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惊羽第一次来到灵墟洞,此前他只在洞外与夏应弦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
这回他刚抬脚迈入洞府,竟恍惚有种回到了沁寒池的感觉。
刺骨寒意从周遭岩石缝隙中不断涌出,虽然没有寒潭,可整个洞穴却像是个大冰窖。
仿佛是看见他的面色,夏应弦连忙试图点出一个火诀,却被顾惊羽按下了,“不用。”
是了,现在阿羽恢复了大乘境的修为,自当是不惧这寒冷的。
少年回想起从前阿羽从来不愿靠近沁寒池,只有被师尊敦促或被责罚时,不得不进入潭水,每回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想起阿羽额发与睫毛上凝结的冰花,每眨一眨眼,冰花便也跟着呼扇一下,仿佛是扫在他的心尖上,痒痒的。
他拉过顾惊羽,一路后退,直退到一方石床边。
顾惊羽以为他花粉症犯了,会干出什么事来,正一脸警惕,却见少年摸摸索索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摊开了摆在石床上,里头包着五颜六色的糖人。
这还没完,只见对方又从包袱里取出糕点、花灯、各种小玩意,堆得石床满满当当,顾惊羽一眼看见了两只兔子灯,还有用精致的食盒装点的枣糕。
顾惊羽微一挑眉,“这是……”
夏应弦捧起食盒递来,玉白的面容扬起明媚的笑容,“阿羽,这些都是昨日上元节,我在街市上看见的,我想你肯定喜欢。”
“你看……”夏应弦打开盒子,里头精致的糕点上点缀着细细的桂花花瓣,“这枣糕,已经成了醉仙楼的招牌了,你尝尝?”
顾惊羽心头一软,昨日上元节,他是与秋照夜一块过的,本以为他故意不避讳让人看见,能让对方死心,可如今看来,只是凭空伤人而已。
他微叹口气在其身侧坐下,问道:“你不是花粉症犯了么?”
少年眸中原本亮起的光芒又寂灭下去,手指用力掐在食盒侧面的镂空雕花上,又在那突兀的棱角上摩挲了一会,才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你的功法出问题了?”顾惊羽心想虽然无情道对情.欲天然压制,但夏应弦承载着反噬,若是修为持续倒退,倒是有这种可能。
少年面容一滞,歪了歪脑袋想这是个好借口,于是点点头,“没错。”
顾惊羽一把拉过少年的腕脉探去,后者手腕微颤了一下,连忙将功法彻底压制。
他探了半天没探明白,按说无情道功法自然运转无需干预,可少年的脉像看起来确实像运转不畅的模样。
可他也没修过无情道,不知该给出什么建议,于是心下一阵尴尬,怎么办?总不会要他……
见他眉头微蹙,目露狐疑,少年又道:“阿羽要是没法子……就算了,我忍一忍便是。”
顾惊羽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对方的脑袋,“有那么容易么?”说时便在识海中翻找起解药来。
却听得少年道:“要是我犯了病,你能……陪陪我吗?”
顾惊羽面色一滞,“怎么陪?”
“就……”夏应弦有些羞赧,芙蓉玉面上透出的一点粉红像是含苞的花朵,令人挪不开眼。
顾惊羽的一只手被攥着,如玉的指尖时不时扫过他的掌心,他心下一颤,连忙在心头嗔骂了自己一句。
少年的面容以及清泉击石般的声音,令这有些尴尬的场景瞬间变得有些迤逦。
“陪我说说话?”
顾惊羽方才还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些不该有的画面瞬间被击碎,只是说说话?
是了,这小子是秋照夜的半缕神魂啊,凭他的脑子能想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来?
他无奈轻笑了一下,“说话可解不了花粉症。”
夏应弦闻言目露孤光,阿羽要……帮他?
他心脏狂跳,光是听见这一句,就已经唰地红了耳根,几乎不敢看向顾惊羽。
他垂着眼睑,见一只手伸进了视线里,他呼吸一滞,结结巴巴,勉为其难地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下颚,下一秒,嘴里就被塞进一颗苦得天怒人怨的药丸。
只见顾惊羽十分认真地问道:“一颗药能压制六个时辰,怎样,感觉如何?”
