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决定栽培温祈,若是一切顺利,温祈将会成为一代名臣。
而他则会在平定相邻的周楚,确定继位者能善待丛露与温祈,且温祈拥有自保与保护丛露的能力之后,自行了断。
这一刻,他格外平静,一如那个全然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
温祈端详着丛霁,猜测丛霁定然想到了什么愉悦之事。
能教这暴君感到愉悦之事,于世人而言,恐怕并非好事。
他正忧心忡忡,紧接着,闻得丛霁下令道:“化出双足前,你必须尽量将这些著作悉数看完,最好能吃透。”
温祈心生困惑:这暴君究竟有何图谋?
丛霁补充道:“你若是有何处不懂,可来问朕。”
温祈大着胆子道:若是陛下亦不懂,该当如何?
“你不必害怕,你所言不差,朕并非全知全能,自有不懂之处。”丛霁含笑道,“到时候,朕为你请先生来便是了。”
温祈困惑更甚:这暴君的态度过于和善了,我若能将这些著作全数吃透,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且接着看《尉缭子》罢。”丛霁不再言,自己则取了一册《鬼谷子》。
温祈以鲛尾支撑着身体,无法持久,怯生生地问丛霁:陛下,我能回到水池中去么?
丛霁矢口拒绝:“不能,你须得在朕左右。”
这漫长的七月十五尚未过完,若无温祈伴于左右,他生怕自己又会失控。
温祈委委屈屈地伏于地上,继而被丛霁捞起腰身,抱到了软榻之上。
他被迫依偎于丛霁怀里,聆听着丛霁的心跳。
丛霁想出了一个法子,命内侍提了一木桶来,又亲手将鲛尾抱入了木桶当中,随即注满了海水。
而后,他揉着温祈的发顶问道:“如此是否舒服许多?”
舒服……
温祈耳根发烫,脑中登时响起了丛霁的嗓音:“如何?舒服么?”
定是由于他尚是处子,且是初次泄出,才会如此轻易地为那事所影响,以致于一再想起。
可恶,全数是这暴君的过错。
他正腹诽着,额头陡然被暴君的右手覆上了,这右手厚实而干燥,其上长有剑茧,略显粗糙。
便是这右手把他的……
便是这右手被他弄脏了……
丛霁发觉温祈体温过高,扬声宣了太医。
经过太医的诊断,温祈身体康健,并无异样。
丛霁松了口气,命太医退下后,又问温祈:“舒服么?”
舒服么……
温祈颔了颔首,这一回,非但耳根,连面颊都发烫了。
丛霁见状,又宣了一太医来。
两名太医皆断定温祈并未患病,他才放下了心来,专心于《鬼谷子》。
温祈感受着丛霁的关心,杀心动摇,片晌后,心道:我乃是他为了长生不老,费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得到的珍稀食材,自然得好生养着,倘若不慎养死了,他不是功亏一篑么?
他下意识地偷窥着丛霁,丛霁一身的煞气收敛了不少,又变作了初见之时的阴郁,仿若正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然而,面染鲜血,身着血衣的丛霁尚且历历在目,教他不得不忌惮。
良久,丛霁方才觉察到了温祈的视线,他的双目不离《鬼谷子》,口中却打趣道:“你改主意了么?”
温祈一时不解,须臾,才反应过来:我并非断袖,不愿礼尚往来。
丛霁发问道:“所以你认为朕是断袖么?”
温祈摇首:温祈不知陛下是否断袖。
丛霁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亦不曾思考过自己是否断袖。
不过他已然决定自行了断了,是否断袖无关紧要。
但他瞧着温祈紧张的模样,却起了坏心:“朕亦不知自己是否断袖,不若今夜由你侍寝,让朕尝尝断袖是何等滋味?”
温祈面色一白,抿紧了唇瓣,写道:陛下,我并非断袖。
丛霁质问道:“你不是曾言‘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么?侍寝乃是莫大的君恩,你怎可辜负?”
温祈勉强镇定地道:我乃是一介鲛人,恐怕无法好好地服侍陛下。
“朕不嫌弃你。”丛霁凝视着温祈道,“毕竟你之容貌,天下难得。”
温祈急得双目含泪:我那处容不得陛下,我若侍寝必定命丧于床笫之上。
丛霁并非真心想要温祈侍寝,见温祈被自己弄哭了,立刻收回了成命:“罢了,不侍寝便不侍寝罢。”
温祈不敢置信,这暴君当真这般容易相与?
丛霁以指腹揩去温祈的泪水,心疼地道:“勿要哭了。”
温祈吸了吸鼻子:后宫中定有诸多娘娘翘首企盼着陛下的临幸,陛下何必与温祈一道虚度良宵?
温祈这是在赶自己走?可惜,后宫中一位娘娘也无,且自己今日离不得温祈。
“朕后宫佳丽三千。”丛霁信口胡诌,“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温祈劝道:陛下切勿冷落了佳丽,令她们独守空闺。
丛霁正色道:“朕励精图治,从不沉迷美色。”
温祈暗道:你分明是暴君,何来励精图治?
