边向救援队员们说着话,心中却在缜密的计划每一步的行动,一如他以往所做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他将邺澧和阎王算进了自己的计划里。
——不再是孤狼独行。
而是有了可以信任的同行者。
燕时洵信任天地间唯二的鬼神,也愿意将计划的一部分交由他们完成。
他这样想着,垂下的眉眼间染上了温暖笑意。
这让注视着燕时洵的阎王一愣,忽然觉得……他好像能够理解,那个小蠢蛋为何会发自内心的信任燕时洵了。
除了燕时洵是恶鬼入骨相,可以重新撑起大道之外,张无病并不仅是因为来自于魂魄阴影里的指引才靠近燕时洵。
而是因为,燕时洵本身,就在闪闪发光啊,谁会拒绝这样的人物呢?
阎王也不自觉挑起了唇角,跟着轻笑起来。
邺澧:…………
啧。
他就说,自家驱鬼者太优秀的同时,也总是会吸引来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比如某个百年前就已经该死了的阎王。
他之前的戒备绝非空穴来风,珍宝如果不严密保护,就有着被抢夺走的风险。
邺澧缓缓侧眸看向阎王,眸光阴森而饱含着震慑意味。
阎王微微耸了下肩膀,眼神无辜。
但就是不肯改。
邺澧冷漠脸,心想着要不然还是趁着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将阎王踢走算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燕先生。”
而官方负责人犹豫了一下,言语极为诚恳的向燕时洵道:“其实我小时候家是京城的,城里虽然有好几个“海”但其实是个点点大的小湖,而我其实也是个旱鸭子。”
燕时洵歪了歪头,疑惑又迷茫的看着负责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和自己说起这个。
“就是说……”
负责人一咬牙,下了决心道:“我不会游泳,更不会潜水,让我下湖底,这,这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他倒不是想要退缩,只是作为一只旱鸭子,他看着水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腿肚子都在抽筋啊。
寒冬腊月,西南可不是滨海市那样的温暖气候,更何况是在郊外山里,气温低到零下。
虽然白纸湖尚没有结冰,但那湖水的温度,想也可知是怎样的寒冷刺骨。
官方负责人严重怀疑,恐怕自己刚下了湖,不等潜水呢,就先要被冻死了。
其余救援队员虽然会水性,但看着白纸湖也有些犹豫。
这温度太冷,况且还要潜水到湖底……难度系数太高了啊。
燕时洵听到众人小心翼翼提出的建议,先是惊讶,随即哭笑不得。
“虽然旧酆都在白纸湖下面,但去旧酆都,并不需要常规中的潜水——我也做不到潜水入湖底,还能在这个温度下在湖底待个几小时啊。”
燕时洵被众人逗笑了,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无奈的有种想要撬开他们的脑袋,看看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想法。
他抬手指了指身边的邺澧:“既然我们要去的是旧酆都,酆都之主又在这里,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官方负责人等人的视线,一时都转向了邺澧。
邺澧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燕时洵身边,对众人的视线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在神台上被万众瞩目的情况。
他既然不在意燕时洵以外的人,那自然也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关注而产生多余的情绪。
邺澧只是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向燕时洵的眼眸中溢满笑意。
他喜欢燕时洵将他放在计划里的感觉。
信任他,与他并肩同行。
来自燕时洵的话,邺澧自然不会拒绝。
就连他的声线中带着温柔笑意,轻声道:“虽然我从千年前那一战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旧酆都,但既然时洵想要前往……”
那旧酆都,就必须敞开中门。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黑雾从他所站立之地迅速向外扩散,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形成牢不可摧的屏障。
邺澧抬手,长臂一捞,就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燕时洵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撞入了一片结实微凉的胸膛,邺澧挺括有力的臂膀,足以撑起整个将倾的天地。
他仰起头时,正对上了邺澧含笑望过来的眼。
“毕竟是已经关闭了千年的鬼城,尚不知其中情况。”
邺澧笑着道:“时洵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受伤,削弱后面应对鬼道的力量,所以现在就还是我来吧。”
说话间,邺澧的气息轻柔的落在燕时洵耳边眼尾,让他顿时觉得有些痒,就连耳廓也发热了起来。
邺澧这样一打岔,燕时洵本来想要让他松开自己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间,一时忘记了自己本来组织好的语言。
而邺澧在看到燕时洵没有加以阻止之后,也试探性的收紧了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掌没有落在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上,而是悄无声息的放在了衬衫上。