夏应弦茫然望他一眼,欲哭无泪,勉强憋出一张笑脸道:“好……好多了。”
顾惊羽满意地点头,随后又翻找出好几只玉瓶塞进少年怀里,又补了一句,“幸亏我深谋远虑,花粉多采了些,这些药够你用一年。”
原本通红的耳根瞬间冷却下来,连带着面色都青了几分。夏应弦唇角抽搐了一下,瞥一眼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怀里,从齿缝间溢出一句:“还真是……多亏了阿羽。”
“嗯,不用谢。”顾惊羽说完就要迈开腿,却被少年拉住了,他疑惑回头,见对方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
“阿羽难得来一趟,这么急着走吗?”
那模样端得是我见犹怜,顾惊羽一噎,一时竟不该如何作答。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在其身旁坐下,“好。”
“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仿佛是猜到顾惊羽要问什么,少年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原本盯着顾惊羽看的一双眸子瞥向别处,“阿羽不是都验了么?还问什么?”
顾惊羽嗯了一声,“可是玉珏没有反应。”
“那就说明我不是他。”夏应弦这一句语速快而生硬,听起来像是在赌气。
顾惊羽轻笑了一下,“我都没说是谁,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
夏应弦微愣,旋即面露一缕愠色,“不管怎样,他是他,我是我。”
“嗯。”顾惊羽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该留在这了。”
少年面露茫然,焦急道:“为什么?”
顾惊羽双手一摊,“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再靠近你,师兄会不高兴的。”
他说时分明带着逗弄的笑意,可少年却觉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霎时怔然原地。
良久,夏应弦才有些委屈地喃喃道:“做朋友也不行吗……”
心里却道凭什么……分明我才是最爱你的。
这副模样,令顾惊羽没来由想起年少时的秋照夜,顿时心软不已,于是叹了一声道:“当然可以,只是……你真的只想做朋友?”
见少年沉默,他又话锋一转道:“但是你想想,如果你是他,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不是吗?”
说到这顾惊羽微微正了正身子,认真道:“你愿意回去吗?”
神魂割裂久了,终归不是好事,待他找到化解无情道反噬的法子,还是得让秋照夜神魂合一才好。
虽然如此一来,夏应弦到底是会消失,还是会以独立的人格存在,他就没把握了。
他刚这么想,就听见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愿意。”
这个答案顾惊羽猜到了,秋照夜的执念如果这么容易消退,也不会生出这样一个完全独立的少年了。
而且,一个能够绕过系统,保存循环记忆的人,其执念之深,令他不敢想象,这么一想,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恐怕这已经人格化的执念,再也消弭不了。
此时又见少年一幅凄然却执着的神情道:“阿羽……真的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顾惊羽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没有吗,看见对方就仿佛看见了秋照夜年少时的模样,不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
可要说有,又有种莫名的愧疚感。
分明这两人是同一个人,他却有种脚踩两条船的错觉,他郁闷得扶额叹气,这叫什么事啊?
见他一副纠结的神色,夏应弦非但没有难过,眸光中还升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阿羽在纠结!说明阿羽对他有感觉!
欣喜的他正欲开口,却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威压,他霎时脸色一沉。
“阿羽。”
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一道气息缓缓靠近。
顾惊羽听见这一声,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师兄,你终于醒了。”
秋照夜瞥一眼石床上的少年,玉瓶洒落满床,瞳仁微微转动了一下,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面色略微一沉,转而牵起顾惊羽的手:“这里太冷,我们走。”
顾惊羽点点头,二人便这么腻腻歪歪地十指相扣往外门外去了,这一幕落在夏应弦眼中,后者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道:“秋照夜,我不会放弃阿羽的。”
秋照夜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我知道。”
顾惊羽微叹了口气,回头望一眼少年,含笑道:“你乖一点,药用完了记得来找我。”
二人离去的背影像是一对璧人,令夏应弦心头沉闷得喘不过气,那仿佛是在告诉他,只要他回去,阿羽就还是他的阿羽。
可是一想到那令他痛苦的过去,他就恨不得杀了秋照夜。
如果那晚他的心智再坚定一点,而不是因情绪崩溃而完全被反噬压制,如果他立即追上阿羽,而不是忙于自残,就不会有后头发生的事了。
即便面对的是魔尊,他拼死也能把阿羽救回来。
可阴差阳错,待他醒来,阿羽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恨,恨死了秋照夜。
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重活一世,怎么能回去重蹈覆辙呢?
