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度醒来,口中尽是苦涩,应当是有人于她昏迷之际,喂她喝了汤药。
外头的天色尚且亮堂着,她似乎并未昏迷多久。
她欲要起身,竟觉得浑身绵软,导致身体当即歪斜于床榻之上。
而后,她缓了口气,才抬手揉按着太阳穴。
她欲要再试着回忆,却见雪鹃走了进来,匆匆地行至床榻前,无奈地道:“公主,你且好生歇着罢,勿要乱动,你若是又昏迷不醒,陛下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
“哥哥生性温柔,不会因此怪罪你的。”话虽如此,她仍是任由雪鹃扶着她躺好了。
雪鹃闻言,并不赞同:“全天下怕是只有公主一人认为陛下生性温柔。”
就身份而言,她之所言算得上是口无遮拦了,私下议论今上实乃大罪,罪可致死,但她身为丛露的贴身侍女,服侍丛露多年,且丛露素来体恤下人,并不会因此罚她,更不会向丛霁告状。
“全天下不止本宫一人认为哥哥生性温柔,嫂嫂定然亦认为哥哥生性温柔,哥哥待嫂嫂教待本宫更为温柔些。”丛露并不吃味,反而甚是欢喜,哥哥终于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宫中最近流传着关于今上的香艳之事——今上得了一烈性美人,美人不是咬今上的喉结,便是咬今上的手,又有多人见到今上抱着丹泉殿中的幼鲛招摇过市,想必幼鲛便是那烈性美人,亦是公主口中的嫂嫂。
雪鹃心道:今上后宫空虚,定是出于猎奇之心,才宠爱那幼鲛的,本朝从无鲛人被封妃的记载,且指不定哪一日,今上厌弃那幼鲛了,或是今上心情不快,便会将那幼鲛生吞活剥了。
其后,她出了卧房,往太医署端汤药去了。
独留丛露一人喃喃低语地道:“不过哥哥实在奇怪,他与嫂嫂分明早已两情相悦了。”
若非两情相悦,何以那般亲昵?
若非两情相悦,哥哥必定不会容许嫂嫂近身,哥哥最厌恶被旁人碰触了。
不久后,雪鹃将汤药端来了,稍稍吹凉了一些,以免烫口。
丛露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蹙着眉道:“好苦。”
自容貌被毁后,她记不得自己究竟灌下了多少汤药,可她依旧怕苦。
她的容貌又是如何被毁的?
到底是谁人下的手?
她满心迷茫,须臾,后知后觉地道:“雪鹃,你适才说本宫昏迷不醒,难不成本宫昏迷了很长时间?”
“公主,你已昏迷了足足一日,陛下下朝后,还来探望过你。”雪鹃又舀了一勺甜汤喂予丛露。
——这甜汤乃是由刘太医亲自调配的,不会冲淡药性。
“足足一日……”丛露歪着首道,“原来本宫昏迷了足足一日。”
“确是足足一日,公主定然饿了,稍稍歇一会儿罢,奴婢去尚食局传膳。”雪鹃将一整碗甜汤喂予丛露,便扶着丛露躺下了。
丛露望着床顶,心生无力:我的记忆究竟何时方能全数恢复?
那厢,温祈散学后,正练习着行走。
他的双足已较方才化出之时有力了不少,但仍旧无法与常人一般行走,更何况是疾步而行了。
起初,他走得极慢,估计与学步的婴孩相当。
少时,他走得快了些,一趔趄,扑倒于地。
有织皮作为缓冲的缘故,并不疼,丛霁为这丹泉殿铺了织皮,当真是具有先见之明。
他用双手撑着织皮,慢慢地站起身来,待身体掌握了平衡后,才继续行走。
丹泉殿并不算小,但那方水池占据了十分之四的面积,且殿内藏书甚多,以致于能供他行走的地方过少。
片刻后,他泌出了一身的汗水,连羽睫都盈满了汗珠子。
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突然失力倒地。
反正不疼,他并未紧张。
身体尚未坠地,腰身已被扣住了,他侧过首去,软声道:“温祈见过陛下。”
丛霁心疼地道:“你可知欲速则不达?”
温祈摇首道:“我只知事在人为。”
丛霁又问:“你可知有些事不可一蹴而就?你这与揠苗助长有何异?”