手掌下,就紧贴着燕时洵温热而形状漂亮的腹肌。
他就像是谨慎试探,一步步小心靠近的猎人,一点点试探着大型猫科动物可以接受的底线,然后再悄无声息的突破底线,让大猫猫的接受程度一提再提。
直到彻底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不远处的阎王:“…………”
他眼睁睁看着紧贴到不留一丝缝隙的两人,就恨自己为何眼神这么好,在黑暗中还能清楚看到景象。
阎王的手掌抖了抖,差点没拿稳手中折扇。
他的神情变化了几遭,才终于勉强镇定下来,恢复了悠闲清贵。
与阎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脸上的惊慌。
即便早已经习惯了与鬼怪打交道,也在与各位大师道长打交道的时候,逐渐接受了原本在普通人认知范围外的事物。
但现在他们正在经历的这些,还是让众人惊愕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移山填海之能,已经随着大道衰微,而变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故事,被后世修道者当做奇闻异事说说便罢,只当是前辈古人瑰丽磅礴的想象,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可以真正实现的事情。
官方负责人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
黑雾迅速形成的保护罩密不透风的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而他们脚下的土地,隐约有阵法符咒的纹路忽明忽暗,带着阴冷的森森鬼气,却没有寻常恶鬼带给人的恶意之感。
官方负责人在这一瞬间,仿佛是站在审判台下接受鬼神审判的魂魄,任由上方审判席上的鬼神,将他一寸寸看透。
过往所有的功过因果,都尽数摊开在鬼神眼前,接受没有丝毫偏颇的公正审判。
与寻常遭遇恶鬼的感受不同。
鬼神虽无清正阳气,但于阴森寒意之中,却是漠然的一视同仁。
有罪者惶恐求饶,而无罪者……问心无愧,自然坦坦荡荡。
官方负责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就立刻稳住身形,向黑雾之外望去。
大地在震动。
山林湖泊都在发出着巨大的声响,湖面激荡水波滔天,而屹立于不远处的山脉,也在轰然的震颤中,缓缓向下沉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谁都没有见过的山峰。
殷红光亮夹杂着火焰,渐次从夜幕下亮起,像是一盏盏亮起的宫灯。
缭绕在山峰周围的黑雾逐渐散去,而众人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哪里是宫灯,分明就是一簇簇猛烈燃烧着的火焰。
血水顺着山峰蜿蜒而下,汩汩流淌,汇入山脚下破涛汹涌的血河之中。
而起伏的河面上,有恶鬼凄厉的喊叫着冒出头来,随即浪花打来,又重新将恶鬼淹没其中,拽入河底,不得离开。
一只只腐烂枯骨手臂拼命的从河水伸出来,想要攀爬上岸。
但岸上鬼差巡行,狰狞鬼面怒目可怖,不允许任何一个恶鬼逃离此处。
万仞如刀,隐没于黑暗和雾气之中,随着火焰而若隐若现。
山峰拔地而起,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从最深的地底,直指向高远血色的天空。
仿佛是在愤怒的诘问大道,质问所有的罪孽和因果。
凄厉的惨叫声和群鬼哭嚎声不绝于耳,厉鬼挣扎而火海滚滚。
众人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还是道长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想起之前燕时洵介绍邺澧时所说的酆都之主,猛地意识到,这里……
就是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却连位置和入口都找寻不到的酆都啊!
在传闻中最神秘而古老的所在,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看到过酆都鬼差。
甚至有传言说,酆都之主言“人间无救”,因此鬼门紧闭,酆都再不踏足人间半步。
而现在,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酆都,重现在了人间。
道长被震撼而呆立在原地,只知道愣愣的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这里是酆都,那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繁复阵法,难道是只有古籍中才出现过的酆都大帝印鉴?
道长只觉得自己连天灵盖都惊得通气了。
今天短短一晚,他所见到的事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以往几十年的所见。
道长甚至心神激荡的有种回家找师父来看看的冲动。
师父你看!徒儿出息了!不仅亲眼看到了酆都,还和酆都之主站在一起!
但对于救援队员们来说,虽然他们已经是救援队里专门挑选出来的经验老道的,但这样的场景对于并非修道者,只是个普通人的他们而言,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
“原来,古人诗词中所描述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有人震惊,无意识喃喃出声。
下一刻,整个在黑雾外的土地,都猛地向下塌陷,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鬼道之下新生的天地无法承载沉重强大的酆都,在邺澧掌控下的鬼城,毫不留情的碾碎的大地,向着鬼道更深处坠落去。
——旧酆都紧闭大门,隐没身形,找寻不到?
