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阎王出现的时候,邺澧看着对方平静清隽的眉眼,刹那间好像有闪电劈开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容颜俊美不羁的青年,拼杀于群鬼之中的身影,懒洋洋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瞥来的一眼……
那是只要稍稍想起,就会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
即便他很确定,身为将军的自己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物。
但还不等邺澧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阎王推进黑雾之中,一切归于无形。
当他在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于另外的战场。
没有城池和满地的尸骸,只有漫天风沙,以及对面黑压压覆盖过来的军队。
……不,那并非他身为战将时所熟知的士兵。
而是,鬼差阴兵。
邺澧觉得自己应该会感到诧异,毕竟他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比起鬼神更相信自己的将士们,从未接触过与鬼邪相关的事情,更遑论了解。
可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甚至对眼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鬼差,连半分惊奇也无。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非常熟悉这些厉鬼一样。
邺澧甚至发现,面对着对面铺天盖地而来,数不尽的鬼差,他仅剩的情绪,竟然是厌恶。
尤其是不远处还有身穿道袍的天师,在苦口婆心的劝他。
“您身为将军时的功绩,所有人都认可并且尊敬,但是如今您已身死,就该放下执念仇恨,安静的去投胎不好吗?如果您再执迷不悟,就是在扰乱人间的秩序,践踏死亡!到那时,不仅人间大乱,就连您自己也要面临酆都的震怒。您,您真的想要看到那种事情发生吗?”
天师焦急的看了眼身后逐渐靠近的鬼差,急得看起来像是想要冲过来,自己动手将邺澧从将要到来的战场上拉走。
“将军!您何苦?为了几个庶民,就要搭上您和将士们的魂魄吗?酆都绝非您可以战胜的,您不了解,我却是知道,自古以来,哪有生人或鬼魂能够战胜鬼神的呢?更何况是酆都这样的存在。这是注定会败落的一战啊!”
天师说干了嘴巴,伸开双臂挡在邺澧面前,想要将冲过来的酆都鬼差拦下。
“如果您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您只需要离开西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来平息酆都的愤怒。在您的庇佑下,无数人得以安稳度日,您和将士们不应该落得个酆都苦牢的下场。”
在天师身旁,还有不少穿着其他制式衣袍的人,他们手执法器利刃,隐隐躁动,对天师的作为不耐烦起来。
“和他说那么多干吗?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酆都真的生起气来连累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直接杀灭了这些鬼得了!不管生前做过多少事,死后就都是鬼,本就不该逗留人间。”
“对,不能留!”
群情激奋。
却和邺澧的冷静漠然,对比如此鲜明。
邺澧冷眼看着那些驱鬼者,却只觉得可笑,甚至连一丝怒气也生不起来。
只有失望在他的心中层层累加,直到耳边传来的话语压垮他对于驱鬼者的认知,彻底没有了期待。
邺澧抬眸,向被天师挡在身后的战场看去,却只是伸手将天师拂开到一旁。
“将军!”
天师大恸,眼中带着不忍。
“你以为,鬼魂为何践踏死亡?”
邺澧侧眸,冰冷的投过去一眼,神情厌恶:“执掌死亡的鬼神做错了,使得怀着怨恨死去的人,就连死后的公道也得不到,无法为自己复仇平息怨。既然旧的已经腐朽,那就要有新的正确出现,取代已经无法成形的规则。”
“你们维护的酆都,在我来看,才是最应该杀的恶鬼。”
邺澧仰了仰首,声线低沉而眼神坚定:“天地不给我这份公道,那我就自己来拿。那些屠城而亡的百姓……他们该有属于自己的下一世,而不是因为怨恨死亡,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愿,就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他们的魂魄,擅自妄为。”
此言一出,不论是天师还是其他门派的驱鬼者,全都错愕惊呆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对酆都不满。”
驱鬼者惊呆了。
其他人看着越发躁动向这边前进的酆都鬼差,急得抓耳挠腮,气急败坏怒骂道:“你就不怕所有门派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面对这样明晃晃的威胁,邺澧却只是轻蔑的呵笑了一声,就彻底将视线从驱鬼者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对面的酆都鬼差大军。
当驱鬼者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邺澧看来,他们就已经没有与自己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道不同。
对于邺澧来说,被驱鬼者们不理解甚至看不起的那些百姓们的魂魄,正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没能保护好那些百姓们,使得邺地城破人亡,百姓们怀着怨恨痛苦死去。
那最起码,就让他为百姓们送行最后一程吧。
——让他们可以复仇平息怨恨,然后顺利投胎。
如果天地连这份死后的公道也不肯给,那天地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酆都要苛待那些人们痛苦的鬼魂,那他……
就杀了酆都!
