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方才停下。
温祈登时紧张了起来,而后,他被抬下了马车。
他仰首一望,自己已然到了贡院。
他环顾四周,除他之外,并无其他应试者。
是他到得太早了些么?
他正思忖着,又见得监考官到了他面前。
监考官眉眼慈祥,他已听闻温祈乃是一尾鲛人,故而并无惊色,仅是肃然道:“你虽然获得了陛下的恩准,破例以鲛人之身参加此次秋闱,但规矩不可废,请从水中起身,容本官搜身。”
——原本仅有秀才能参加秋闱。
温祈自己出了浴桶,任由监考官搜身。
他身为鲛人,不着寸缕,这原是寻常之事,可被监考官巡睃着,他却觉得甚是不自在。
眼前这鲛人与凡人不同,并未穿衣着裳,监考官实在瞧不出有任何可夹带小抄之处,遂将其仔细看了,又查了浴桶,便扬声道:“抬进去罢。”
温祈回到浴桶之中,接着被抬入了号房,诚如丛霁所言,号房狭小,他忽觉吐息不畅。
号房之中置有两块木板,一块在上,一块在下,在上那块做书案,在下那块做书椅,两块木板亦可拼于一处做床榻。
因温祈无需书椅,亦无需取暖,于是秦啸当着监考官的面,将下方那块木板拆了去,并将炭火端了出来,让这号房变得稍稍宽敞了些。
一内侍勉强挤了进来,将监考官搜过的食盒以及木匣子放于木板之上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秦啸端详着温祈,发问道:“你可有何处不适?”
温祈不识得秦啸,更不知秦啸乃是大内侍卫统领,该当时刻守卫那暴君。
他摇了摇首,向着秦啸写道:我并无何处不适。
秦啸补充道:“你的膳食多是海味与河鲜,极易变质,不可久藏,因而你明日的膳食会由我送了来。”
明日的膳食?
温祈陡生疑惑,又闻得秦啸道:“我这三日会守于贡院外头,你若有何处不适,或是有何需求,定要告知于监考官,监考官会转述于我。”
秦啸话音落地,监考官便将号房锁上了,独留温祈一人。
温祈望着紧阖的木门,半晌才记起来他所看过的一册话本中提及过秋闱之事,秋闱统共须得考三场,且每场须得试前一日入场,试后一日出场,换言之,他须得在这号房内待上三日,直至大后日方能见到那暴君。
那暴君居然并未提醒他,着实可气。
他气得磨了磨牙齿,又突然意识到今日乃是他成为幼鲛,被奉于那暴君之后,初次与那暴君分离。
未多久,足音陆陆续续地响起,应当是其他应试者来了。
由于明日才开考,温祈的紧张慢慢消散了,他将自己沉入水中,百无聊赖地吐着泡泡。
他盯着自己的泡泡,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暴君。
那暴君现下正在上早朝罢?
良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尚未用早膳,他即刻从水中直起身来,打开食盒。
食盒足有八层,每一层皆是满满当当。
他吃了三块鱼糕,一碟海草,又饮了一碗鲜虾粥充饥。
此处应试者不少,但无人发出声音来,静悄悄的。
用罢早膳后便是午膳,午膳后,他歇息了一个时辰,方才继续吐泡泡。
两个半时辰后,他用了晚膳。
晚膳过后,他将蜡烛点上了,瞧着摇曳的烛光,昨夜烛光之下的暴君猛然闯入了他脑中。
今夜那暴君不会留宿于丹泉殿,十之八/九会去临幸妃嫔罢?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来参加秋闱,而是该留住那暴君才是。
不对,于他而言,秋闱自是较那暴君紧要许多。
他胡思乱想着,从食盒之中,取出了一只虾饼来,指着虾饼,低声道:“你便是那暴君。”
虾饼自然无法反抗。
紧接着,他一口将虾饼咬下大半,含含糊糊地道:“咬死你,你要是胆敢今夜临幸妃嫔,我定要咬死你。”
彻底冷却的虾饼远远及不上之前与那暴君一道吃的热乎乎的虾饼。
他愈吃愈觉得委屈,须臾,又对自己道:“你当真很是娇气,分明有虾饼可吃,竟然还觉得委屈。”
他将四只虾饼吃尽后,便将自己没入水中,蜷缩着身体,阖上了双目。
然而,他脑中尽是那暴君临幸妃嫔的情状,全无睡意。
那暴君会温柔地亲吻侍寝的妃嫔,会温柔地褪下她的衣衫,会温柔地抚摸她,会温柔地占有她,会让她看到身上的伤痕。
许一夜春宵后,妃嫔便会怀上那暴君的孩子。
他辗转反侧,直至东方将白,才被疲倦逼得睡了过去。
可惜,他并未睡多久,号房的木门便被叩响了。
然后,木门被打开了,秦啸提着食盒进来了,并收走了前一日的食盒。
他堪堪用罢早膳,监考官便将文房四宝与卷子送来了。
他瞧着卷子,霎时清醒了过来。
卷子的内容为四书三题、经义四题以及五言八韵诗一首。
按照要求,四书三题每题的答案必须多于两百字,而经义四题每题的答案必须多于三百字。
他一面研墨,一面思考着每一题要如何作答。
每一题都难不倒他,他甚至可大言不惭地自夸自己思绪如泉涌,但具体要如何措辞却教他犯了难。
他思考了足足半个时辰,定好措辞,并润色了一番,方才提笔。
不过晌午,他便将所有的试题做完了。
他检查着自己的卷子,直觉得自己必定能夺得解元,同时却又觉得自己文思尔尔,见不得人。
黄昏时分,监考官将卷子收走了。
他用着晚膳,不知第几回想起了那暴君。
再过不久,那暴君又该去临幸妃嫔了。
那暴君似乎并非沉迷女色之人,许今夜不会去临幸妃嫔。
可那暴君年二十又七,正当年,怎能拒绝得了温香软玉?
