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说到底不是从仇恨教育中长大的,在他身边也没有会洗脑他,或者有来自长辈毫无原则的溺爱,他并不是那种所谓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更不会无端地陷入暴力倾向。
羽久与他说得明白。
除此之外,羽久的言谈举止中始终对他毫无戒心。
降谷零是相信夏目羽久的。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降谷零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从头到尾一步错,步步错。但是相信羽久,不代表自己的行动计划会停止。这其实有点像是复杂的定时炸弹,当你启动了开关,你就很难再想办法停止它。
降谷零有自己的私心。
相信很多人做事都起于私心,但总是会用一层层话术包裹着。
降谷零便是如此。
“羽久,你回来吧。”降谷零淡淡地说道,“我原本就是想着你要回来的。你成为秘密公安的事情是我一手促成的。你应该成为警察的。这次我会不留余力地为你实现愿望的。”
羽久抬头看向降谷零。
事到如今,要想回去当警察,怎么可能会是那么轻易?
他和森鸥外之间的交易并没有完成。
他又应该以什么名义离开黑衣组织?
种种顾虑滋生起犹豫、迟疑和拒绝。
降谷零回望着羽久,紫灰色的眼瞳平静地望着夏目羽久说道:“我不能让你继续再待在组织里面。你现在遇到的事情尚且没有那么难以克服,之后也会遇到你不能够处理的事情。你总会脏了你的手。你做不到我这种程度的。”
降谷零此刻就像是□□的长辈,又像是刻板的上级。
“你要听我的话。”
在羽久看来,降谷零就像是亲手把自己的救生索割断一样,说道:“那谁来帮你呢?”羽久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已经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但是他还是想知道,降谷零并不是一个人孤身奋战。
降谷零比起食指和拇指,对准自己的头说道:“我是靠着头脑就可以实现我的目的。”这个动作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是羽久觉得像是在做一个枪毙自己的动作。羽久伸手把那只手给拿了下来。
“做什么?”
羽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那你完成目标之后,你又打算做什么事情呢?”
降谷零对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因为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够等到这一天。
但在那一天,他也会一定考虑过很多值得与不值得的事情。
刚入黑衣组织的时候,他就想过一旦完成目标,查清楚宫野夫妇的死因,以及要回他们的研究成果,他就选择一个不让人察觉的方式自杀。他知道,一进入这恐怖组织,并且深入其中,未来的自己要么与他们是同样的人,已经卑劣到草芥人命,必然是不会有好下场。起码自己还能决定自己最后的死亡。
深入组织的近一年里面,降谷零又已经察觉到了黑衣组织就如庞然大物,在日本政治、经济、医疗、法律、科技等领域的势力盘根错节。无论他在其中做了多少事情,都不一定能够撼动它一丝半毫。降谷零有萌生过继续潜伏其中的想法,当自己成为组织内部举足轻重的人物时,这个组织也许可以从内部转化成另一种性质的组织。
他针对琴酒和朗姆,一方面是为了宫野夫妇,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为了想知道自己能够改变这个组织多少。但是怀抱着可怕的希望和想法,必然末途全是荆棘和绝望。越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越知道量力而行,但执意而行,也多少有自惩的意味在。
可是进入警校之后,降谷零的想法又变了很多。他就像是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面,在没有时钟在告知自己还有多久才到黎明时,那些温暖的同伴就像灯火一样让他无法轻易松手。他曾希望自己从此过着简单的生活。如果不是遇到警校的朋友们,降谷零都没有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孤单又执着的人。
他真的值得就这么死去吗?
完成目标之后,他是该自我了结,还是该继续潜伏,把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还是追寻有同伴的生活,当一个普通的小公安。
这些都是降谷零挣扎过的。
谁不想要获得简单的幸福呢?
降谷零无法立刻回答羽久的问题,而是说道:“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如果他有一天罪行败露,为千夫所指,降谷零也愿意接受这个命运。
羽久觉得这个话题让降谷零很疲惫,因为他的沉默时间很长。
“我明白了。”
羽久应下来。
降谷零对这羽久的话有PTSD,他总是过分地解读别人的话。
降谷零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不留在黑衣组织里,之后也会去好好从警校毕业。”
“……嗯。”
降谷零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安,但是这个不安就像是苍蝇,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光是感知到它的存在就足够让人心神焦躁。
降谷零和羽久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原本想过羽久可能会因为临时让他离开而反对,但是没有想到一次谈话就让羽久很快就答应了自己的话。
降谷零和羽久分开不久,一个戴着白色毛绒帽的少年挡住了他的路。对方的态度十分可亲,嘴角噙着笑意,说道:“降谷零先生,我可以和你谈谈一些事情吗?”
来历不明的人。
日语很流利,基本没有口音。
“这位来自俄罗斯莫斯科的朋友不知道是想要问路呢?还是问人?”
