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温祈当真是恶人先告状,丛霁仅是出于担心,查看鲛尾罢了,并未怀揣轻薄之心,反倒是温祈时常对他又亲又啃又咬,且喜欢抱着他不放,还要他为其纾解。

他将温祈抱回了床榻之上,后又无奈地道:“你才是登徒子。”

温祈张开指缝,露出双目来,瞪着丛霁道:“陛下才是登徒子。”

丛霁忽觉温祈这副模样颇为可爱,勾唇一笑:“朕光风霁月,绝非登徒子。”

温祈反驳道:“我光明磊落,更非登徒子。”

丛霁又觉自己极是幼稚,又觉与温祈斗嘴极是有趣,继续道:“朕不愧不怍,定非登徒子。”

温祈放下捂住了面孔的双手,一副受了冤屈的神态:“我胸怀浩然之气,怎会是登徒子?”

“你便是登徒子。”丛霁摆出了君主的架势来,“朕之所言即是金科玉律。”

温祈得意洋洋地道:“陛下拿权势欺人,莫不是说不过我罢?”

丛霁的口舌确实不如温祈灵便,一时语塞,竟见温祈蜷缩着身体,指着他道:“我冰清玉洁,陛下却将我看得一干二净。”

他提醒道:“你莫要忘了,你曾要求朕褪尽常服。”

温祈一派无辜地道:“我怎会对陛下提出那等无理的要求?陛下切勿诬赖我。”

丛霁使出了杀手锏:“你莫要忘了,四个时辰前,你哭着求朕帮你。”

温祈面色一红,旋即镇定了下来:“陛下颠倒黑白,分明是陛下非要帮我的。”

丛霁自从三岁起,便开始被当作储君培养,原本好玩爱闹的性子被磨平了,变得少年老成,及不上温祈耍赖的本领,只得认输:“朕说不过你。”

温祈喜形于色,尾鳍欢快地摇晃着:“陛下承认自己乃是登徒子了么?”

丛霁被迫道:“朕乃是登徒子。”

温祈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可不是我逼着陛下承认的,而是陛下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乃是登徒子。”

丛霁换了话茬:“朕适才练剑,出了一身汗,须得去沐浴了。”

“陛下这是心虚了么?”温祈望着走入屏风后头的丛霁,心如擂鼓。

他身为鲛人,耳力较寻常凡人好一些,即使床榻与屏风隔着不近的距离,他都能将丛霁褪去常服的声响收入耳中。

丛霁一身的伤痕历历在目,丛霁究竟为何要自残?

他叹了口气,纵然他上一世不良于行,他都不曾想过自残,而丛霁身体康健,且一出生便享有泼天富贵,即便中间生了波折,亦与生死皆如蝼蚁的穷苦之人有着云泥之别。

又或许那些波折不该被称之为波折,而该被称之为磨难?

丛霁沐浴罢,行至温祈面前,见其若有所思,默然不言,仅是将其揽入怀中。

温祈嗅着丛霁身上的皂香,抬起首来,见丛霁散发,发丝湿漉漉着,衬得其愈加面若冠玉,不由失神。

丛霁瞧着温祈的鲛尾,发问道:“你能否再将鲛尾变作双足?”

温祈定了定神,接着与适才一般,于心中思忖须臾,鲛尾即刻变作了双足,耳鳍与背鳍亦消失不见了。

由于他的亵裤已被鲛尾撑破了,光洁的双足被迫暴露出了一小半。

他屈足将双足全数藏于下裳内,忽闻丛霁道:“朕该当再命内侍取些足衣来,是朕疏忽了。”

丛霁命内侍去他寝宫取足衣来,而后,从一旁由鸡翅木所制的顶箱柜中拿出亵裤来,递予温祈。

温祈接过亵裤,扯下纱帐,见丛霁背过了身去,方才将破损的亵裤换上,穿上这完好的亵裤。

这亵裤上似乎还残留着丛霁的体温,他抿了抿唇,向着丛霁道:“我已换好了。”

于国于民,丛霁显然是暴君,但于他而言,除却将他欺负哭的那一回,丛霁可谓是正人君子。

足衣尚未被取来,却是午膳先被呈上来了。

因为温祈足不能行之故,丛霁遂将温祈打横抱到了桌案前。

温祈饥肠辘辘,自是大快朵颐。

丛霁含笑道:“慢些,勿要噎着。”

不过一刻,温祈已风卷残云般将合自己口味的膳食吃得丁点不剩,仅余下一碗鱼肚鸡蛋香菇羹。

他一手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一手执着调羹,施施然地饮着鱼肚鸡蛋香菇羹,好不惬意。

不多时,丛霁亦用罢午膳了。

温祈见丛霁余下不少,疑惑地道:“陛下不再用些么?”