邺澧握紧了手中长剑。
在他身后,十万阴兵旌旗招展,气势惊人,幽绿的光芒缠绕在鬼魂身上,将士们的英魂追随于他,疾驰千里诘问酆都,即便渺小无力,也当战死沙场,为死后的公道一战!
北阴酆都大帝不曾看到过人间众生,不过没关系。
既然北阴酆都大帝不想看,那他以后,也再也不用看了。
邺澧漠然的如此想着,凛冽目光如刀锋,直直看向风沙中冲杀过来的鬼差。
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指酆都。
将令之下,十万阴兵士气高昂的带着满腔愤怒,疾速冲进战场中。
即便对手是酆都,将士们也没有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能赢过酆都,那他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在战场上魂飞魄散,得罪了执掌死亡的酆都,只有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可那又如何!
既然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就自当竭力!为他们,为百姓们,为千千万万含冤而死的鬼魂们,诘问天地鬼神!
驱鬼者们被这支即便死后依旧神勇锋利的精锐之军,吓得面无人色,在激烈冲撞的战场上抱头鼠窜。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直面了酆都威势之后,这支军队却还能有勇气与酆都对抗。
可将士们却很清楚,执念化作不折的钢骨,支撑着他们的神魂,就算是远远强于自己的对手又如何?
执念不散,誓不休!
驱鬼者从鬼与神的战场上仓皇逃离。
邺澧却坚定向前,剑锋直指北阴酆都大帝。
这一战,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整个西南都成为了他们的战场,在生人不曾发觉的每一缕风和光里,压上一切拼杀彼此的道义,看究竟孰对孰错,孰弱孰强。
鬼差被打到心生退意,可将士们却越战越勇,一路策马向前,长驱直入。
最后一剑,重重劈下。
北阴酆都大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邺澧,从未想到过一个小小鬼魂,竟然能伤到高高身居于神台的鬼神。
而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
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酆都成为了被遗忘的旧酆都。
而大道垂眼,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然巨响中,认可了邺澧的道。
鬼气缭绕的战场上,邺澧回转身躯,看向北方的大地。
涉澧水而过,行于邺地,而登鬼神之位。
只要他彻底抛弃曾经身为凡人的自己,就可以离开西南的战场,走向新的酆都,成为酆都之主。
可,就在邺澧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阎王的话语重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有错的是加害者,而不是守护者,那些死亡的邺地百姓……不是他的错。
邺澧站在原地,却愣住了神。
他抬眸看向高远天空,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动了动,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长剑。
一直以来不愿回望的愧疚……
其实,是他画地为牢吗?
邺澧难得陷入了茫然难以抉择的境地。
可他的视野中,却好像重新出现了之前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单手插兜懒洋洋的斜倚在侧,挺括结实的肩膀撑起黑色的大衣,他咧着唇角,漫不经心的扫过来一眼。
却令邺澧心神震动。
那一瞬间,来自青年的那一眼,劈开了天地对邺澧的限制,让他原本被压制剥离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重新涌现了出来。
而第一个冲进邺澧心中的名字——
燕,时,洵……
邺澧低声呢喃着青年的名字,唇齿间旖旎缠绕,仿佛这个名字有着玄妙的力量,可以抵过人间一切。
即便邺澧失去一切记忆,他依旧在看到燕时洵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对方。对燕时洵的爱意和渴望,让他得以冲破一切束缚樊笼,奔向他的爱人。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眼眸中不再如刚才一般冰冷肃杀,而是带着温暖如春水般的笑意,看向爱人的目光极近温柔。
邺澧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
他向自己的爱人许下过诺言,说他会立刻赶回去,而他不愿失约。
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家。
那是他好不容易放进怀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意忘记?
