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今天不营业。
倒不是因为羽久受伤的缘故,羽久本身就有自愈能力,昨天也都是皮外伤,虽然没有办法立刻恢复健康,但是加速愈合还是合理存在的。早上身上的淤血都已经减少了一大半,伤口也开始愈合结痂。
之所以关门,是因为森鸥外找他。
时隔一个月,羽久再次来到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大楼。与这种程度规模的大楼还有四处,就像是英国威尔特郡的巨石阵那样围成了一个圆形,互相对峙着,俯视整一片横滨。若是这里弄成观光区,也可以打造出一个日本第一个感受“悬崖箱”体验的大楼。
站在紧闭的法式门前,羽久停住了脚步。在门前等了两秒之后,羽久又回头看向两侧的守卫,但他们各自看着前方,如同石狮一般威严不可撼动,也完全没有把视线放在羽久身上。于是,羽久在门前踮了踮脚尖。
羽久:“……”
旁边的港口黑手党成员们:“…………”
羽久:“……………………”
大概是沉默久了,双方都陷入了是否开口询问的边缘时,黑手党到底是先破功了。他对着羽久说道:“那不是自动门。”
羽久恍然大悟,因为前几次来的时候,大门都是敞开的,所以羽久也不知道这门是什么样的构造。听说不是自动门的时候,羽久直接推开了门,旁边的黑手党成员忍不住惊呼。但是见门开后,光亮已经透了出来,他们又像是不能见光一般,立刻又恢复原来的动作和姿势。
森鸥外的声音首先就响了起来:“夏目君是第二个进门都不敲门的人,果然是跟着太宰君久了,学了很多他的坏习惯吗?”声音里面夹杂着笑意,并没有听出他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绪。
羽久没有回应,直接敲了敲门。
“叩叩叩”响起来后,羽久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森首领,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森鸥外笑了一下,把自己手中的茶杯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目光正对着落地窗,姿态闲适又惬意。
羽久其实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前几次过来的时候,办公室的窗都是被遮着的,只看到天花板的吊灯亮着光,提供像是阳光一样橘黄色的光线。整个办公室都泛着欧式特有的油画一般层次分明的光彩。这次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靠近自己的蓝空,入目尽处全都是光。
羽久收回视线后,就注意到森鸥外旁边还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两碟无花果蛋糕卷和两杯红茶,像是招待客人用的。桌子一侧摆着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
“坐吧,这些是给你准备的。”森鸥外在羽久和自己距离还有四步路左右,就给他提示,让他可以直接坐在椅子上,共享这些点心。
羽久只是坐在椅子上,并没有碰红茶和蛋糕卷。
“不用客气。”
羽久摆着手,说道:“太宰跟我说,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森鸥外失笑起来:“对羽久来说,我是别人吗?这样说起来,多少让人有些伤心啊。”
“可以给爱丽丝吃。”
羽久如果不想吃的话,态度就很明确。
他的性子又刚又直,一副永远学不会拐弯的样子。
森鸥外也就不强求了,适可而止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他继续说道:“听说,昨天你去帮中也忙了,而且很成功地救助了爱丽丝。你帮了这么一个大忙,我就想问你有没有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呢?”
羽久抬头想了一下,接着又转过头说道:“没有。”
“你可以再想想,不一定要物质奖励,你也可以要其他的。比如说,你想问我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答回答你。”森鸥外笑容亲切地说道,“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本人是无法开口说的,但是其他人却可以帮忙解释。我之前听太宰说,你很好奇他怎么进港口黑手党的,你想知道吗?”
这给了羽久很好的提示。
“我可以问,中原中也为什么加入港口黑手党吗?”
以中原中也的性格,羽久其实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抛弃原来的组织。更别说,听中原中也昨天说,他应该还是那个组织的首领。他做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和组织成员离心了?一个首领抛弃了自己的组织,这种事情得是多严重?夏目羽久见中原中也不想说,昨天就放钱追问了。
但现在有人主动上前来给他送消息的话,那羽久自然是抓住机会。
结果羽久才说起来,森鸥外表情显得有些为难。
“我不能问吗?如果涉及到中也的隐私,那我就不问了。”羽久摆着手说道。
森鸥外摇着手说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其实如果你问的是太宰君的话,我反而比较好说。事实上,中也并不是我带进港口黑手党里面的,具体情况你问太宰治会比较好。他参与了全过程。”
羽久还以为森鸥外会隐瞒,掩藏或者欺骗,但是没有想到他说得很实在。
他倒是不知道中也是太宰治带进港口黑手党的。那他们两个关系那么复杂,跟一开始接触有关系吗?
见羽久沉默,森鸥外反问道:“你不敢去问吗?”
“也不是不敢。”
只是太宰不一定会说实话吧。
其实他也不太想私自探听中原中也太多事情。如果中也愿意说的话,他也一定愿意开口。现在只能说是他有点好奇而已。
“那你要不要换个问题?”森鸥外给他一个新的建议。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问的。”羽久想不出来,摇了摇手,说道,“如果只是要给奖励的话,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没事。”
森鸥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夏目君和太宰、中也性格真的很不同。该怎么说呢?夏目君性格很温顺,感觉无欲无求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夏目君除了为人仗义,为了让朋友有份不错的工作,并且成功戒赌,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外,还喜欢什么?我也很想了解夏目君。”
羽久听到后面一句“为人仗义”之类的话,脑袋里面顿时一空,但很快就想起他说的是坂口安吾。
“哦,好。”羽久也没有必要拒绝。
他们应完之后几秒都没有人说话,森鸥外苦笑起来,说道:“没有了吗?”
羽久有些惊讶,说道:“有什么?”