丛霁面色一沉:“你莫不是收受了她们的好处?”
温祈赶忙否认道:温祈从未见过她们,如何收受好处?
“当真?”丛霁见温祈连连颔首,心下失笑,面上严厉,旋即话锋一转,“你对《尉缭子》有何见解?”
温祈满心尽是丛霁,连一字都未看进去,心虚地道:温祈愚钝,并无见解。
丛霁盯住了温祈,一言不发。
温祈百般忐忑,生怕触怒了丛霁,招致酷刑,未料想,竟听得丛霁道:“饿了罢?虾饼如何?”
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确认道:陛下要赐虾饼予我么?
眼前的温祈傻乎乎的,甚是可爱,丛霁柔声道:“想吃么?”
温祈毫不犹豫地道:想。
虾饼乃是一道民间小食,以生虾肉与面粉制成,佐以葱、盐、花椒,放入滚油之中灼透,即可使用。
生前,母亲偶尔会买虾饼予他吃,三文钱可得虾饼一只,而肉包子仅需两文钱一个。
故而,他一直认为虾饼乃是奢侈之物。
丛霁命内侍去了尚食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内侍便端了一碟子热腾腾的虾饼来。
温祈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右手,与此同时,眼巴巴地望着丛霁。
丛霁亲手去取虾饼,欲要递予温祈,然而,这虾饼太烫了些,烫得他险些将虾饼扔了。
为帝者,怎可因为区区烫手的虾饼而失了体面?
他面无表情地将虾饼吹凉了些,才送至温祈唇边:“吃罢。”
温祈不敢劳烦丛霁喂他,咬了一口后,便口齿含糊地道:“由我自己来罢。”
丛霁将虾饼塞入了温祈手中,自己又取了一只虾饼。
这虾饼外脆里软,炸得恰到好处。
年十一,母后尚在人世,中秋当日,他与母后在集市舍粥。
舍粥过后,母后买了虾饼予他吃,他清楚地记得母后道:“这虾饼虽然上不得台面,但鲜香可口,不输宫廷御点。”
他当时压根不信民间小食能与宫廷御点相提并论,甚至觉得可能会闹肚子。
他瞧了母后一眼,才谨慎地咬了一口,继而更为谨慎地咽下了。
那是他初次吃虾饼,并未闹肚子,且由此对民间小食改观了。
年十二,母后过世了,他的人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人一鲛吃罢虾饼,顿觉口渴,又一同饮君山银针。
生前,温祈甚爱饮茶,但现下对着这上好的君山银针,他却是提不起兴致来。
他饮了数口,便放下了茶盏。
丛霁让尚食局做了西湖鱼羹来,温祈谢过恩,才去喝西湖鱼羹。
待温祁喝罢西湖鱼羹,丛霁见天色已晚,遂伸手揽住温祈的腰身:“寐善。”
温祈的鲛尾大半浸于海水之中,即使身体干燥了,亦不觉得难受。
他凝视着丛霁,大方地心道:看在虾饼与西湖鱼羹的份上,我才勉强容你抱着我。
这软榻远不及御榻,因有温祈在怀,丛霁睡得甚是安稳,直至朝会前一炷香,方才转醒。
他下了软榻,小心翼翼地抱着温祈到了池畔,生恐温祈会溺死,不得不唤醒了温祈。
温祈睡眼朦胧,被放入池水后,复又睡了过去。
待丛霁坐于御座之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温祈乃是鲛人,鲛人长于海中,亦眠于海中,即便他直接将温祈送入池中,温祈亦不会溺死。
由于昨日的朝会被丛露自尽一事打断了,今日的朝会自是较平日延长了些时候。
散朝后,丛霁先去见了丛露,丛露正在刺绣,见得他,甜甜地笑道:“皇兄,我绣得如何?”
丛露绣的乃是一双鸳鸯,丛霁心中酸涩,丛露如此状况,他实在是不放心将丛露嫁出去。
丛露得不到丛霁的答复,气呼呼地道:“皇兄,我的绣工这般不堪入目么?”
丛霁笑道:“并非不堪入目,而是精美得将朕怔住了。”
丛露谦虚地道:“皇兄过誉了。”
丛霁提议道:“你久未见光了,今日风和日丽,你与朕一道去外头透透气可好?”
“好。”丛露欢快地一跃而起,但下一息,却改口道,“不必了。”
她明白自己生着一张可怖的面孔,唯恐吓着旁人。
丛霁了然,为丛露戴上一袭面纱,才牵了丛露的手。
丛露盛情难却,出了白露殿,战战兢兢地步入了日光之中。
暗处,一支利箭却是蓄势待发。
少顷,这支利箭脱离了弓弦,穿破徐徐秋风,直冲着丛露的后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