阎王的提醒在邺澧的神魂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让他得以在失去记忆的混沌中,始终保留着一丝局外旁观的清醒。以阎王的话语为引子,邺澧终于找到了发力点,足以敲碎自己千年来亲手画出的牢笼。
对燕时洵的爱意,以及因为燕时洵而重新生发的对人间的期待,终于使得那道被掩埋的伤口,重新开始缓缓愈合。
在邺澧想通一切的瞬间,身边的整个天地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寸寸崩塌。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禁锢邺澧的神魂。
广袤天地,无所不至。
“即便是最不愿意回首的过去,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啊……”
邺澧抬眸看向邺地的方向,眼神悠长带着叹息。
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丝笑意。
时洵还在等着他,他要尽快回到时洵的身边。
他不想与他的爱人,分别一分一秒。
……
燕时洵在与邺澧和阎王分别之后,就继续向溶洞深处走去。
即便有手中的光团照亮脚下的路,但溶洞中地势复杂,怪石嶙峋暗藏危机,稍有不注意就会出现差错。
这使得燕时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紧抿着唇,专注于身周的环境。
正如他之前在看到石壁上被凿出的楼梯时所猜测的,从最初一代的村民们将尸骨运到溶洞中的时候,村民们就没有想过再让谁进来,打扰到在此安眠的将士们。
也因此,村民们并没有在溶洞中留下任何标记,可以让燕时洵作为参考找到通往埋骨地的方向。
这就极为考验着燕时洵本身的判断,意味着他必须要从溶洞中石壁和地面上的任何细微之处,尽力找到曾经有人走过的痕迹,试着跟随曾经村民们踩过的脚印,找到埋骨地。
但这谈何容易。
千年的时间足够覆盖掉所有人类留下的痕迹,即便曾经留下过线索和路标,也早已经在千年间被磨灭殆尽。
更别提溶洞本身就在变化着,无论是地势还是结构,都很有可能与千年前不尽相同。
难上加难。
作为驱鬼者,燕时洵虽然并不自傲,但也一直认为,很少会有自己不会的东西。
无论是风水堪舆还是算命占卜,六爻梅花二十八星宿,道家经籍诸多流派,虽然他平常并不显露这些方面的才能,走街串巷也只是帮人驱邪捉鬼,哪怕只需要一分钟也不愿帮他人算一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
相反,燕时洵对于风水卜算一道,很有造诣,在年轻一代的驱鬼者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即便是宋一道长或是李道长那的辈分中,能够胜过燕时洵的,也只有李道长一人而已。
毕竟是恶鬼入骨相,天赋卓绝,世间难有人与之比肩。
可即便如此,在溶洞这样的复杂地势中,燕时洵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溶洞不比在地面上,如果实在看不出地势走向,还可以试着从上方向下观察,也可以借助天象星宿,或者卜算方向。
在这里迷路或走错了方向,很难再回到正确的路上,更有可能是顺着莫名的岔路越走越深,不知走向了通往哪里的路。
而靠近鬼神的埋骨地,一切的方法全都失效,就连指南针在这里都只会被扰乱磁场,大道也无能为力。
只能靠燕时洵自己,凭借着他本身的洞察和直觉,摸索着靠近埋骨地。
燕时洵苦笑着摇了摇头,苦中作乐的想,溶洞中走这一趟,倒也卜算是没有收获,最起码他意外的发现了自己还有并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盗墓。
在跃身跳过巨石,从潺潺暗河上越过之后,燕时洵站在石块上喘了口气,仰头向上看去。
不见天日的溶洞,简直像是巨大的天然陵墓。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机关,只需要天然的地势遮掩,就已经足够凶险。
即便是燕时洵,在面对繁多的岔路口时,也不得不思考良久才能慎重的做出选择。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对于埋骨地的常识判断。
那些村民们既然是感念将士们的恩德,所以冒险为将士们收敛尸骨,就一定不会在藏匿尸骨的时候,将埋骨地选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即便条件有限,他们也一定会尽可能选择风水好的方位,并且让埋骨地难以被发现,免于被打扰和破坏。
千年前,在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村民们在依靠着自己本身对于当地地势的熟悉程度,选择了溶洞之外,也必然会知道溶洞中四通八达,地下暗河数不胜数。很有可能会有人从其他地方进入溶洞,或是通过地下暗河进来。