那就让他来劈碎旧酆都所有的伪装外壳,以磅礴威势碾压过去,直抵最深处!
大地开裂,土块滚落,湖水倒灌而来。
幽蓝的湖水汹涌拍击着大地与山川,咆哮着冲向众人。
有人下意识的闭了眼惊呼出声。
邺澧不避不躲,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他只是掀了掀眼睫,眸光冰冷的看向直冲他而来的湖水。
下一刻,整个被黑雾包裹住的空间,都被湖水吞没。
光亮在水面上动荡破碎,众人的眼前一片幽暗深蓝。
即便黑雾隔绝了外界的湖水,但众人光是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湖底,依旧有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冷和本能的恐惧。
在一片昏暗中,燕时洵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曾放松过一瞬。
但是,燕时洵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下。
环住他腰身的手臂收紧,而那人低垂下头,向他倾身而来。
冰凉却柔软的唇,落在了他的发间。
燕时洵听到,邺澧沙哑的声线压抑着轻柔笑意,在自己耳边响起。
“时洵……”
那声音带着缱绻爱意,温热气息落在耳边,边化作了雾气,像是有钩子勾住了耳廓。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邺澧。
他慢慢红了脸颊,只觉得眼尾热得惊人,连带着心脏都砰砰跳动得迅速。
燕时洵本来扣在邺澧手掌上的手,迟疑着却还是没有掰开环着他腰身的手,而是卸了力道,轻轻覆盖在邺澧手掌上。
波动湖光中,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转变。
他的眸中染上笑意,再次低下头,靠近了燕时洵。
轻柔的吻落在了心爱之人挺拔的鼻梁上,一路细碎的吻上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难掩惊慌的忐忑等待未知之地的到来。
只有眼神过于好的阎王,脸色黑得和周围一个颜色。
他差点捏断了手中折扇,心里无声的骂着邺澧。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冷漠得像是整个人间都不入眼的酆都之主,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这家伙也太颠覆他的印象了。
最关键的是……
阎王闭了闭眼,从来没觉得自己眼神好,竟然是这么讨厌的一件事。
让他简直想要自抠双眼!
黑暗之中,所有人对于空间和时间的判断,都被扰乱,再也做不得准。
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好似一生已经过完。
众人慢慢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黑暗中渐渐化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轻了,针落可闻。
漫长的等待之后,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在众人的视野中,重新亮起了一点光亮。
那一点光亮在远处浮动,像是点亮在湖底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就是那一点亮光,却越来越大,向周围扩散,直到将众人也包裹其中。
幽暗的湖底在身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而参差不齐的山势,犬牙交互,遍地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和巨石,甚至还能看到骸骨横倒期间,杂草从骷髅的眼眶中生长出来,而黑黝黝的眼窝直直的注视着众人。
众人心中一惊,不等他们猜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觉得原本笼罩在自己眼前的黑雾,就此散去。
好像连视野都紧跟着清晰了起来。
在光亮亮起的那一刹那,燕时洵也沉稳后退一步,拉开了与邺澧的距离。
邺澧从善如流的放开了燕时洵,并没有过多做什么。
他很清楚,怀里这只可爱的大型猫科动物,究竟有多警惕,只能一步步试探着底线慢慢前进。
贸然靠近,只会让大猫警觉的亮出利爪,拒绝他的靠近。
甚至转头跃身飞奔离开。
邺澧已经等了很久,从十几年前在集市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就一直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不在乎再等这一时半刻。
只要他的驱鬼者,一直都在他怀里。
邺澧看向燕时洵背影的眼眸里,笑意如融化的雪水,几乎满溢出来。
而阎王……
阎王默默向旁边跨了一步,站在了官方负责人另一侧,间隔开了和邺澧两人的距离。
阎王:关爱鬼神,从此刻做起。珍爱生命,远离酆都之主。
