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久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最近收集到的宫野姐妹的情报告诉降谷零。而这些情报早就是降谷零知道的。
他知道,在宫野志保出生后不久,宫野夫妇就惨遭罹难。他也知道,宫野志保受到组织的重视,在未来的五年内,将会接替宫野夫妇的工作。他还知道,宫野明美到现在都在想着怎么把宫野志保救出组织,甚至不惜投身于黑衣组织之中。
这些情报还是最基本的情报,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降谷零在等一个结论。
羽久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取得宫野姐妹的信任,如果想要救他们,我无法出面,但我会随时随地配合。”
降谷零需要的就是夏目羽久这句话。
如果羽久此刻说他已经取得了宫野家的信任,降谷零还会以为羽久在横滨里面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认为自己全身心相信别人,别人也会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的话。那么,羽久收集到的情报有一半是不能用的。
公安、警察和警校学的收集情报,大部分情况都是已经筛选过的。而处理情报,基本就是按照归纳法或演绎法进行推断总结。然而,从社会黑暗面收集来的情报,则是基于利益、野心和谋算的基础,假消息流肆,这些都无法猜透情报的真实面目。
羽久的话一落,降谷零有一瞬间想过,要和他对峙,想要问他真心,想要问羽久难道不怕自己转手就把事情告诉别人。因为他以降谷零的身份认识羽久之前,他是黑衣组织的波本。这是波本的习惯和手段——哪怕尽在掌握中,通过质问去敲打对方,让对方害怕自己,不敢轻怠,不敢忽视。这才让这个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在一批黑衣组织骨干成员里面,也有能说得上话的底气和资本。
然而,在羽久面前,他还是值得被信任的。
信任这种东西并不是银行的存款,可以花一点存一点,存一点涨一点。它经不起消耗,也没有替代品,因此还得好好使用。
降谷零看向羽久的脸,说道:“我和宫野明美其实一直都在联系。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把握把她们救出去。”
没错,降谷零一直都和宫野明美保持联系,甚至于在奥井仓事件中,他力求把日本和海外资料都留在手中,也有一部分想要洗去宫野明美的存在。这部分没有必要讲,因为现在资料里面根本没有“广田雅美”这个人,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自爆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他现在在意的是——羽久对他的谎话怎么想。
他一面对外说,他在找宫野明美,一面其实早就知道她们的存在。他现在的话里面的真话里面又有多少居心,羽久会发现吗?
然而,他这话落下来之后,发现羽久并没有出现很大的情绪反应。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羽久这副没有变化的表情,因为不知道羽久在想什么。而羽久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羽久反问道:“是遇到什么困难吗?”
降谷零没有急着说自己的想法,对着羽久,缓慢又有带着思考的节奏,说道:“可能我身在局中,反倒看不透。你有什么办法救她们?叛逃,死遁,还是证人保护计划?我都想过。”
降谷零把所有的可能性踩遍,他相信羽久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
羽久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还是有小动作。
降谷零见到他的嘴唇抿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羽久动摇了。
这就是跟那些神棍的冷读术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话题也总是那么几个,盲猜都可以准,只要对方表情发生变化,神棍就可以在对话里面占领高地。
降谷零现在就是这样的。
他赌羽久确实有能力救人出去。降谷零早在两年前,也有这个能力。但是,那时候却不是时机。能够完成任务固然不难,难的是如何得到最好的局面。他之所以自己把难度拔高,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目的藏在话里面了。
羽久大概能够猜得出降谷零自己潜伏已久,但降谷零都觉得难,那羽久一定会认为他自己也有没有考虑到的层面和因素。这就是降谷零要占据的谈话上的高地。
“那为什么都没有进行呢?”
羽久果然问了。
降谷零说道:“你对琴酒了解多少?”
羽久知道琴酒的本职工作。羽久平时看到琴酒的工作都只是冰山一角,能够让贝尔摩德这样随心又聪慧的人肯定琴酒是绝对不会背叛组织。那么琴酒在整个组织里面的权威是深刻的。只是琴酒没有完全表现给自己看而已。
“我知道,雪莉很怕琴酒,宫野明美也怕他。”
雪莉是会怕到给她机会反抗,她都会不想去把握。这也许和她的性格有关。但是宫野明美是非常坚强的人,她不惧困难和威胁,她也会怕琴酒。那么,琴酒带给她们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
也许她们两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可以逃出琴酒的视线范围。
这也是羽久考虑的范围内。
所以,羽久才说在这件事上,他是无法出面的。她们不会完全信任自己,因此她们需要的果敢和勇气都注定无法从羽久取得的。现在,降谷零的话似乎在暗示,就算他出面,也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羽久并不觉得这会是奇怪的事。
一个人的恐惧不是别人几句话就可以完全克服的,哪怕这些话来自于自己最信任的人。就像是一只大象能被小小的绳子捆住一生,谁又知道它在幼年期如何痛苦挣扎过,直到最后无法反抗的认知就这么刻进它幼小的心灵里面?