一旦意外被其他人发现埋骨地,不仅会打扰到尸骨的安眠,就连村民们也自身难保,会被新的势力刁难身姿死亡。
所以他们会选的……
燕时洵的视线看向溶洞中地势较高的地方。
村民们一定会将埋骨地,尽可能选在远离地下暗河的地方。
甚至最好,永远也不会被水淹没。
但是村民们怎么会预料到以后的情况呢?毕竟溶洞的地势并非一成不变,久居于此的村民们必然也知道这一点。
以他们对溶洞的熟悉程度,能够做出的最重要的一点判断……
或许,是地势极高的死路。
只有山体和山体之间并没有缝隙,使得暗河的水不会涌进来,地势很高,并且没有通往其他方向的小路,才会同时满足这几点要求。
燕时洵这样想着,有了方向,心中稍定。
溶洞面积极大,燕时洵在行走间大概估算了一下,光是他走过的这个最宽敞的洞厅,就大概有几十个体育场那么大,最高处足足有几十米,像是把整个山地和地底都掏空了。
但是最狭窄的地方,却是让燕时洵这样精悍的体型,都不得不屏息收腹,才能勉强通过。
有的地方更是只有一个洞口,能够观察到地下暗河的流动,却根本没有能够下去的可能。
这给燕时洵判断地势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好在他虽然并不是地质系或专业的探险家,却在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中,对于艰险地势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往往能够仅凭肌肉记忆和危险直觉,就能躲避开脚下的危险,下意识选择正确的道路。
另外一个帮上了燕时洵的,就是山壁上残留着的人工凿刻印迹。
不出燕时洵所料,之前的村民们,在溶洞里大量使用了工具。
除了石壁上被简单却有效凿开的石梯之外,村民们还用了绳索轮滑等物,确保将士们的遗骨可以被顺利送进他们挑选好的埋骨地。
毕竟从阎王口中所言的传闻来看,千年前,邺地的尸骨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为了防止被发现,村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天亮之时,就必须撤退。
在那样紧凑的时间下,即便传闻中是附近的村民们都被号召起来前往战场,但将士们留下的骸骨有十万具之多,这样的数量对村民们来说,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负荷的强度。
即便是一名村民负责两具尸骸,一刻不停的穿梭于战场和深山,那些村民们也做不到一个晚上就搬走所有的尸骸,并且将尸骸顺利送地下溶洞。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大量使用了工具,并且形成了流水线一样的作业,可以支撑他们以最少的时间,运送大量的尸骨。
否则,当时也不会有一些版本的传闻中,说是天神发怒,带走了邺地战场上的尸骸。
毕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以当时的眼光来看,确实如有神迹。
燕时洵摩挲着下颔,将阎王说过的传闻重新在脑海中排查,再与眼前的环境相对照着,艰难却耐心的找出千年前可能遗留至今的线索。
就像筛细沙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和可能性。
好在那些绳索轮滑和一些自制的简单工具,都多多少少的在石壁和地面上留下了印记。
燕时洵更庆幸的,是现在是冬季,一年中探索溶洞最佳的季节。
夏季汛期时,地面上的江河涨水,地下暗河的水势也同样会凶猛上涨,甚至会将溶洞中一些狭窄低矮的地方全部灌满。
那个时候别说线索了,他根本连溶洞都别想进来,除非他变成鲛人游进来,否则就等着被淹死吧。
现在地下暗河的水位很低,几乎全都退到了石壁下面,将石壁完整的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任由探索。
虽然一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因为常年的暗河冲刷,早就被磨灭掉了所有可能的印记,但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少有暗河能够淹没,还是保留下来了大部分的痕迹。
无论是刻刀斧子留下的划痕,还是已经腐烂到几乎成了一团烂泥的麻绳,或是当年遗留下来的装置。
这些都成为了指引燕时洵通往埋骨地的路标。
地下暗河的水汽扑过来,溶洞中的气温极低,让燕时洵有种置身于冰窖的错觉。
好在,他在选择了几次岔路之后,渐渐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石壁上的痕迹证明着他的猜测。这让他振奋起来,在有了目标之后,就连身周的寒冷也可以忽略不计,一心向着埋骨地前进。
糟糕的环境使得燕时洵的体力被大量消耗,远远比他在地面以上行动要艰难很多。
