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须臾,稍稍平息的嗜血之欲复又卷土重来,汹涌地漫遍了他的四肢百骸,逼得他吐息急促,煞气冲天。

他一身的内息随之失控,催得染血的常服作响不断,“十步”更是瑟瑟不止。

一时间,他脑中惟有杀人。

杀!杀!杀!

可惜,此处竟无一人。

他冲出丹泉殿,见得一内侍,眨眼间,“十步”已抵上了内侍的咽喉。

不行!他决不能杀无辜之人!

不远处负责巡逻的侍卫见状,纷纷落荒而逃。

他拼命地控制着右手,艰难地移开了“十步”,对着面色惨白的内侍道:“快走!”

内侍双足发软,逃出数步,跌了一跤,勉强起身后,方才发足狂奔。

“朕为何尚未自行了断?”

“朕为何要自行了断?朕乃是这南晋的主宰,要杀何人便杀何人,要杀几人便杀几人!”

“不过是些贱民罢了,杀了又何妨?”

“何来贱民?国土之内皆是朕的子民。”

……

在理智与杀念的抗衡中,他的右手掌心已然被剑柄上的纹饰割破了。

血液从破口处流淌下来,顺着剑身,自剑尖落地。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响极是悦耳。

他如是想着,遂立于原地,任由血液流逝。

他自残过无数回,并无痛楚,只有痛快。

索性让这副肉身的血液流尽罢,还可省去他自行了断的功夫,只是太费时了些。

他陡然想起了母后,自有记忆以来,母后时常告诫他无论他身处东宫,亦或是日后登基称帝,都须得以百姓为先,不可仗着权势肆意妄为。

但他却堕落成了母后最为厌恶的暴君。

“朕既已决定自我了断了,为何不选今日?”他低喃着,仰首望了眼天上的明月,又垂首去瞧自己。

皎洁的月光照得他丑陋的面目无所遁形。

便选今日罢。

他将“十步”架于自己的脖颈之上,欲要自刎,阖了阖双目,温祈猝然闯入了他脑中。

那娇气的幼鲛全无自保之力,若无他护着,恐会被有心者生吞活剥了。

对了,还有露珠儿,他尚未将露珠儿安顿好。

罢了,改日再自行了断罢。

他飞身至牢房,又杀了仅剩的两个死囚,才回到丹泉殿。

然后,他躺于软榻之上,希望自己能睡过去,那方池水却是映入了他眼中。

近日,他总是夜宿于这丹泉殿,总是牵着那幼鲛的手,为了牵他的手,那幼鲛不得不将上身浮出水面,其实对于一尾幼鲛而言,应当不如何舒服罢?但那幼鲛会在他手背上写“寐善”,亦会枕着他的手背呼呼大睡……

待得那幼鲛回来,将其拥入怀中,他体内的嗜血之欲便能暂时平息了。

“温祈,温祈,温祈……”他夜不能寐,时近天明,猛地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那幼鲛甚是娇气,而他现下满身血污,他必须沐浴更衣,若是将那幼鲛弄脏了,那幼鲛又要闹脾气了罢?

他回到寝宫,命内侍送了浴水来,正欲将常服褪下,却发现自己手中尚且执着“十步”。

“十步”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了,呈红褐色,他用锦帕沾了些浴水,才将“十步”擦拭干净了。

“十步”光亮的剑身映出了他的面孔,犹如一厉鬼,目中盛满了癫狂,可怖至极。

“却原来朕现下是这副模样,着实是面目可憎。”他自言自语着,欲要将“十步”松开,这剑柄似乎长进了他的掌心,他一施力,虽将自己的掌心与剑柄分开了,却致使掌心再度淌出了血来。

他将剑柄擦拭干净,又将“十步”送入剑鞘,继而褪尽了自己的衣衫,他这才发现由于被嗜血之欲折磨着,寻不到宣泄口,他再次将自己的身体抓破了,怪不得他双手染血,细细一看,指甲缝内还藏着些许肉屑。

他的肤色偏白,一如他对那幼鲛所言体无完肤,但新鲜的血痕仍是过于显眼了。

不过这些血痕能被衣衫全数遮住,不会吓着那幼鲛。

他即刻将自己没入了浴水之中,浴水霎时变作了浅浅的猩红。

于是,他又命内侍换了浴水。

沐浴过后,他为自己上了药,做好包扎,才走出寝宫。

他一步一步地向着宫门走去,等待着他的幼鲛归来。

每一息俱是煎熬,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杀念,不知多久以后,他的幼鲛终是挟带着温暖的晨曦到了他面前。

“温祈……”他伸手抓住了温祈的左肩,迫不及待地将温祈从浴桶中扯了出来,拥入怀中。

温祈猝不及防,即便这暴君常常抱他,但眼下众目睽睽,令他很是不自在。

紧接着,他竟是从这暴君身上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难不成这暴君又杀人了?