森鸥外不得不喝杯茶镇定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和羽久沟通会如此困难,而且羽久也没有思考过要如何主动聊天。但是他叫夏目羽久过来的原因,自然不会是为了所谓的奖励。所以,就算没有话说,森鸥外也会引导他。
“没什么。”森鸥外摇摇头,继续说道:“我刚才在想起中也来港口黑手党的事情了。你还记得他头上那顶礼帽吗?”
“知道。”在今天之前,他一直把那顶帽子看做是渔夫帽,要不是经过昨天那个梦,羽久都不知道自己对于观察打扮这类事情有多粗心大意。
“那是我黑手党某个过世的得力成员的遗物。他加入港黑的时候,我把那个成员的帽子给他了,他从那时候戴到了现在。”森鸥外左腿搭在右腿上,在大腿膝盖上的双手指尖自然地搭成尖塔状,说话依旧不紧不慢,“我一直是相信中也的性子的。他那时候说效忠我的话还历历在耳。你猜他说什么?”
羽久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他摇头。
“他那时候是武装少年组织“羊”的首领,与成员离心,组织分崩离析后,中原中也当时就来问我“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组织首领”?我那时候说完之后,中也便决定从此效忠与我,为整个港口黑手党的未来来保护好身为首领的我。其实这话,我也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
羽久在思考森鸥外的话,听他那么一说,忍不住偏着头。
难道他是想要用同一个台词来收服两个人吗?
森鸥外似乎有读心术,首先就开口否决了羽久的想法:“我说这话,并不是要你也像是中也那样发誓效忠。而是,羽久你也慢慢地开始深入了解这个港口黑手党了,有些组织里面的宗旨和目的也该和你讲。我本质并不是会相信那些毫无想法地待在一个组织里面的人,因为要么那个人很懒,要么那个人很随便。这样的人是无法交付信任的。你懂吗?”
“我明白。”
羽久也相信森鸥外有更深的考虑,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已。
在这个月里面,羽久已经十分认识到森鸥外的谨慎和小心。
无法认同彼此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别说是朋友难做,连待在一个组织里面也很困难。
森鸥外放心地继续说道:“我相信夏目君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港口黑手党本质上就是一个暴力组织。这个组织里面的绝大部分人都有投身进暴力活动的准备。为了组织的发展,我们支持也会执行符合组织利益的行动,哪怕不择手段。”
羽久自然能够理解这一点,他也不会觉得世界就是非黑即白。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要去相信奇迹,希望和梦想,总觉得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中也是自愿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森鸥外笑着看向夏目羽久,说道,“我希望你也是自愿加入的港口黑手党的。我其实能看出羽久你的心不定,思考过你到底是不认同作恶呢?还是你其实不愿意投身于组织里面,感觉被束缚。但是我希望有一天,羽久也能和中也那样,心甘情愿地为港口黑手党而努力。你说怎么样?”
羽久对这种长辈对小辈充满殷殷期待的话语无法回复。
他现在非常矛盾。因为理性上,羽久认为森鸥外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但是当他那么谆谆善诱,而不是那种咄咄逼人地在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森鸥外是非常有想法有内涵,深谋远虑的人。
“森首领,你非常擅长打动人心。”
森鸥外完全没有想过夏目羽久会那么直白,开玩笑地哄道:“所以,你心动了吗?”
“是的。”
“那你想要像中也那样对我效忠吗?”
“中也是怎么效忠的?”
“他说一辈子都会为我鞠躬尽瘁。”
羽久坦白地说道:“那我应该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你这种要这么明白地说出来吗?”
“我不希望你对我抱有太多的期待。”
森鸥外摇了摇头,说道:“我对你是抱有很大的期待才这样对你的。夏目君,你是属于这个港口黑手党的。”
羽久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促膝而谈,彼此交心的。但是森鸥外的态度很真挚,大部分人都希望被那样期待,需要且认同的。结束之后,森鸥外又告诉给羽久一件事情——中原中也当初入港口黑手党的时候,广津柳浪也在。如果羽久真的好奇的话,也许可以去问问他。跟他说,这是首领同意的,他会告诉羽久的。
人其实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大部分情况下是选择,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激烈冲突。
夏目羽久希望自己在和森鸥外聊天的时候,自己的表情没有暴露太多。虽然经常会被人说是面瘫脸,但有些细微的情绪还是会从面部肌肉,也是眼角、嘴角又或者是鼻翼,小小的变化了。
他在听到森鸥外说,中也发誓效忠港口黑手党和他的时候,思绪其实是飘到了昨天晚上他对中原中也说,“那我跟你说,你跟我走,你会跟我走吗”,而中原中也当机立断地说“会”的情形。
中也在羽久印象里面是重诺的。
羽久其实之前还存在一丝侥幸,他只是因为没有和中也提出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对中也说,一起去当警察吧,他会应下来的。
但今天和森鸥外谈话的时候,他才知道一件事——其实中也本质上就是想待在港口黑手党,而自己不过只是让他坚定留下来的一个借口而已。因为“夏目羽久其实就在港口黑手党”。他会挣扎,会犹豫,更出于对干部大佐的维护,不知道该不该举报他。中原中也还是打从心底认定,港口黑手党就算是有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也是森鸥外已经考虑到了他不能够想象的层面了。
羽久感觉很失望,像是对中也的,但其实更是对自己的,总觉得自己太过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回到诊所的时候,夏目羽久看到中原中也在门口等着,手上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那么稀疏平常的画面,大前天也有,前天也有,昨天也有,但是今天羽久脚步下意识往外走,直接逃跑了。
这绝对不是中原中也的错。
只是他开始害怕对中原中也产生期待了,也怕中原中也知道所有真相后那张非常失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