再加上他在离开西南时,身上本就还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势,这都使得燕时洵的状态迅速下降,还没有找到埋骨地之前,就已经面色发白,就连往日里薄红的唇瓣,现在都苍白没有血色。
燕时洵不得不停下来,扶着石壁稍微喘口气。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上,慢慢有血液蔓延开来,濡湿了绷带。
毕竟溶洞里的地形并不平坦,又有暗河涓涓流淌,经常需要燕时洵大幅度动作避开危险之处,以致于扯开了本来被包扎处理好的绷带,让已经渐渐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
燕时洵抬手试探了下自己的伤口,修长的手指不断按压过去,确认自己现在的伤口情况。
疼痛顺着肌肉和筋骨蔓延,让他不由得痛哼了一声,却很快重新咽了下去。
在稍作休息之后,燕时洵重新走向自己猜测的岔路,脚步坚定。
他一直在按照自己所猜测的那样,选择向高处的岔路走,并且尽可能的查看有无死路。
当水流声渐渐开始听不见,水汽减弱,温度却开始下降的时候,燕时洵的眼眸中终于有笑意闪现。
快到了。
——远离暗河,藏匿于深处,不易被发现的埋骨地。
从狭窄的山体缝隙中挤过,又转过了两道弯之后,水声彻底消失在耳边。
而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在光团的照明下,四周被雕琢过的山壁,全都展现在燕时洵的眼前。
空旷的洞厅足有十几米的挑高,环顾四周,除了他自己走进来的路以外,再无其他小路岔道,紧密相连的山体石壁俨然一体,没有任何可以让暗河渗透进来的缝隙。
一切都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
最重要的是,就在燕时洵的身前,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当他将手中光团凑近时,就看到了上面刻下的字迹。
“邺地将士墓”
石碑上还仿照从前朝廷使用的奇珍异兽山川日月纹路进行雕刻,却比燕时洵曾经在博物馆和古建筑里见过的,要粗糙太多。
不是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过的,只是有着一把子力气的石匠笨拙的按照印象中的图案,大致描画雕刻下来的。
但是在燕时洵看来,和那些精美且代表着死后尊荣地位的石碑相比,这块由村民们立在这里的石碑,却远远更有意义和荣光。
这是邺澧曾经保护的人们,亲手为他加冕的荣耀,凝聚着村民们饱含热泪的感激和情感,远远不是死物能够衡量的。
燕时洵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掌伸向那块一人多高的石碑,顺着落满了灰尘的石面擦拭,指腹缓缓摩挲着被从灰尘中露出来的碑文。
虽然当年在匆忙之下的雕刻粗糙,却也足够燕时洵看清碑文的内容。
而从碑文上的叙述,他也得知了千年前被真真假假传闻掩埋的真相。
这些碑文都来自收敛尸骨的村民们,他们郑重刻下的每一笔一划,都在诉说着在他们看来,将士们最值得称颂的功绩。
未尝败绩的精锐之军,却在偏远小城扎了根。
他们刚刚驻军于此的时候,百姓们无不敬畏军队的将士们,唯恐像以往那样,说错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全家招惹来杀身之祸。
宁可和秀才吵架,不和军爷论是非,这也算是千年前那个时候的共识了。
无人敢惹浑身煞气杀孽的军爷,更何况是素有盛名的精锐之军。
但是这些新前来的将士们,却打破了人们旧有的印象。
为首的主将虽然凌厉肃杀,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却意外的并不是个可怕的人。
他会约束将士们不要随意骚扰百姓们平静的生活,勒令将士们尊重附近的百姓,会用钱财和百姓们购买粮食,而不是像其他军队那样强行征用,会随手帮百姓们解决纠纷,维护治安。
在这支精锐之军驻扎的时候,附近的百姓们都难得的从战乱动荡中,获得了片刻安宁,甚至恍惚有种自己身在盛世的错觉。
百姓们开始和将士们亲近起来,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家中被征兵离开的孩子那样,充满了慈爱和亲切。
而将士们也会在农忙的时候帮百姓们收获作物,帮他们盖房子,甚至为百姓们出头,打跑了征收不合理高昂税钱的官吏。
百姓们无不感激主将和将士们,觉得这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遇到这样的大军。
然而,邺地一战,打破了所有平静。
正因为主将无论到哪里都深得民心,更有战无不胜的战神之称,独他一人就撑起了无数人的信念期望,更别提还有他那些骁勇善战的部下们。
所以,新的势力极为忌惮邺地,不论代价的要让这支队伍死在这里。
连同邺城的百姓们,也没有逃过新势力耀武扬威的屠杀。