温祈正色道:“但也有些事可一蹴而就,且我这算不上揠苗助长。”
丛霁扶着温祈坐于圈椅之上,居高临下地道:“朕有一桩喜事,你愿不愿听?”
温祈乖顺地道:“好罢,陛下我知错了。陛下快些讲罢,是何喜事?”
“你妹妹渺渺或许不日便能与你团聚。”丛霁望着激动的温祈,细讲道,“四日前,那戚永善招供了,你妹妹被他卖到了一酒肆,据查证,那酒肆确有一尾雌性鲛人,只酒肆搬迁,尚且需要费些功夫找出酒肆搬迁至何处了。鲛人因恐被凡人捕捉,长期生活于深海,陆上难以得见鲛人,那酒肆中的雌性鲛人十之八/九便是渺渺。”
“渺渺……”温祈仅在梦中见过渺渺,但梦中的渺渺尚是幼童模样,而今渺渺应当长大许多了,不知出落成何等模样了?
与此同时,他却又忐忑不已,他并非原身,倘使被渺渺识破了,他该当如何向丛霁交代?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作打算罢。
丛霁取了锦帕来为温祈擦汗,又问温祈:“你可要沐浴?”
见温祈颔首,他着人送了热水来,继而将温祈抱到了浴桶边,便立于架几案前挑书。
温祈沐浴一番后,居然起不得身,不得不向丛霁求助:“劳烦陛下抱我起来。”
丛霁放下手中的《战国策》,蒙了双目,才往温祈走去。
他耳力敏锐,通过温祈的吐息,便能判断出温祈之所在,即便蒙上了双目,亦如能瞧见一般。
他到了温祈面前,伸出了手去。
温祈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施力,温祈湿滑不堪的身体便落入了他怀中。
他脚步平稳地将温祈送到床榻之上,摸索着扯下纱帐,并取了一套衣衫,还特意在其上放了一张锦帕,又掀开一点纱帐,往里一送。
温祈用锦帕将自己拭干后,快手穿妥了衣衫,才发问道:“公主如何了?可醒过来了?”
“露珠儿已醒过来了。”温祈心焦如焚,“刘太医还道她的病情将要好起来了,却不料,她的病情竟是恶化了。”
温祈明白安慰无济于事,想了想,提醒道:“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为保公主万全,陛下是否应当请其他太医,或是民间的大夫来为公主看诊?”
丛霁愕然道:“你言下之意,露珠儿之所以沉疴难愈,并非她的病情复杂,而是刘太医心怀鬼胎?”
刘太医乃是自丛霁与丛露幼时起,便为他们兄妹看诊的太医,倘若刘太医心怀鬼胎,他们兄妹怕是已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可温祈所言不无道理,人是会变的,从前光明磊落,不见得而今一如从前。
“多谢你的提醒。”由于此事耽搁不得,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立即命自己的暗卫去民间请一大夫来。
一炷香后,大夫便被请来了。
丛霁将暂且不良于行的温祈留于丹泉殿,以免过于招摇,自己与大夫则去了白露殿。
丛露正阖目假寐,闻得动静,睁开双目,见是丛霁,开心地唤道:“哥哥。”
紧接着,她又看到丛霁身后还有一面生之人,遂疑惑地望向丛霁。
丛露贵为公主,尚未出阁,按理是不能让陌生男子见到其容貌的,但丛霁并不赞同祖上传下来的刻板规矩,且面色与舌苔原就是大夫必须要看的。
这大夫姓云,唤作云研,年过三旬,据闻乃是名医,今日恰巧云游至京城。
丛霁候于一旁,望向丛露:“露珠儿莫怕,这是朕新请来的大夫。”
丛露冲着丛霁笑道:“哥哥,我不怕。”
云研从未踏足过执掌最高权势之地,倒也不露怯。
他丝毫不惧丛露的容貌,观察了丛露的面色,又看了丛露的舌苔,并为丛露诊了脉,才断言道:“公主身中剧毒,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危及性命,但长此以往,定会减寿。”
“公主的确身中剧毒,且是奇毒,毒名不明。”丛霁满怀期待,“云大夫能否将公主治好?”
“公主中了不止一种剧毒,至少有两种,且公主近日又中了一种新毒。”云研为难地道,“新毒易解,旧毒着实刺手,最好能找到方子,一一对症下药。”
丛霁温言道:“朕手头并无那旧毒的方子,劳烦云大夫为公主将新毒治好。”
云研拱手道:“草民遵旨。”
丛霁一面看着云研思索着药方,一面暗道:露珠儿究竟为何中了新毒?莫非当真被温祈言中了,刘太医图谋不轨?