丛霁发觉温祈的身体微微僵硬了,可是他顾不得这许多,当即抱着温祈飞身回了丹泉殿,进而上了软榻。

温祈一惊,抽出右手来,写道:陛下,我并非断袖。

怀中温祈的身体更为僵硬了些,丛霁歉然地道:“朕不动你,你且放心,容朕抱你一会儿罢。”

温祈全无拒绝的权利,只能以右手捂住了鼻尖,任由这暴君抱着自己的身体。

这暴君似乎不太对劲,是因为杀了人的缘故么?

他不由担心了起来,随即又觉得这暴君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被他担心。

丛霁嗅着温祈的气息,鼻尖不慎擦过温祈的侧颈,引得温祈一阵战栗。

“抱歉,莫怕。”他轻拍着温祈的背脊,安抚着。

然而,温祈却是不言不语不动。

温祈的气息教他平静了下来,少时,他将温祈松开了,又问温祈:“如何?顺利么?”

纵然这暴君披着一张温柔的皮囊,温祈亦不愿理会这带着血腥味的暴君。

他抬指敷衍地写道:尚可。

是因为适才自己不由分说地将温祈拥入了怀中,惹得温祈又闹脾气了么?

丛霁正思忖着,却见温祈从他怀中钻了出去,继而跃入了池中。

他瞧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心下苦笑:罢了,温祈本就不归朕所有。

他行至池畔,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欲要如同往常一般抚摸温祈的发丝,温祈却是沉于池中,视他为无物。

“你且好生歇息罢。”他怅然地收回手,抬足欲走,竟是突然被揪住了衣袂。

他心生悸动,回首一望,果真是温祈,遂柔声问道:“你有何要言?”

温祈本不愿理会这暴君,乍然见到这暴君的右手扎了细布,才忍不住揪住了这暴君的衣袂。

他先是指了指这暴君的右手,才写道:陛下受伤了么?

丛霁撒谎道:“朕昨夜练剑,不慎将自己弄伤了。”

原来这暴君身上的血腥味来源于这右手。

温祈为自己误会了这暴君而满腹歉疚,关切地道:疼么?

丛霁淡淡地道:“不疼。”

这暴君的答案一如既往,温祈的心脏却倏然抽疼了一下。

自己难不成当真患了急症,且是心疾?

丛霁端详着温祈的眉眼道:“朕须得去上早朝了,将朕松开罢。”

温祈非但不从命,反是威胁道:陛下必须答应温祈,待陛下下朝后,立刻来见温祈,不然温祈便不松开了。

丛霁闻言,舒了口气,这温祈居然不闹脾气了。

他自是答应了:“朕一下朝便来见你。”

温祈得到了许诺,遂乖巧地松开了丛霁的衣袂。

丛霁一离开,他却又觉得奇怪,丛霁善剑,怎会不慎将自己弄伤?其中是否有何隐情?

难道丛霁遇刺了?亦或者自残了?

不若待丛霁现身,问个究竟罢。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丛霁方才现身。

温祈游至池畔,伸长了手,左手一把扣住了丛霁的右手手腕子,右手写道:陛下昨日是否遇刺了?

丛霁答道:“朕昨日并未遇刺。”

温祈又蹙眉道:陛下是否自残了?