当附近村子躲避进深山里的百姓们再次出来后,他们看着曝晒于战场上的满地尸骸,悲痛又震惊。
很多人都想要为将士们敛骨,奈何新势力有心侮辱这支军队,即便将士们死后,都狠心的想要让他们成为孤魂野鬼,尊严全无。
心有不忍的百姓们在暗地里聚集,商讨应对的办法。他们做好了准备,然后趁着夜色潜入战场,将带回的尸骨统统藏在溶洞中,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将士们死后的安宁。
将士们守护百姓们在人间的幸福平静,百姓们也愿意守护将士们的死后。
想要为将士们的尸骨守墓的百姓们,自发的聚集在一起,迁居到溶洞附近,形成村落,并且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少与外人交流。
他们自称邺地最后的子民,作为邺地的守墓人,在远离世外的深山里,闭塞却平静的生活。
石碑上被歪歪扭扭刻下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千年前那些村民的热泪和感激。
笨拙质朴甚至时有错别字的碑文,却远比任何名人大家流传百世的诗篇,都要来得更要打动人心。
燕时洵从指腹下的凹痕仔细辨认着文字的内容,读到一半时,已经眼眶发红炽热,喉咙哽咽。
光是从碑文中,他就已经能够想象当年的场景。
最残忍的战争和屠杀,以及冒死敛骨的村民们……
而令村民们如此爱戴感激的人中,有一位,是他的爱人。
在此之前,燕时洵只知道邺澧是酆都之主,却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邺澧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将军。
十几年前,他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位满身血污残甲的将军,也有过意气风发驰骋疆场的岁月。
而为了保护百姓们,那位将军,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热流涌进心头,同时涌现的,还有自豪骄傲之感。燕时洵低垂下眼眸,却轻笑出声。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对于邺澧真切的爱意。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酆都之主,让他怎能不爱?
“邺澧啊……”
燕时洵眸光柔和,注视着眼前的石碑,像是穿透过了千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位执着到甚至撼动了天地的将军。
他不喜欢随意与人结因果,却也没有期望过有人能够理解他的选择,一直如孤狼独行,即便身处谩骂和指责中,也不曾动摇过自己坚守的道。
他未曾期待过有人能够陪在他的身边,更不认为有人能够理解他,和他同行一路。
可,邺澧做到了。
不仅如此。
越是探索邺澧,燕时洵就越是发现,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坚持和道义,与自己何其相似。
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一对。
每靠近邺澧一步,燕时洵都会有新的惊喜发现。
原本的陌生人,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被他接纳,甚至放在心脏和神魂中的爱人。
燕时洵甚至找不出一条理由,说他不该去爱邺澧。
在无人空旷的阴冷洞厅中,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反复回荡叠加,他的惊喜和爱意甚至无法掩饰,以邺澧为自己的骄傲。
“来找爱人尸骨这种事,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体验了。”
燕时洵缓缓站直身躯,他仰起头看向石碑后的洞厅,眸光柔和却坚定。
然后,他越过石碑,大跨步走向被凿开的石壁。
那里在千年前,被善良的村民们艰难开凿成坟墓的模样,保住了将士们的骸骨长达千年的安宁。
而现在,燕时洵要去寻找那些骸骨,使得邺澧能够接纳千年前的他自己,成为远超于鬼神之上的大道。
为那些村民们被屠戮而含恨死去的后代子孙,讨要一个公道。
在溶洞之上的废弃义庄中,那些无头尸,还有一口怨气不肯散去,他们的魂魄徘徊在深山之中,因为尸骸不全而无法离开,只能迷茫在此游荡,在死后也继续看守着邺地的陵墓。
但是,他们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时洵想要护送他们的魂魄前往投胎,得到他们本该拥有的,平静幸福的下一世。
所以……
燕时洵定了定神,手掌坚定的落在石壁上。
“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