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最近在焦虑中。
这种焦虑追根溯源来自于他的多疑。
他越知道夏目羽久在黑衣组织的活动和人脉,越担心羽久会阳奉阴违,他有太多独立的想法反而会打扰降谷零的计划。
明明羽久的人格是他建立起来的,但是在离开警校的过程中,羽久连说谎也学会了。降谷零只觉得羽久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控制。
可是,偏偏滋生起来的多疑和忌惮总是在见到羽久本人的时候,也总会不自觉地烟消云散。
因为羽久看着自己的眼神总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依旧怀抱着赤子之心。
降谷零还记得羽久就算和自己坦白了全部的推测,羽久对自己的态度也始终如一,没有一点改变。降谷零有一度想过,羽久若有完整又独立的人格,他会在什么时候完全领悟降谷零的所作所为,是选择报复,还是选择置之不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想法冒起来的时候,降谷零就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
如果没有羽久,现在在黑衣组织里面任职,抛弃自己的信念的就有可能是诸伏景光。到时候,景的存在一定会成为自己行动的掣肘。
人都是有私心的。
对降谷零来说,一个工具自然比不上从小陪伴他长大的朋友。无论最后这个真相会逼自己到何种地步,众叛亲离也好,无人知晓,只有自己承担也罢,降谷零都不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
……
降谷零正在出神地想着羽久现在横滨交通队任职的事情,诸伏景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们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谁?”降谷零听得一愣,没反应过来。
“就是羽久。年前去横滨,还弄出一个白色杀人魔的都市传闻出来,这次他还以警察的身份在横滨任职,总觉得会出一些事。”诸伏景光说的时候,应该是想到了羽久当时听说的时候,也是完全在状况外的表情,自己忍不住就失笑起来。
“……”
“你怎么了吗?”
因为降谷零总是在走神,诸伏景光开始担心起他的精神状态起来。
“太累了吗?”
降谷零不想诸伏景光那么担忧,说道:“就是太多事情了,最近经常熬夜,睡不够就难免有些恍惚。”
“要我给你冲一杯咖啡?”
降谷零觉得拒绝会让诸伏景光更担心自己在逞强,便说道:“那你给我倒一杯吧。”
诸伏景光也不知道降谷零怎么回事,之前还到处好奇长野县的线人是谁,后来有一天又完全不问了。诸伏景光觉得他遇到事情了,若是光是被上级勒令停止调查,降谷零还是会嘴上说几句。但是现在他完全也不说了。其他人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但诸伏景光却知道这里面的变化。他想起,降谷零高中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恍惚过,那段时间经常会砌词说谎,诸伏景光还想跟踪,结果被他发现了,事后勉强不了了之。
老实说,那段时间还挺伤诸伏景光的。因为认为降谷零是没有把自己当做可以信任的朋友,所以才总是把遇到的难题憋在心里。不过,诸伏景光也不可能怨降谷零,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够做得更好,不能帮助他,否则降谷零也不会这样不愿意把事情告诉他。
诸伏景光倒好咖啡后,便放在降谷零旁边。在他的视线中,诸伏景光坐在他的旁边。明知道他可能一句话也不会说,但是诸伏景光还是想要表示只要需要,降谷零都可以跟他说,他随时随地都在。就像当初降谷零说要去当警察,诸伏景光也跟着去当了警察。后来降谷零改投日本公安,诸伏景光也跟着去。有人开过玩笑说,诸伏景光是没有主见,才要跟着降谷零。但诸伏景光却只是在想,如果他和降谷零走去了不同的职业方向,他就更加无法在降谷零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不是常有这么一句话吗?
朋友是能在同一个时间里面做同一件事才能相遇的人吗?
虽然有失偏颇,但何尝不是一个道理?工作之后,分居不同的单位,连话题、工作时间、工作场合、同事氛围都完全错开了,自己在忙的时候,对方却空闲着;自己空闲的时候想去找对方时,对方却忙得连觉也没有办法睡。那么,还有及时地提供帮助吗?