丛霁与其父皇不同,并非奢靡之人,他每回用膳仅仅四菜一汤,但因他对于膳食并无兴致,稍稍果腹,便不愿再吃,皆有剩余。

而其父皇每回用膳,必定命尚食局做至少一百道膳食,且从不赏赐于下人,以致于糟蹋了大量的膳食,甚至还引得朝堂上下竞相效仿。

是以,其父皇当政时期,人人皆甚是计较自己膳食的多寡与贵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攀比之风。

这使得各种粮食、食材的市价水涨船高,令寻常百姓遥不可及,乃至于饿殍剧增,被淹死的女婴更是较其皇祖父在位时期多了三成。

丛霁一登上皇位,便颁布了《止奢法》,细细规定了各项条款,针对所有国人,包括他这个天子,此举有效遏制了攀比之风。

一年后,《止奢法》中还添加了关于穿戴的条款。

面对温祈的疑问,丛霁摇了摇首:“朕已足够了。”

温祈蹙眉道:“陛下余下的膳食太多些,未免过于浪费了。”

丛霁解释道:“余下的膳食将会赏赐予为朕试毒的内侍,算不得浪费。”

“那便好。”温祈喝罢鱼肚鸡蛋香菇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

丛霁见状,问道:“朕命尚食局再做一碗鱼肚香菇鸡蛋羹予你可好?”

“不必了。”温祈其实已吃饱了,不过是贪食罢了。

由于双足无力,即使坐于圈椅之上,有椅背可靠,一顿午膳用罢,他仍是觉得吃力了,遂向着丛霁张开了双手:“劳烦陛下抱我去床榻。”

丛霁颔首,抱着温祈去了床榻,放下温祈后,又将纱帐挂了起来。

温祈左右无事,央丛霁取了《墨子》来。

他方才翻开《墨子》,陡然思及喻正阳,遂发问道:“喻先生今日是否有事在身?”

丛霁答道:“今日乃是你成年之日,朕猜测你应当并无精力听太傅讲学,因此请太傅过两日再来。”

温祈突然意识到自己满心满眼俱是丛霁,若非这《墨子》,自己早已将喻正阳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念及此,藏于皮肉之下心脏猛地颤动了一下,他抬手抚了抚心口,心道:我这心疾似乎愈来愈厉害了。

一人一鲛分别看了一日的《虎钤经》与《墨子》,入夜后,相拥而眠。

时近子时,温祈从睡梦中惊醒,猝然发觉自己的肌肤欲要开裂了,不得不唤道:“陛下,快些将我放回池中去,我很是难受。”

丛霁因曾遭到过数不尽的刺杀,向来睡得不沉,闻声,立即睁开双目,将温祈放入了池中。

温祈不及将衣衫褪尽,已变回了鲛人模样。

于鲛人模样的他而言,衣衫实乃负累,于是他快手将衣衫扯去了。

他于池水中游曳了一圈,方才游至丛霁面前:“我已好些了,陛下毋庸担忧。”

丛霁扫了眼浮于池面之上的衣衫,低下身来,柔声道:“你今夜要睡于这池中么?亦或是与朕同榻而眠?”

温祈唯恐再生不适,打搅丛霁好眠,回道:“我想睡于池中,陛下快些去歇息罢。”

“寐善。”丛霁揉了揉温祈的发顶,便去歇息了。

温祈的十指攀着池缘,直直地望着纱帐,倏而意识到每次丛霁夜宿于丹泉殿不是拥着他睡的,便是牵着他的手睡的。

如今他孤零零地待于这水池之中,双手空空荡荡。

他霎时感受到了寂寞,导致一夜未得好眠。

次日,丛霁一起身,他便出声道:“陛下,抱抱我。”

丛霁下得床榻,堪堪行至池畔,温祈当即向他扑了过来。

这温祈还是一如既往地黏人,他轻拍着温祈的背脊道:“你莫不是想念朕了?”

