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厢,直至亥时一刻,丛霁才将奏折批阅完毕。

卖官鬻爵之案已告一段落;雁州洪水退去,起义被镇压后,尸体虽已尽数收殓了,但他仍是派了两名太医赶赴雁州,以防出现瘟疫;至于相邻的周楚近日并无异动。

众臣所奏之事皆不是什么大事,只两件事教他头疼:其一,吏部尚书之位不可长期空缺,须得尽快择一良才,而众臣所举荐之人皆是于己身有利之人;其二,他年二十又七,后宫空虚,不少朝臣求他选秀,免得断了丛氏龙脉。他的父皇年二十又七之时,已有了三子五女,包括他。

但他并不愿延续自己的血脉,缘由有三:其一,他不喜与人亲近,更何况是行床笫之事;其二,若是他体内的毒性过给了无辜的女子,亦或是传给了孩子便是造孽;其三,除却有温祈在怀之时,他的状况较去年恶化了许多,他并不认为若是情况再继续恶化下去,温祈能有效用,且他已决定自行了断了。

这几日,求他选秀的奏折剧增,他实在是烦不胜烦。

他站起身来,出了思政殿,前往永安宫。

丛霰大体已痊愈了,但周太后放心不下,遂将丛霰接到了永安宫照料。

他已有多日不曾探望过丛霰了,一见到丛霰,不由心生愧疚。

若不是丛霰为丛露挡箭,丛露或许已然身故了。

若不是丛霁为丛露挡箭,丛霰亦不会卧床不起。

丛霰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因这卧房烧了地龙,面色发红,显得更为病态。

丛霁见丛霰欲要起身,赶忙按住了丛霰,道:“你尚未养好,礼数便暂且免了罢。”

“臣弟谢恩。”丛霰轻咳一声,“臣弟听闻那刺客一早便被抓住了,皇兄可从那刺客口中问出幕后的主使者了?”

丛霁叹了口气:“那刺客被割去了舌头,口不能言,且不识得字,手不能写,问不半点有用的线索,朕便将他放了出去,以期主使者,亦或是主使者的手下能与他接触,然而,他出去后,径直回了家,日日种着一亩三分地,并无一可疑人物与他接触。他想必仅是一枚弃子,毫无所知,不然便不会轻易地被秦啸活捉。他既无用处,又伤了你,朕自然不能放过他,遂将他杀了为你报仇。”

他这一番话真假掺半,目前为止,他确实并未从那刺客身上得到半点有用的线索,但他留了那刺客一命,且着人盯紧了那刺客。

那刺客是刺杀案惟一的执行者,除那刺客之外,他尚且不知有何人与刺杀案有干系,倘若将那刺客杀了,刺杀案大抵会成为一桩悬案,只要那刺客尚有命在,便有找出主使者的可能。

丛霰闻言,面生失望,失望旋即被掩去了,而后他向着丛霁道:“臣弟多谢皇兄为臣弟报仇。”

“朕未能找出主使者,不过是杀了一把刀罢了,其实算不得为你报仇。”丛霁为丛霰掖了掖锦被,“天色不早,你且歇息罢。”

丛霰拱了拱手:“臣弟拜别皇兄。”

丛霁出了丛霰的卧房,行于九曲长廊,正欲去见温祈,却闻得一把女声道:“陛下,太后有请。”

他不好拂了周太后的面子,随侍女去了暖阁。

周太后命侍女奉茶,迤迤然地饮了大半盏茶后,才道:“陛下今年二十又七,却无一子半女,哀家甚是忧心。”

却原来,剧增的选秀奏折乃是出自周太后的手笔。

丛霁心下了然,面上不显,敷衍道:“再缓缓罢,朕忙于朝政,无暇选秀,更无暇应付后宫之事。”

“选秀之事交由哀家操办即可,陛下无需费心,至于这后宫之事,待陛下定下皇后,自有皇后打理,陛下亦无需费心。”周太后望着丛霁道,“陛下只需临幸后宫,使妃嫔怀上皇嗣。”

周太后所言不差,丛霁虽不情愿,但无可反驳,遂沉默不语。

“阿姊如若尚在人世,见你一人孤枕,无人服侍你,更无人为你生儿育女,定会伤心。且这后宫如今仅哀家与赵太妃,太过冷清了。”周太后善解人意地道,“哀家不逼你,但是陛下,你须得为你自己,为这南晋江山着想。”

她见丛霁不言不语,继续劝道:“中秋将至,你且想想,若有子女绕膝,唤你‘父皇’,不很是美满么?”