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可以。
但对诸伏景光来说,不行。
诸伏景光这人跟很多说的那样,他太过体贴了,体贴到忘了自己。如果理解为一种奉献,一种牺牲,一种付出的话,反而就模糊掉诸伏景光与生俱来的一种温柔的特质。但也不能就此认为诸伏景光是一个过分心软,容易模糊掉原则和底线的人。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该帮助降谷零。
于是他问道:“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这句话意味深长。
其他人也许不知道,但是降谷零却知道这个帮忙不只是倒杯咖啡这种小事,而是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而降谷零不能应。
“一杯咖啡就够了。再来一杯,我晚上就得失眠了。”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说道:“我不是在说这些。”
降谷零一听便笑,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有时候就是一种条件发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故作无事,刻意逗他人的时候,他总是会露出这种笑。这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习惯。有时候降谷零也会被自己这么自然娴熟的表情管理给吓到。
“不是这些,是哪些?”
诸伏景光看到这副表情,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这次又是一无所获。他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的。现在降谷零把问题全部抛给他,他又怎么回答上来。
诸伏景光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给降谷零听的,倒不如说给自己听的。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还得等,等降谷零到底什么时候把事情都结束了,终于愿意吧事情告诉自己。他相信降谷零也知道自己在等。他们之间的默契到了不用说也能彼此明白。
“你好好休息,要是生病就不好了。”
“不会有事的。”
“你不会每次都没事的。有一次在学校的时候,不就病倒了吗?早晨晨练的时候突然间就倒下来了,那时候研二还说了一句“倒得突然,还以为你中了一枪,当时所有人都不敢动,警惕着周围”,你醒来的时候不是还说他干脆转职说漫才吗?”
降谷零想起又觉得无语又觉得好笑,明明是他倒得太突然,周围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非要说大家在警惕狙击手。他当时跑步还在班级中间,周围也没有高楼做狙击点,真能一枪射中,当真是神射手。
“那会还是羽久第一个反应过来,把你背去医务室的。”
诸伏景光说到羽久的时候,忍不住想起降谷零那会停在羽久的眼神上——那种审视的目光,不像是在揣测同学的用意,而更像是在审查他的表现。诸伏景光觉得自己这种理解更像是一种错觉。诚然,诸伏景光也知道降谷零从高中后整个人变得多疑起来,很多时候表面亲和表现出相信对方的模样,但实际上处事极其小心。
诸伏景光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折衷问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你,你是不是以前不太喜欢羽久?”
这句话落下来后,降谷零心中一凛,下意识去看诸伏景光的表情。
“当初还是我介绍你和他接触的,你觉得我不喜欢他吗?”
诸伏景光说道:““喜欢”和“相信对方为人”是两件事。有时候相信某个人的为人是好的,不代表自己就很喜欢他。”
降谷零其实知道诸伏景光很敏锐,只是他太相信自己这个老友,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做什么恶事,发生什么改变,所以从来不揣测自己罢了。
“景,我问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只能救一个人,我和羽久你选择救谁?”
诸伏景光陷入了沉默。
降谷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这么难,心里面也跟着沉了下来。按照诸伏景光的性格,他确实做不到要对另一个好友见死不救,何况景光对羽久更像是对弟弟一样,在警校的时候,景光一直在照顾他。哪怕是打翻了一盆自己养了很久的盆栽,都会心痛。何况对方能说会跳,不论什么时候都会给自己反应,就像一个人一样。
降谷零都在想,自己需要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诸伏景光说:“你有没有更具体的例子?我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如果是事故状况的话,我觉得羽久能力比我还强,也许不用等我做出选择,他已经把你救出来,还问我为什么跟着趟进浑水?那如果是生活事故的话,那你又不是会把锅烧穿的厨房杀手,我也不需要救你。”
“……”
这个例子太过具体,让降谷零一时间无话可说。
降谷零整理了一下想法,重新说道:“我换个说法吧。如果羽久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你会原谅他吗?”
诸伏景光不假思索地说道:“羽久怎么会做坏事,要么是被冤枉的,要么就是被人哄骗的?该不会是在外,遇到哪个坏女人被骗了吗?”诸伏景光越说越觉得自己离谱。虽然没有见过羽久和女孩子怎么接触过,但是羽久的性格不像是会迷恋人的性格,估计真喜欢上,自己也没有不知道。
降谷零这一听觉得诸伏景光他对羽久的滤镜长达百米——他知不知道羽久不仅会说谎,还会套话,就差学抽烟喝酒赌博学坏了。这一说下来,谁听了不痛心疾首。
诸伏景光一看降谷零没声了,一下子警觉起来:“羽久真遇到哪个女孩子了吗?他跟你说了?”