温祈坦诚地道:“对,我想念陛下了。”

丛霁有些意外,安抚道:“待朕下朝,再来见你,你且接着睡罢。”

“嗯。”温祈乖巧地颔了颔首,“陛下放开我罢。”

“分明是你抱着朕不放。”丛霁将温祈放入了水池中,正欲离开,又听得温祈道:“分明是陛下抱着我不放,我知晓陛下必然亦想念我了。”

想念……他已习惯于抱着温祈,或牵着温祈的手入眠了,确有些想念。

他坦诚地道:“对,朕亦想念你了。”

言罢,他出了丹泉殿,踏着鸡鸣,去寝宫换了朝服。

今日早朝,诸臣禀报之事不多,散朝后,他堪堪下了御座,尚书令上前,低声道:“老臣听闻前阵子六皇子殿下被刺,陛下定要多加保重。”

——丛霰行六,因暂无封号,故而被称为六皇子殿下。

他瞥了眼自己的右手,道:“这并非刺客所为,邹爱卿不必担忧。”

“老臣深知陛下之不易,陛下近来开怀许多,老臣甚感欣慰。”尚书令后退一步,拱手道:“老臣逾矩了,望陛下恕罪。”

丛霁温言道:“朕恕邹爱卿无罪,邹爱卿年岁渐长,更要多加保重。”

他开怀的缘由自是温祈,他昨日还幼稚地与温祈斗嘴了。

眼前这尚书令乃是三朝元老,他年少之时,曾随其学习。

他当年趁着父皇驾崩,夺得大权之际,尚书令亦是第一个臣服于他,高呼万岁的重臣。

他被废去太子之位,远离朝堂多年,根基不深,且为达目的,杀人如麻,加之父皇当年患了急症,未及留下遗诏,便已驾崩,致使传闻四起,皆道他为了皇位,不折手段,先是弑父,后又杀了父皇属意的三皇子丛霄,他的继位自是不能服众。

若无尚书令的拥护,他恐怕得多费些时日方能坐稳皇位。

事实上,他并未弑父,而丛霄的确死于他手。

他对于父皇自然心怀怨恨,若非父皇狠心,他与丛露怎会落魄得连宫中的乌圆都不如?

不过他并未起过谋害父皇的念头,且纵使他心怀不轨,他都近不得父皇的身。

那时父皇卧病,皆是由淑妃一手照顾的,连继后,也就是当今的周太后都插不上手。

丛霄乃是淑妃独子,将他于隆冬推入河中,并按着他的后脑勺,欲要害了他性命之人亦是丛霄。

丛霄人如其名,身负凌云之志,自是瞧不惯他这个年长半载的兄长。

他被废去太子之位前,不曾见识过人心险恶,即便那丛霄日日与他作对,他都未放于心上。

而他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他见识到了层出不穷的折辱人的法子。

思及过往种种,恶寒顿生,他别过尚书令,探望过丛露后,回了丹泉殿。

他放眼望去,不见温祈,心知温祈应当尚在歇息,凑近水池一瞧,温祈果然正摊着肚皮呼呼大睡。

他紊乱的心绪登时安静了下来,数着池面上的泡泡:“一个,两个,三个……”

片刻后,温祈竟是睁开了双目来,透过层层海水凝视着他,露出了笑容来。

紧接着,温祈浮出水面,扯着他的衣袂,质问道:“陛下可是一下朝便过来见我了?”

倘若温祈乃是女子,定是一妒妇。

他并未隐瞒:“朕先去见了皇妹。”

温祈正要发作,听得“皇妹”二字,怒气消弭于无踪了。

上一世,看那话本之时,他只知公主唤作“丛露”,但并未看到其它关于丛露的信息,可能是由于他看得不够仔细的缘故罢?