丛霁坚持着自己的谎言:“朕乃是练剑伤了手。”

这暴君并不直接否认自残,应是心虚了,显然十之八/九便是自残,而非练剑伤了手。

温祈小心翼翼地用面颊磨蹭着丛霁的手背道:陛下定要仔细些,切勿再伤了手。

丛霁颔首道:“朕记下了。”

那便好。温祈忽而想起一事,秋闱已毕,按照约定,陛下该当告诉我是如何善后雁州起义的。

“其一,赦免投降者,不追究其责任;其二,不株连,一人起义,不祸及家人;其三,愿意入伍者与其他士兵一视同仁;其四,妥善安置不愿入伍者,保证其生存;其五,将所有参与过起义者分开,无论是否入伍,以免再生事端;其六,安葬死者;其七,安抚雁州百姓,发放一定的补助;其八,由知州负责重建被洪水冲垮的房屋,修整被洪水淹没的农田,尽量让百姓的生活与水灾前无异;其九,安葬直接或间接死于水灾者,并给予遗属抚恤银;其十,派遣太医去雁州,倘使不幸发生瘟疫,可及时应对。”丛霁叹了口气,“秋闱前,雁州的洪水已经退了,还望雁州勿要再闹水灾了。”

“但陛下这般做,国库是否会吃紧?”温祈记得话本中提及过丛霁的父皇作风奢靡,恐怕国库并不充裕。

“前阵子,卖官鬻爵案告破,朕将主犯与从犯抄了家,得到了不少银两,朕又削减了宫中开支,并未动用国库。”丛霁一直苦思着要如何振兴民生,以不增加苛捐杂税为前提,充实国库,但这并不容易。

南晋土壤最为肥沃之处与周楚接壤,并不太平,而最为繁华之处多有天灾人祸。

温祈抬手抚平丛霁的眉间:陛下,今日中秋,你且将烦心事先放一放罢。

对了,今日是八月十五,正是他整个八月中,嗜血之欲达到顶峰之日,亦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中秋佳节乃是团圆的日子。

丛霁凝视着温祈道:“对不住,朕未能帮你找回妹妹,让你与妹妹团圆。”

这并非陛下的过错。温祈询问道,关于此事可有进展?

丛霁摇首道:“并无进展,那戚永善满口胡言,所招之处皆无你妹妹的踪影。”

妹妹会在何处?

温祈仅在梦中见过妹妹,甚至连妹妹的姓名都不知晓。

妹妹,你定要平安无事。

他在心中祈愿着,而后对丛霁道:陛下若无要事,与我一道过中秋可好?

父皇在位之时,宫中每年中秋都会办赏月宴,丛霁作为太子自是盛装出席;他被废去太子之位后,再未踏足过赏月宴;而他登上皇位后,由于身中剧毒,不曾办过赏月宴,以免压抑不住自己,将参加宴席者杀得一干二净。

“朕已有十余年未曾过中秋了。”他揉着温祈的发丝问道,“你当真愿意与朕一道过中秋?”

温祈粲然一笑,继而捉了丛霁的左手,于掌心上写道:我愿意。

丛霁须得批阅奏折了,温祁则靠着丛霁的后背,取了《周易》来看。

既是中秋,自然要吃月饼,丛霁自己虽不打算过中秋,却已提前命尚食局备了月饼,赐予宫中诸人。

他将奏折批阅完毕后,见温祁正好眠着,遂去了白露殿,与丛露一同吃了月饼,方才返回丹泉殿。

温祈正研读着《吕氏春秋》,听得动静,抬起首来,气呼呼地质问丛霁:一个时辰前,陛下明明在我身侧批阅奏折,我不过是小憩了片刻,陛下为何不见了?

丛霁坦诚地道:“朕去见皇妹了。”

这暴君的皇妹……便是那个险些被这暴君杀了的公主罢?

这暴君于中秋当日去见公主,与公主间的关系应当缓和了罢?

温祈收起思绪,撒娇道:陛下倘若喂我吃月饼,我便考虑原谅陛下。

月饼送来不久,还热着,丛霁拈起一块特制的鲜虾鱼籽蟹肉月饼,吹凉了些,方才送到温祈唇边,哄道:“吃罢,莫要生气了。”

温祈启唇咬下一口月饼,怔了怔,他从未吃过这种口味的月饼。

丛霁望住温祈,紧张地问道:“这乃是朕自创的月饼,合你的口味么?”

温祈就着丛霁的指尖,将鲜虾鱼籽蟹肉月饼吃尽后,才大度地道:多谢陛下为我费心,这月饼极合我的口味,我便投桃报李原谅陛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