“他跟着千速姐一起,真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她会不知道吗?”
“果然有人看着,就是放心太多了。羽久不通人情世故,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诸伏景光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看向降谷零,一针见血说道,“话说,你今天怎么总是跟羽久比较呢?”
降谷零忍不住心虚起来,脑袋里面疯狂地抓词汇,最后终于说道:“…我……我想他了。最近总觉得他会出事,有点担心。”
诸伏景光拍拍降谷零的肩,理解地说道:“我也是,人之常情。”
“……”
混过去了?
“老实说,那个线人你觉得是羽久吗?”
诸伏景光觉得降谷零在想羽久的事情,是因为那个线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实在太假了,诸伏景光那时候没注意,因为一般是不能去深究线人的身份,这是为了保护线人的安全。可现在,羽久若真的是线人的话,似乎就牵扯到公安头号监视对象——黑衣组织上了。那他处境会不会很危险?
“我觉得是。”
要是给罗马音还会难猜一些,但是给的又恰恰是对应的日文汉字。若是和羽久熟的人,仔细想想看,就知道是羽久把他们的名字拼起来了。至于后面那几个,降谷零怀疑一个是江户川乱步。但“治也伦”中有一个应该是中原中也。
研究所失火事件发生之后,确实是降谷零控制了广田雅美的去向。但是降谷零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他。羽久在降谷零还没有提出之前,主动跟降谷零说他有一个朋友能帮降谷零藏人。这个人就是中原中也。现在港口黑手党控制了整个横滨市的黑势力,若是黑衣组织要来查人,没有那么容易。
降谷零不知道为什么不看到羽久的时候就会想要揣测他的用意。但是羽久真的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降谷零又觉得这人真的没什么好被怀疑的。毕竟,没有人比降谷零更清楚羽久那种单纯的性格了。
他要对别人好的话,他一定是掏心掏肺,不求回报的好。
他会很聪明,但不会轻易怀疑人。
见诸伏景光似乎在想羽久成为线人的契机又或者是后果,降谷零说道:“你要是有疑惑的话,可以去问问他本人。”
诸伏景光摇头。
“既然他是线人,他自然要保密自己的身份。没必要逼他说谎,我就希望他平安就好了。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降谷零顺着诸伏景光的话对上他的视线,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这么不肯定?”
“我哪里不肯定了?”
降谷零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诸伏景光学着降谷零用喉咙发出一声缓慢的“嗯”,说道:“这听起来像是肯定吗?”诸伏景光还以为降谷零会说“在我听来,挺肯定的”像是平时那样调侃就过了。但没有想到降谷零安静下来了。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了。
降谷零似乎也有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说话很不对劲,刚打算开口,上级打通了降谷零的电话。
“你六个月前的提议被上级通过了。你到办公室来一下。”
上级说完之后,就挂掉了电话。
诸伏景光还没有来得及看降谷零的表情,他已经站起身离开了。
“……”
他下意识在想这件事可能和羽久相关。
※※※※※
日本警察没有专门分武警交警等职能分明的职位,但是交通队的确实管交通比较多,也相对来说安全,只是杂事很多。比如说羽久这个新来的小职员就分配去了景区。
而景区是比较麻烦的地方——观光人潮密集且流动人员成分复杂,巡逻保全上基本是很难完全落实,非常容易制造出犯罪死角。另外民警和军警之间消息因为一些组织和结构上的区别,彼此之间信息堵塞。民警掌握的犯罪者信息名单不完全,更新不及时,一直都没有办法降低景区的犯罪率,就连民警都有被袭击的案例。
羽久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工作第一天就被分了一个电动小摩托车,结果小摩托车在羽久去便利店买午饭的时候,被人扎破了轮胎,送去单位维修的时候,维修期排到了月末。之后每次都不得不由千速早上送去巡逻点,晚上自己走回家。之后还有一次,羽久吃饭的时候,被一群经过的小混混踢翻了摆在一边的矿泉水瓶,还被连骂了几句占用了公共资源。
羽久对这种情况感到有些陌生,也没有怎么说话。他们见羽久没有说话,互相交换眼神就离开了。
关于被当地的小混混欺负的事情,羽久一次都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因为羽久觉得这都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生气的是他们,自己也不生气。另外羽久也知道他们在试探自己的态度和底线,想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果然不久之后,羽久就看到他们几个人聚众在抢一个外国人的钱包。对方穿得极厚,既戴着白绒帽,披风上也是一层雪白的短绒。被人围住的时候,那人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往后退,一路退到墙边,退无可退的时候,撞见了羽久的眼睛。
“帮帮忙。”
他的眼睛好像是在说这样的话。
羽久从他面前收回视线后,就看到其他几个小混混已经发现了他。几个人中分出两三个人围住了羽久,说道:“我们和朋友聊几天而已,小巡查可以自己绕个道吗?”