阿羽是爱他的,还有机会,他如此想着,眸光逐渐锐利起来。
*
待离开了灵虚洞,顾惊羽一路上欲言又止,秋照夜见了他的模样,浅笑道:“怎么了?”
顾惊羽的眼神飘忽,支支吾吾了一会才道:“我刚才……”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我听见了。”
他抬眸看向秋照夜,见其虽沉着脸,可眸中却含着一缕微笑道:“你是不是心软了?”
这样一幅要摆出吃醋却又半调笑的神态,掩盖在冰肌玉面之下,却没能逃过顾惊羽的眼睛,他点点头,随后反驳道:“这不能怪我。”
“嗯?”
“要怪,就怪他太像你了。不……”顾惊羽顿了顿,“他就是你。”
秋照夜微蹙的眉宇舒展开来,终于不再掩饰,而是轻轻搂过他,微凉的下颚抵在他肩头,耳边传来那个低沉却好听的嗓音,“那阿羽喜欢哪个我多一点?”
顾惊羽歪着脑袋想了想,实话实话道:“他可爱一点。”
秋照夜先是一愣,眸光掠过一丝委屈,随后点了点头,“我知道,阿羽喜欢那样的我,因为他恣意,任性,为所爱不顾一切。”
“他像你。”
顾惊羽看见对方这样一幅明明吃醋却又强迫自己忍下的神色,轻轻一笑,伸手抚在对方侧脸上:“但我最爱完整的你。”
虽然灵虚洞远离主峰,但还是有往来弟子的,他们这副又牵手又搂抱的模样,悉数落进了那些弟子们的眼里。
人们大气不敢喘,纷纷目不斜视,低头快步离开,未久后四周边一片安静。
顾惊羽一看空荡荡的宗门山路,蹙眉疑惑道:“人呢?”
此时三名守殿弟子翻遍了宗门,终于在此地找到了秋照夜,可见了二人的模样又踟躇着不敢上前,都躲在远处面露难色。
秋照夜感应到了来人,柔和的眸光再次冷寂下去,他松开顾惊羽,冷声道:“何事?”
他的音量不大,在顾惊羽听来甚至可以说很轻,却遥遥而清晰地传入几名弟子耳中。
弟子们忐忑上前道:“禀宗主,妙真天尊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秋照夜闻言眉梢一挑,“她还敢来?”
说着又轻握顾惊羽的手,柔声道:“阿羽等我一会。”
这一声阿羽不避讳旁人,清晰地传遍了场中,有门人面色一滞,不由心头啧啧称叹:这辈子不仅看见宗主搂搂抱抱,还听见他这样柔声柔气的亲昵称呼,修仙真好啊,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着。
亦有人沉浸在天崩地裂般的震撼感中久久不能回神,传言虽荒诞,却诚不欺我!
顾惊羽心觉来者不善,便道:“我也去。”
可还没迈出一步,又听得守殿弟子清了清嗓子道:“林师叔,姬家少主求见。”
顾惊羽一愣,茫然看一眼秋照夜,后者面色如常,颇为“大度”地问道:“阿羽想见他吗?”
这口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可他却总觉得自己隐约听出了一丝酸味。
他想了想道:“我去打发了他,一会就来。”
同时心道这些人是约好了吗?一个接一个的。
秋照夜点点头,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却直入脑海:“照夜,我是来赔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