邺澧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阎王,冷笑着轻呵了一声。
但燕时洵并没有注意到两位鬼神之间的针锋相对,他迈开长腿率先走向前,站到众人身前,在未知危险的环境下,将所有人都保护在他的身后。
“这是……”
官方负责人举目四望,脸色茫然。
他心中虽然有猜测,但那个过于超出认知的可能,还是让他一时无法从容的说出口。
“这就是白纸湖的湖底了。”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沉声向官方负责人道:“千年沧海桑田,原本还处于人间的旧酆都,在力量被削弱到最低点之后,也只能寻找最好的掩护方式,以此沉入了水底,拒绝所有人的探查。”
以往并没有足够的技术,能够支持寻常人潜入湖底查看,即便是修道有成的人,就算挡得住一时的湖水,脆弱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得住如此深的湖底所带来的压强。
燕时洵换位思考,觉得如果是自己处于旧酆都的位置,也更愿意将这处破败鬼城藏入湖底。
毕竟,这里也曾是鬼神居所。
即便战败于他人之手,甚至承受了灭顶之灾,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里所蕴含的残留鬼神之力,依旧可以支撑他们做出足以危及人间之事。
而一旦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真的得手,大道在论处因果时,也会将看守不利的缘故归到旧酆都身上。
就如同谢麟身上的因果一样。
因为是他救起了鬼婴,将鬼婴带到了滨海市,又没有彻头彻尾的看护好鬼婴,导致了很多人因鬼婴而死。
同时,大道也看到了被鬼婴所影响的未来。
因此,鬼婴所犯下的一切罪孽,都有一部分被大道归结到了谢麟身上。
所以燕时洵在最开始看到谢麟的时候,才会错愕的发现,谢麟身上缠绕着厚重的因果,黑气几乎吞没谢麟。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①
旧酆都也和谢麟处在同样的位置上。
而失去了主宰者和权柄的旧酆都,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来自大道的威严惩处。
所以,为了保全自己残留的这部分,旧酆都主导了附近山川河流的变迁,让自己沉没于湖底,借由湖水掩盖自己的所在。
只是旧酆都残余鬼魂所没有料到的是,白姓先祖的存在。
以及,鬼婴的沉湖而死。
于是,旧酆都千年的谋算功亏一篑。
即便千方百计的躲避,还是沦为了鬼道的养分。
有邺澧和阎王在身边叙述数千年前的事情,鬼神良好的记忆力让他们不会忘记任何细节,因此,燕时洵就像是突然坐拥了两座塞满了古老传承的图书馆,很快就知道了旧酆都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前因后果。
在捋顺了旧酆都历史的时候,即便是燕时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却依旧没有逃得过天道一算啊。
正如一国不容二主。
酆都既然已有新主,大道就不会允许旧酆都继续存在。
就算邺澧在彻彻底底的赢过旧酆都大帝之后,就已经对旧酆都失去了兴趣,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任由旧酆都自生自灭。
但大道却不会放过旧酆都残骸。
即便它主动将自己沉入湖底,做足了不理世事的姿态。
燕时洵忍不住想,阎王被大道压制了百年,都心口存了一道怨气。
那,旧酆都呢?
旧酆都在邺澧之前的数千年里,也曾是群鬼之主,傲然立于天地之间而众人求索,香火不绝。
这份属于鬼神的傲气,即便被邺澧打得七零八落,再起不能,但也不会立刻转了性子,乖乖当起大道的小白兔。
旧酆都被大道压制了千年,真的没有一点怨气吗?
大道甚至想要令旧酆都融身天地,旧酆都难道会乖乖听从指令?
几十年前,鬼婴死亡的时候,对旧酆都而言,何尝不是一次反抗天地的机会。
鬼气涌入那个尚在母亲符咒的死胎之中,铸就了鬼婴之身。
在那之后,鬼气静静潜伏,直到鬼婴从谢麟爱的虚假中清醒过来,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重新觉醒,回到西南。
白纸湖,因白姓村民的接连死亡而得名。
那……村人的死亡,郑树木的复仇成功,难道旧酆都从未插手影响过吗?
出于对鬼怪的警惕,燕时洵心中忍不住产生了很多猜测。
他沉思着抬眸向前方看去,看着旧酆都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一个受害者。
而是,在猜测着一个可能参与到阴谋中的加害者。
“邺澧,我一直没懂的是,为什么千年前,你会选择打上酆都?”
在众人还在惊叹新奇的看着周围的时候,燕时洵侧眸,向走到他身边的邺澧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之前在南溟山时,师公话里的意思,就是你在鬼神中是最特殊的一个,刚刚张无病也提到了这件事。”
“这份特殊性……来源于你千年前和酆都的恩怨吗?”