“但是你朋友似乎不是特别开心。”羽久指着那个外国人的方向,说道,“能问问你们在聊什么吗?”
“不能。”
“但如果你们聊不开心,发生肢体冲突呢?”
“小巡查,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个小混混直接推了羽久一下。
羽久跟着后退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打你怎么了?你眼睛继续放我身上的话,小心我们揍……”
这话还没有说完,羽久直接朝着他的肚子捅了一拳,对方应声半跪倒在地,说道:“这个是“打”。所以,你应该不是在打我?”
“……你神经病吗?!”另外的一个小混混又惊又怒,不知道羽久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自己的同伴戏演太过,要栽赃夏目羽久。
羽久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骂自己,说道:“我只是在确认而已。如果是在打,按照法律程序,你们袭警是非法行为,是要罚款的。”
抱着肚子的人哪有想过要吃哑巴亏,直接挥着手说道:“大家给我上!揍他!”
几分钟后,羽久目送着那群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混混们离开,才把视线停在了那名外国人身上。
外国人对着羽久报以感谢:“谢谢你救了我。”
羽久想了想,还是没有应话。
对方看羽久反应迟钝,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从身上摸出一小盒巧克力,边对着羽久露出笑意边打开盒子,说道:“不介意我请你吃一块巧克力吧。”
“你是俄罗斯人吗?”羽久想起了以前请他吃巧克力的露西亚寿司店的老板丹尼斯,那会自己拿了巧克力后,被太宰治一路骂。
“嗯,我是俄罗斯人,在这里旅行。”他顿了顿,说道,“你也许可以称呼我为陀思。”他说完之后,发现羽久还是没有动,于是自己捡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巴里面:“放心,里面没有下药。你可以吃了。没想到你警惕心那么强。”
“……”
“请吧。”
见羽久终于肯捡了一颗放进嘴巴里面,陀思笑道:“好吃吗?”
“我以前吃过类似的。”
俄罗斯出产的巧克力是世界有名的,虽然没有比利时手工巧克力有名,但它的原材料和制作工艺并不比比利时的逊色。更别说因为它的含糖量和含脂肪量也不多,有人说俄罗斯的巧克力是吃不胖的巧克力。
“喜欢吗?”
陀思也不等羽久慢吞吞地反应,直接把巧克力送给了羽久,说道。
“你可以当做是你救了我的感谢,也可以当做是我们成为朋友的见面礼。”
羽久觉得这人真是热情。
他送完礼物之后,羽久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张面巾纸,把刚才吃的巧克力完整地吐在面巾纸上。他没有想到太宰治教的方法在这里会被用上,不过巧克力还是稍微融了一些在自己的嘴里,不过羽久没有咽下去就是了。
羽久觉得这个人调查过自己。
送巧克力的过程和丹尼斯的行为如出一辙,基本就是复制粘贴。但他会相信丹尼斯,不代表自己会相信陀思。
羽久觉得自己还会和陀思见面。
这个见面应该不会太久。
羽久才刚想完,就收到了黑田兵卫的加密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黑田兵卫跟夏目羽久说,他被破格选为秘密公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