羽久心思没有办法那么细腻,但他多少能理解宫野姐妹有自己无法开口的难处。
羽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脑袋里面闪过一个想法,但是他自己说不出口,而是直直地看着降谷零。好像这句话如果不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他就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一样。
“羽久,你现在也知道了吧。”降谷零就像是和羽久踩在独木桥上的同行者,他正在推动着羽久前进——“如果羽久不前进,他们就只能止步不前”。“要想真正救宫野姐妹的话,我们必须杀了琴酒。”
明明降谷零说的是理所应当的话,在横滨生活的时候,羽久也听得麻木,听得无动于衷,也可以袖手旁观。森鸥外会说这种话,太宰治会说这种话,中原中也同样会说这种话,羽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降谷零说杀了琴酒的时候,羽久多少有点被吓到了——因为他认识的降谷零不会说这种话,他不会干干脆脆地说要某个人死。
“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但是琴酒死去,可以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也可以减少在追查过程中导致的“他人的枉死”。如果杀一个人,可以救两个人,甚至更多未来无辜的生命,羽久,你能做到吗?”
羽久反问道:“所以,我是在做好事吗?”
他定定地看着降谷零。而在这样的视线中,降谷零却有些疑惑一般,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救人是一件坏事?”
“零哥,我就问问。”
“嗯?”
“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问我怎么进这个组织的?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吗?”哪怕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也有一瞬的惊讶,但这一瞬的表情可以是装的,也可以是“不是现在这种时机”。
降谷零一愣,随即伸手揉了一下羽久的头,说道:“你不也没有问我吗?”
羽久很快就反应道:“我相信你。”
降谷零笑道:“我也是。我相信你愿意说的时候,你就会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没必要告诉我,我相信这就没有必要。”
“嗯。”
十几分钟后,降谷零和羽久分开。
羽久思来想去,和太宰治通了电话。有些话,他只能和特定的人说。羽久没办法和乱步他们说有人要他去杀琴酒。和中原中也说的话,他可能会直觉自己为难,要代劳。羽久思来想去,发现能说的对象,反倒是太宰治最为合适。
羽久把他们的对话说了一遍。
太宰治嗤笑一声:“他这反应实在太快了。话术也比你巧妙,你应该没有办法反驳。不过,你居然都没有带偏吗?”
“我来黑衣组织可能是他一手准备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零哥,他一定会问。”
“但你没说。你在想他的苦衷,在想这里面的真相,也想从这些事情里面抽丝剥茧,最后在拼凑出自己完全舍弃对方的理由。”太宰治不需要羽久回复,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羽久心思单纯,性格执拗,但他不是真的脑袋空白的人。
太宰治继续问道:“到哪种程度,你会彻底放弃?”
“我不知道。”羽久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也不是怕,而是对这件事没有想象能力。
太宰治停了半刻,像是在吐出一口气,说道:“话说,我很讨厌狗。”
“嗯?”
“狗这种动物不怕人,是一点。认主之后,还非要别人露出凶狠的面目才能被赶走这一点,也很烦。”太宰治的语气里面也有带上厌倦。“可那狗要是死在我面前,会让我心情更不顺,我会让那主人过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余生。”
这话落下后几秒,羽久突然说道:“你在干嘛?”
“我在和你说话,有你这么岔开话题的吗?”
“太宰,我烦到你了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太宰手指轻敲着手机。
“以我现在的心情,我比较想听到让我开心的话。”
羽久不在乎真话,还是假话,他比较忠于本心。
听羽久懊丧,太宰治笑了起来:“抱歉,我是属于忠言逆耳这一挂的,话是甜不了的。”
……
果然是想太多了。
羽久说道:“那我要假话。”
太宰治提声说道:“不给选了。”说完之后他笑了几声,才正色道:“既然对方提起这件事,你就要迅速做反应,而不是在讨论他有没有关心你。”
太宰治继续说道:“以你的性格,你不会拖泥带水。这一拖,对方对你的信任就会减少一分。而且,这也多生变数,你这次不是有任务吗?你务必把你的搭档带上。”
“还要把这件事告诉零哥,对吗?”
“哦,你还是知道你要做什么的。”太宰治轻敲着手机,眉头轻蹙,道,“那你找我做什么?来烦我啊。”
“大概是吧。”
也许一开始想法还是混沌的,但慢慢说话间,羽久就已经整理出思路了,但也有可能是想找人说说话,自己整理想法。
太宰治发出指指点点的声音:“啧啧啧。”但听起来心情不差。
“听说今年冬天会比较长。”
“这闲谈是没完没了了吗?”
太宰治浮夸地抱怨起来,接着他往Lupin酒吧里面的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的方向打了一个“有急事要离开”的手势,便离开了,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和一杯只喝了一口的伏特加。
“你有事情吗?”
太宰治道:“你若是求我,我就陪陪你。”
羽久没想到太宰治那么好说话:“求你。”
“识相。”
太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