他突然想起来丛霁此前曾提及过母后死后,丛霁与皇妹相依为命,日渐艰难。

“好罢,我大人大量,这便原谅陛下了。”他伸手圈住了丛霁的脖颈,并将鲛尾缠于丛霁身上,懒懒地埋首于丛霁颈窝处。

“尚未睡够么?不若朕将你……”丛霁尚未言罢,便被温祈打断了:“我要在陛下身上睡。”

举国上下,胆敢打断他的唯独温祈一人,他并不动怒,反而笑道:“你果真是愈发娇气了。”

他又想起一事:“约莫再过一盏茶,尚衣局的岑奉御便要过来为你量体裁衣了,朕见你提不起精神,命她明日再来可好?”

应是化出双足耗费了温祈过多精力,加之昨夜不得好眠的缘故,他确实提不起精神来,遂颔了颔首:“温祈遵命。”

丛霁何曾听过如此懒洋洋的“遵命”,不禁失笑,又命内侍传旨于岑奉御。

他必须去批阅奏折了,而奏折尚在思政殿,他突发奇想地抱着温祈去了思政殿,将传闻中的烈性美人招摇过市了一番。

温祈昏昏沉沉着,连被抱到了思政殿都不知晓。

直到晌午,他才悠悠转醒,打了个哈欠,又往丛霁心口蹭了蹭。

“醒了么?要用午膳么?”丛霁放下朱笔,望向温祈。

温祈这才发现此处并非丹泉殿,环顾四周,末了,定于丛霁面上:“陛下将我抱到此处,恐怕不妥当罢?”

“无妨,你并非敌国间隙,亦非乱臣贼子。”丛霁复又问道,“你可要用午膳?”

温祈双目灼灼:“我不要用午膳,我想用陛下。”

丛霁心知温祈是在打趣于他,遂配合地道:“用罢,朕应允了。”

温祈张口咬上了丛霁的喉结,轻轻吸吮了一下其上的血痂子,又舔舐了一下不远处的锁骨。

丛霁自从险些被侍卫侵犯,又险些被乳娘刺杀后,便极为厌恶与人亲近,温祈却能教他放下心来,他甚至觉得纵然死于温祈手中亦可。

他正被温祈亲近着,忽而听得一阵足音,他抬首望去,来者乃是丛露。

丛露戴着面纱,身后跟着侍女,奔至他面前,连声道:“皇兄,皇兄,我又见到那个白衣女鬼了。”

是公主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想必被其看见了。

温祈羞耻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丛露未曾亲眼见过鲛人,好奇地打量着丛霁怀中的鲛人,脑中灵光一现:“皇兄,她是我的皇嫂么?”

丛霁摇首道:“他不是你的皇嫂。”

丛露困惑地道:“她既不是我的皇嫂,皇兄为何与她如此亲近?”

温祈并非丛霁的妻子,而是他的解药,他的救赎,他的希望,但他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解释。

温祈本想躲于丛霁怀里不出来,又觉得有失教养,不敬于公主,遂下了地,向公主行礼道:“温祈见过公主。”

丛露适才并未瞧仔细,见温祈乃是“他”而非“她”,吃了一惊,其后盯着温祈的鲛尾,赞叹道:“皇嫂,你这尾巴着实是璀璨夺目。”

话音落地,她歪着首道:“皇兄,原来你是断袖么?”

“朕并非断袖。”以免温祈误会,丛霁慌忙否认。

丛露愈加困惑了:“皇兄既不是断袖,为何与皇嫂如此亲近?”

温祈附和道:“我亦非断袖。”

丛霁生怕温祈用鲛尾立着费劲,掐住温祈的腰身,又将温祈拥入怀中。

丛露瞧瞧丛霁,又瞧瞧温祈,认为他们无一处不像断袖。

温祈方才并未看清丛露,现下一瞧,竟然发现自己曾见过丛露。

那日,丛霁着侍卫将他抱到白露殿,他在白露殿所见到的那名容颜尽毁的女子便是丛露,他却将丛露错认成了丛霁的妃嫔。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教他心生喜悦。

而今丛露戴着面纱,遮住了大半的面孔,额头亦被鬓发遮住了,伤痕只是隐约可见,并无那日般可怖。

丛露的伤痕与丛霁一般亦是自残所造成的?又或是丛露曾为奸人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