丛霁已打定主意不选秀,不延续血脉,自是不会被周太后所打动。

他听了这许久已给足了周太后面子,遂将手中并未饮过一口的茶盏一放,不耐烦地道:“母后的意思朕已明白了,母后不必再赘述,多费口舌。”

周太后先前曾提及过选秀之事,可被丛霁糊弄过去了,她还以为这一回丛霁会有所软化,毕竟丛霁乃是男子,且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未料想,丛霁还是油盐不进,更是拂袖而去。

丛霁一走,她便沉下脸来,气得砸了茶盏。

丛霁出得永安宫,心烦气躁。

周太后疼爱丛霰,必然盼着他早死,丛霰方能继承皇位。

但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周太后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怂恿他选秀,他倘使答应,秀女之中,恐怕少不了周家贵女,亦少不了得了周太后青眼,为其所用之人。

假使其中有一女顺利产下男婴,周家便能凭此横行。

亦或许待他死后,周太后会处置了含有他血脉的男婴,扶持丛霰登基。

自己的亲生子自然更为紧要。

他耳力上佳,尚未行至丹泉殿,便被温祈的嗓音打断了思绪。

他不懂温祈所言,但温祈似乎是在向他求救。

温祈究竟出了何事?

他心急如焚,当即足尖一点,急急地向丹泉殿掠去。

他进得丹泉殿后,钻入眼帘的温祈上身伏于织皮之上,双手抱胸,鲛尾连续不断地拍打着池水,使得池畔的织皮湿了一大片。

温祈双目紧阖,应当是做噩梦了罢?

丛霁慌忙将温祈拥入怀中,轻摇着温祈的身体,唤道:“温祈,温祈,你且醒醒。”

温祈面色煞白,眉间尽蹙,口中呼救不休,却并未醒来。

丛霁转而轻拍着温祈的面颊道:“你且醒醒,你所梦到之事俱是虚幻,不必惊慌。”

温祈依然未醒。

丛霁舍不得对着温祈的面孔下重手,只得用力地拍着温祈的背脊道:“醒醒,温祈,醒醒……”

温祈正沉于血海之中,几近窒息,忽闻有人唤他的名字,怔怔地想着:是谁在唤我?

丛霁加大了气力,却拍不醒温祈,遂出言威胁道:“你再不醒,朕便不帮你找妹妹了。”

朕……

妹妹……

——是丛霁。

温祈急得从血海中逃了出来,掀开眼帘,以视线缠住了丛霁。

他惊魂未定,拼命地汲取着丛霁的气息。

良久,他才委屈巴巴地道:“你答应要帮我找妹妹,君无戏言。”

须臾,他突然意识到这暴君不通鲛语,于是又抬指写了一遍。

丛霁见得温祈转醒,松了口气,解释道:“朕方才所言是骗你的。”

温祈气呼呼地道:君无戏言,你怎可骗我?

丛霁无奈地道:“这乃是权宜之计,你自己深陷梦魇,醒不过来,教朕心焦,反倒怪起朕来了。”

好罢。温祈一手圈着丛霁的腰身,一手写道,是我的不是,陛下莫怪。

“朕大人大量,自不会怪你。”丛霁关切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温祈坦白道:我梦到我命侍卫切了戚永善的四指后,从那断口喷出来的血液将我淹没了。

丛霁抚摸着温祈的发丝道:“你是初次瞧见那样多的血罢?”

见温祈颔首,他温言道:“你并未做错,但若有下回,你勿要再做那等血腥之事了,交由朕来做罢。”

他亦曾经因为杀了人而彻夜难眠,噩梦缠身,不过他早已习惯了。

而温祈并不习惯,他自然不希望温祈习惯。

温祈面上恢复了血色,他抿了抿唇瓣,终是抬指写道:我亦不愿陛下做那等血腥之事。

丛霁淡淡地道:“朕乃是暴君,你勿要忘了。于你而言,切那戚永善四指乃是血腥之事,于朕而言,仅仅是寻常之事。”

温祈心脏一凉,对了,丛霁乃是暴君,他险些便忘记此事了。

他欲要自丛霁怀中出来,竟是被丛霁吻住了额头,紧接着,他闻得丛霁软声道:“亲亲便不会做噩梦了。”

这丛霁,这暴君,着实是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暴君的怀抱极是暖和,他索性再赖一会儿罢。

他又陡然想起自己适才在噩梦中向丛霁求救了。

他为何会向丛霁求救?

是因为除却丛霁,他无人可求救罢。

于丛霁怀里赖了一会儿,他愈发不想动弹了,可他仍是强迫自己直起了身来。

丛霁逡巡着温祁干燥的上身,心疼地道:“难受了罢?”

话音尚未落地,他便将温祈抱入了池中,继而亲了亲温祈的额头:“寐善,切勿再做噩梦了。”

温祈还以为丛霁将要离开,却见丛霁走到软榻前,躺下了。

他情不自禁地望着丛霁,丛霁的嗓音柔柔地漫入了他耳中:“莫怕,朕陪着你。”

这丛霁待他过于温柔了,该当待他恶劣些,他才能下定决心,杀了丛霁,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