不许再想了。
他拼命地打住思绪,钻入水中,却顿觉每一息都很是难熬。
终于,这一夜过去了。
他被侍卫抬了出去,又被抬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将他带回了他启程之处。
他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底下这颗心脏正欢呼雀跃着。
才不是因为能见到那暴君了,这颗心脏才欢呼雀跃的,而是因为考完第一场了,这颗心脏才欢呼雀跃的。
他这般对自己说着。
宫内除却今上不得行车,是以,一抵达宫门,他便被侍卫抬下了马车。
侍卫、内侍、侍女来来往往,无一人敢正视他,俱是停驻脚步,垂首而立。
直到他返回丹泉殿,他都未见到那暴君。
那暴君曾承诺要在宫中等他回来,果然是甜言蜜语。
他于池中游曳了一圈、两圈、三圈……
第十圈之时,他终是听到了来自于那暴君的足音。
那暴君在唤他,他恍若未闻,全然不做理会。
丛霁下了朝,见得候于金銮殿前的秦啸,便知温祈已回来了。
他连秦啸的禀报都未听,径直来了这丹泉殿。
左右不见温祈,他顿感忐忑,行至池畔,见温祈正游曳着,他才放下心来,软声道:“温祈,出来罢。”
然而,那温祈并未浮出水面,难不成是自己的声量太低了些?
他当即提高了声量:“温祈,朕来见你了。”
然而,那温祈仍是兀自游曳着。
显然,这尾娇气的幼鲛又在闹脾气了。
他突发奇想地命内侍取了钓竿来,以不久前方才送来的海草为饵。
温祈一见渔线、钓钩以及钓钩之上的海草,气得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无数水花,愤愤地道:“我才不是鱼!”
丛霁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温祈的腰身,将其揽入怀中,继而轻柔地抚摸着其背脊,哄道:“你为何闹脾气了?朕有何处得罪你了?”
温祈充耳不闻,细细地将丛霁嗅了一番,确定丛霁身上并无一点脂粉香,才开怀了些。
可他转念一想,却又气闷了,毕竟丛霁临幸妃嫔后,定会沐浴、更衣,即便而今丛霁身上并无脂粉香,亦不代表丛霁前两夜并未临幸妃嫔。
他更觉气闷,一口咬住了丛霁的侧颈,他舍不得令丛霁见血,仅以齿尖小心翼翼地啃咬着。
丛霁见状,满头雾水,由着温祈啃咬了一会儿,才又问道:“朕究竟有何处得罪你了?”
温祈松开丛霁的侧颈,扫了一眼其上浅浅的牙印子,直截了当地抬指写道:陛下这两夜临幸妃嫔了么?
丛霁愕然,不答反问:“你为何有此问?”
温祈复又问道:陛下这两夜是否临幸妃嫔了?
丛霁含笑道:“是又如何?否又如何?”
温祈瞪着丛霁道:陛下不能回答我么?
丛霁据实答道:“朕这两夜并未临幸妃嫔。”
温祈旋即展颜笑道:陛下身上确无脂粉香。
怪不得温祈适才将他浑身上下嗅了一番,却原来是在嗅他身上是否有脂粉香。
丛霁好奇地道:“朕若是临幸了妃嫔,你要如何?”
温祈恶狠狠地暗道:那我便将你咬死,如同我吃掉虾饼一般。
但他面上却极是乖巧:陛下身份尊贵,若是临幸了妃嫔,便是陛下赐了恩泽予她,若是她能为陛下诞下一子半女,自是她的福气,亦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丛霁未料到这温祈的态度变得这般快,遂问道:“亦是你的福气么?”
温祈心口腾起一把无名火,却口是心非地道:亦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