燕时洵静静的看着邺澧,等待着一个答案。
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询问,邺澧就会给他答案。
这是曾经邺澧对他的承诺。
——任由探索,永不欺骗。
邺澧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去,但看着燕时洵的眼眸,却温柔没有半分改变。
对于鬼怪而言,一切与死亡和埋骨地有关的话题,都是鬼怪死穴。
很多对鬼神之说一知半解,却好奇大胆的追寻刺激的年轻人,总会在玩起笔仙或是招魂时,犯下这个致命的错误。
——询问鬼魂的死亡。
就算是井小宝,也在他母亲林婷关切问起他死亡的时候,没忍住力量暴走,险些酿成大祸。
寻常厉鬼尚且如此,又何况邺澧这位酆都之主。
若酆都之主震怒,就连大道都会颤抖退却,不敢激怒酆都十万阴兵,使得乾坤阴阳动荡失衡。
但此时,燕时洵却平静的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平淡得好像在问邺澧,晚上吃什么。
就连旁边本来在悠闲张望的阎王,在听到了燕时洵的问话后,都身躯僵了僵,颇有些惊悚的回头看向燕时洵,不敢置信生人竟然敢向酆都之主询问这种话题。
亲历过千年前战事的阎王很清楚,邺澧之所以能够登位鬼神,成为酆都之主,是绝非那些本就出身于天地的鬼神可比的凶险。
任何人神鬼胆敢冒犯,都会死于酆都的震怒之下。
而现在,燕时洵竟然就这么平淡的问出了口……即便是恶鬼入骨相,是不是也太刺激了一点?
阎王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的紧密关注着两人,手掌紧紧握着折扇,指骨被捏得泛白,好像已经做好了一旦有异常和危险发生,就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阎王很清楚燕时洵的重要性。
虽然他曾经因为井小宝的死亡而绝望,甚至怀疑过大道的判断。
但是燕时洵的出现,以及这些年来生人张无病陪伴在燕时洵身边的所见所闻,还是让阎王意识到,大道确实有远超于众生的高瞻远瞩。
恶鬼入骨相,是大道倾颓的危机之下,天地唯一的生机。
如果说有人能够扭转死局,使得奇迹发生,那,那个人,一定是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在阎王心中,燕时洵的重要性甚至要高于他自身。
他本来就没准备继续活下去,逃过大道留存下魂魄,也只是为了拯救大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解救大道的燕时洵,对于阎王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无关友情或任何情感,只是因为燕时洵本身的力量。
阎王在心中暗暗焦急,觉得燕时洵大概是过于胆大了,作为驱鬼者,他难道不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问吗?竟然主动将他招致到这种地步。
但阎王埋怨是埋怨,另一边,却还是在紧紧注视着燕时洵,知道一旦邺澧暴怒,他必须要将燕时洵救下来。
龙有逆鳞。
而酆都之主的逆鳞,就是千年前死亡无数的那一战。
阎王大气不敢出的在旁边默默注视。
但是,邺澧却没有像阎王所料想的那样震怒,反而轻轻的笑了起来。
“时洵,你是,在好奇我的过去,想要更深的了解我吗?”
邺澧低低笑着,勾起胸膛一片震动。
“千年前的那一战啊……”
邺澧微微抬眸,眼眸中带上了怀念,似乎重新沉溺于旧日的记忆中。
燕时洵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依旧在等待着邺澧将答案告知于他。
“旧酆都没有被大道忌惮,似乎对于天地而言,旧酆都不足为惧。”
燕时洵轻轻皱眉,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对于大道而言,旧酆都和其他的鬼怪好像没什么两样。但这不应该是对传闻中镇压一切,天生地养不遵大道的酆都的态度。”
“你当年对旧酆都,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它沦落至此?”
天地不仁。
作为修道者,燕时洵虽然敬重天地,但同时却也很清楚的知道,天地是何等残酷清醒的存在。
为了撑起倾颓的大道,它可以让所有鬼神殒身,甚至差一点导致地府坍塌。
行事如此冷酷而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的大道,不会无缘无故对旧酆都是这样的态度。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邺澧在与旧酆都大帝的一战中,彻底摧毁了旧酆都的立都之本,从旧酆都那里拿走了主控权,登位成为执掌审判和死亡的鬼神。
而旧酆都,则彻底落寞,再无复起的可能。
不过,这也只是燕时洵基于目前所知的信息所作出的合理猜测。
究竟真相如何,他还需要邺澧向他如实以告。
只有这样,燕时洵才能在真正进入旧酆都之前,对旧酆都的情况彻底了解,不至于作出错误的决定。
燕时洵这样想着,静静注视着邺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