降谷零从他的衣着打扮上断定对方是俄罗斯莫斯科人。
说到这里,降谷零还自动切换了俄语。
莫斯科人很喜欢戴帽子,几乎一年四季都喜欢帽子,对他们来说,帽子是他们身上衣着最重要的装饰,就好比女人的口红和高跟鞋,这是他们精神和气质的表现方式。当然,仅是从帽子方面来断定对方出身也过于草率了,虽说东亚人很少有他们那么爱帽子的习俗。但是,及膝风衣以及色彩搭配也是莫斯科的人的特征。莫斯科人喜欢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色调——面前这个人几乎一身白。
陀思朝着降谷零露出笑容,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好卖弄自己的才能。”
“毕竟你都直接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也总得说一些回敬的话。”
陀思眯起眼睛笑了笑。
他并不讨厌降谷零这种说话方式。
“我们也许可以喝杯茶,谈一谈夏目羽久的事情。”
“红茶,柠檬加糖?”
“谢谢。”
两人的谈话简洁,同步又熟稔,仿佛这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降谷零发现这个人走路并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直直地朝着自己想走的方向走,直到两个人坐在一家街头的咖啡馆面前。陀思一边在茶水里面挤入柠檬汁,一边说道:“我并不讨厌热闹的地方。但在越多人的场所里面待着,越能知道原来自己为如此多人的空间所不能容,这种感觉如此鲜明。先生,不觉得如此吗?”
“我并不思考这种问题。擅长思考,同样意味着擅长自己与自己进行对话。若是本身便习惯于同自己对话,更胜于交流,那么这样的人本身就更容易以孤独自比,那么他们自然就会千方百计地找各种事情来验证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这很可能导致认知上的偏差。”降谷零抱着手臂说道,“这位异国朋友,我们直接开启话题如何?”
“我以为你说话之前需要一些铺垫。”
“真是客气了。”
降谷零不软不硬地接下了陀思的话。
“你应该知道横滨有一本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书吧?据我所知,羽久应该是从书里面创造出的人。”
降谷零却是不知道横滨到底有多少人对夏目漱石和那本书有所了解的。
“你这是在跟我讲童话故事吗?还是你想给我推你们的宗教信仰?”
降谷零表现得不以为然。
陀思也不急,说道:“那么你就当做听一个故事吧。”
故事中的重要道具就像是《阿拉丁神灯》一样存在的书——它可以无条件地实现书写下这个故事的人愿望。这个人也许看到过相类似的漫画,所以抱着尝试的心理把具有漫画设计的人给创造出来了。而且,因为这个人与常人不同,所以才更容易一开始当做异物来对待。
陀思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这应该是从他无意中发现一本漫画书开始的,提供原作建议的是一名为夏目漱石的作家。那是一件有趣的经历。漫画故事里面讲的是一个受到枪伤后,血小板如何利用纤维蛋白封闭伤口,红细胞和白细胞因为失血过多而遭受大灾难。
“你喜欢科普故事?”
“不,有趣的点在于夏目漱石的名字出现了。这似乎在往外透消息,这个消息正是传给夏目羽久听的。这刚好牵扯出书的用法——据说书里面的内容是不能被三人以上知道的。但如故宫他敢于这么做,就说明书的内容是允许被人猜测所得。只要对方不亲眼看书写下的文字,书的内容依旧奏效。”
陀思顿了顿,说道:“你觉得呢?”
“按照你这种说法的话,确实应该如此。”
“你是使用者怎么会不知道呢?”陀思微笑道,“羽久君都告诉我了。不过不幸的是,羽久有件事不敢告诉你。你知道的,纵然一个人再坦率诚实,也有些话难以开口。我其实是他的代行者。”
降谷零还是坚守自己的立场,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清楚。
陀思对这种防御的状态并不在意。
“有人通过书,修改了你的记忆。”
这个“有人”在这个故事里面已经昭然若揭。
“你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你可以仔细回想一下一些事情。为什么要选择枪伤这个故事,也许那就是一切的起源。这是很好想的可能性。”
“你可以好好回忆一下,日本警校时间是长达两年的时间吗?”
“你认识夏目羽久真的是有长达两年吗?”
“你红色的围巾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你枪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年关东雪灾你在哪里?”
通过资格考试,到警校培训时间最长不过一年。他的围巾是在一年前的枪伤里面丢失的。前年关东雪灾他并不是在警校,而是在大学学习,这又足够说明他不可能与羽久待长达两年的时间。
“你明白吗?你的记忆被修改过了。你和夏目羽久之间的感情也是假的,这可以算得上是长辈夏目漱石先生对你的挽救。你要感谢他。”
陀思越是温和,降谷零越觉得这是一场极大的嘲讽。
他的心口就像是被极地冷风吹了一瞬,连他的背脊都阵阵发寒,他整个人几乎都僵化了。
说是夏目羽久的感情,难道只是他而已吗?
其他人呢?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降谷零追求的感情也许一开始就是虚假的。而他为了这个虚假的东西耗费心力,付出自己为数不多的感情,认为这是他一生的慰藉。然而现在告诉他,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嘲弄。
“那可真的是得谢谢他了。”
给了我这么不必要的东西。
降谷零站起身,连离别都不愿意多说。
陀思故意做出迟疑的口吻:“降谷零先生,你这就要走了?希望你还能继续和羽久君做朋友。也许一切都在你的想象之外,但是羽久君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
降谷零沉下脸,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陀思笑了笑,敲了敲杯沿,说道:“严格来说,我只是想当赢的人而已。“好人”真的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