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闻得内侍厉声道:“区区鲛人是吞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直视天颜?”
他当即垂首,同时心下一寒,身体登地僵硬了,这暴君或许正思考着加之于他的刑罚,亦或许正犹豫着该当从何处下口。
暴君耗费不可计数的人力物力,又重金悬赏能人异士抓捕鲛人,便是由于听信宦官谗言,以为食用鲛肉定能长生不老。
作为帝王,尤其是暴君,自是希望己身能长生不老,永久地享用无上皇权,泼天富贵。
话本中,幼鲛先是被暴君割下了心口软肉食用,后又被骨肉分离,骨熬汤,肉入菜,物尽其用。
但他并不确定鲛肉是否能令暴君长生不老,因为长年的暴/政使得顺民变作了暴民,导致起义四起,彼时,军心早已溃散,不听指挥,暴君无兵可用,一人一剑犹如蜉蝣撼树,最终身受重伤,不敌,被起义军首领所斩首,鲜血洒于御座之上,尸身软倒,头颅坠地,算是告慰了死于其手的亡魂。
他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不为暴君所食,万一鲛肉当真令这暴君长生不老,万一与话本不同,起义不成,这暴君将会祸害无数无辜的生灵。
如这暴君一般残虐无道者,合该早些下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才是。
可惜他现下手无寸铁,若是能取这暴君的性命实在是一桩美事。
目前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下去。
故而,他不得不低眉顺眼,装作一副任其宰割的柔弱模样。
暴君为他擦拭身体的手势却是愈加温柔了,他不由思及了母亲,心生恍惚。
他赶忙收起恍惚,忐忑地等待着暴君接下来的命令。
他只是粗略地将那话本翻阅了一番,因而并不知晓暴君得到幼鲛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何事。
想必应当不会令他好过。
他自从降生后,便被困于一隅,与汤药为伴,未曾经历过任何风浪。
即便他存了刺杀暴君的雄心壮志,束手无策之下,亦免不得害怕。
突然,他的下颌被暴君掐住了,暴君稍稍施力,逼迫他仰起了首来。
他依然垂目,视线所及之处充斥了暴君所著的龙袍。
其上所绣的五爪金龙惟妙惟肖,仿若能从这上等的绸缎中一跃而起,抓破他的喉咙。
这般想着,他不禁觉得这五爪金龙甚是狰狞,不似瑞兽,反是凶兽。
暴君以拇指指腹迤迤然地摩挲着他的唇瓣,不轻不重。
他猜不透暴君的心思,忽闻暴君命内侍去取香脂。
内侍手脚利落,不多时便双手奉上了香脂。
暴君用食指沾了些香脂,均匀地涂抹于他干裂的双唇。
香脂有一股子莲香,莲香不断地往他鼻尖窜,莲花明明是高洁之物,莫名的暧昧却袭上了他的心头。
话本中,幼鲛从未做过暴君的禁脔,著者亦不曾提及暴君性喜渔色。
暴君应当不会命他侍寝,更何况他下/身乃是鲛尾,而不是双足。
他并非断袖,更不愿被暴君侵犯,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口气堪堪呼出,暴君的指尖竟是钻入了他的唇缝。
他霎时紧张更甚,幸而暴君即刻将指尖抽了出去,继而从善于察言观色的内侍手中取了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他不知该当如何反应,索性不言不动。
他适才被暴君轻薄了,但那又如何,与性命相较,无足轻重,且他并非女子,原就无贞洁可言。
暴君擦拭了手指后,忽而怜悯地道:“可怜的小玩意儿。”
怜悯?可怜?
他有些吃惊,若非暴君轻薄于他,又将他唤作“小玩意儿”,他当真要以为这暴君其实并非暴君了。
他还以为暴君不会轻易放过他,出乎意料的是暴君旋过身去,径直踏上玉阶,坐于御座之上,开始论功行赏。
那一品官员得了万两黄金,百亩良田,而那俩差役则得了百两白银,十匹名贵绸缎。
三人跪地谢恩,他于谢恩声中,直欲冷笑。
一番论功行赏之后,他被抬到了一座宫殿当中,宫殿富丽堂皇,中央乃是一方水池。
而后,囚笼被打开了,两个内侍将他从囚笼中提了出来。
他本能地挣扎了起来,欲要从内侍手中逃出升天。
然而,他这具身体竟然如同生前一般孱弱,他的挣扎无济于事。
其中一内侍淡淡地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挨鞭子不成?”
闻言,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瑟发抖,他清楚这内侍并非威胁于他,而是在陈述事实。
眼下,他不过一尾幼鲛,连将自己的鲛尾变作双足都做不到,无法行走,且颇为显眼,又不可离海水太久,如何能逃脱?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乖顺地任由内侍用铁环箍住他的腰身,又将连接着铁环的铁链固定于池壁之上。
他显然不可能挣开铁环与铁链,但若能偷来钥匙,便会容易许多。
他将这收藏钥匙的内侍的模样牢记于心,随即将整副身体沉入了池水当中。
水是海水,这宫廷位于内陆,离海千里,要得到这许多的海水必然不易。
那暴君既然如此大费周章,短时间内,他的安全应当无虞。
他于池水中游曳,过于紧绷的身体终是渐渐放松了。
生前的他连床榻都下不得,只温暖适宜的日子会被母亲与侍从抱到院子里头,躺于竹榻之上,沐浴日光。
于当时的他而言,连日光都是奢侈。
这是他初次泅水,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乃是鲛人的缘故,泅水令他由衷地欣喜,纵然他仍是砧上之鱼肉。
可是铁链并不足够长,他不能畅快地泅水。
他身上有伤,泅水甚为消耗气力,未多久,他不得不寻了自己喜欢的一处,斜躺于池水中吐着泡泡。
百无聊赖之中,他数着自己所吐出来的泡泡。
一个,两个,三个……
数着数着,他忍不住犯困了,旋即阖上了双目。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他居然发现自己身处于集市之中。
他来过集市,虽然次数寥寥,但他能确定这便是集市。
难不成他又穿入了旁的话本当中,他已不再是鲛人了?
他低首去瞧自己现今的模样,却怎么都瞧不清,自己身上仿若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
他的双足不由自主地向前而去,带着他穿过人群,定在了一只铁笼前。
铁笼肮脏、恶臭,铁笼内有一尾幼鲛,瞧来与凡人三四岁的孩童一般身量。
幼鲛蜷缩着干裂的身体,海藻般的发丝胡乱地黏在身上,目光死寂。
他欲要将这幼鲛从铁笼中释放出来,未及伸手,一条鞭子高高扬起,重重地抽在了幼鲛身上。
这鞭子并未留情,鲛尾当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