以防万一,他命暗卫盯住了刘太医。
未多久,云研开好了药方,将药方呈于丛霁,并逐一解释自己为何要加此味药。
丛霁将药方送往太医署,让每一位太医看过。
他此举一是出于谨慎,毕竟他此前从未与云研有过接触;二是为了试探刘太医。
刘太医的神态瞧来并无异样,一众太医合计过后,皆道这药方子有百利而无一害。
是以,丛霁请刘太医熬药,自己则回去陪伴丛露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丛露又睡过去了。
丛霁请内侍将云研安顿了下来,自己径直回了丹泉殿。
温祈一见丛霁,便问道:“如何?”
丛霁回复道:“云大夫断定露珠儿中了至少两种毒,且近日中了新毒,他为露珠儿开了药,不知药效如何。至于刘太医,目前无从断定他是否加害了露珠儿。”
“公主久病缠身,陛下须得仔细些。”温祈歉然一笑,“是我多言了,陛下本就是谨慎之人,且将公主放于心尖,事事仔细。”
丛霁却是苦笑:“朕若是事事仔细,露珠儿怎会中了新毒?”
温祈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言戳中了丛霁的伤心处,赶忙道:“是我笨嘴拙舌,惹陛下伤心了,望陛下责罚。”
话音尚未落地,他瞧见左近的窗扉一震,然后,一道黑影随之掠了进来,他未及看清黑影的真容,黑影已不见了,窗扉亦安定了。
丛霁见温祈满头雾水,解释道:“适才朕的暗卫来向朕禀报,刘太医并未在抓药之时动手脚。”
传闻中的暗卫委实厉害,温祈甚是佩服,好奇地道:“陛下的轻功亦不差,能否及得上暗卫?”
丛霁坦白地道:“朕的轻功与适才那暗卫在伯仲之间,若是近身搏斗,朕定能胜过他。”
温祈满目崇拜:“陛下实乃文武全才。”
丛霁习武是为自保,在这深宫内刺杀屡见不鲜,他同父同母的哥哥甚至甫出生便被一剑穿心。
由于哥哥的死,他年幼之时,母后几乎是十二个时辰不离身地守着他,待他长大些,母后便要求他习武。
他那时颇为贪玩,不爱念书,更不爱习武,被母后打过不少次手心。
母后每每打过他的手心,便会心疼地哭泣。
他舍不得母后落泪,只能好好念书,好好习武。
一思及母后,他忍不住想念母后了,当年母后若是并未那般早地薨逝,他与露珠儿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且能有更多的时日承欢膝下。
如若当真有人害了母后的性命,且凶手尚在人间,他定要将其千刀万剐。
温祈乍然瞧见丛霁眉眼间生出了一股子戾气,本能地恐惧起来,欲要后退,却强行命令自己立于原地。
丛霁薄唇紧绷,良久,才从仇恨中剥离了出来。
他陡然见得温祈状若初见之时,慌忙道:“莫怕,朕不会伤你。”
丛霁终是恢复原貌了,温祈松了口气:“陛下能告知我陛下方才在想何事?”
“朕在想母后如若被人害了性命,凶手如若尚在人间,朕定要将其千刀万剐。”丛霁淡淡地道,“吓着你了罢?但你应当清楚朕本非良善之辈。”
“陛下欲教害了先皇后性命之人偿命理所应当。”温祈并不认为丛霁所想有错,只是千刀万剐未免过于血腥了。
一个半时辰后,又有暗卫来报:“刘太医并未在煎药之时动手脚,汤药已安稳地被公主饮下了。”
刘太医确是清白,亦或是觉察到自己起疑了,只得暂时蛰伏?
丛霁正思忖着,温祈的嗓音忽而钻入了他的耳蜗:“陛下不责罚我么?”
不知为何,温祈的嗓音犹如新酿的蜂蜜,一双唇瓣更是恍若点朱。
他怔了怔,才道:“便罚你明日不许过度行走。”
“温祈应下了。”温祈打了个哈欠,钻入丛霁怀中,“陛下,抱我去床榻罢。”
温祈身上的衣衫乃是他的旧衣,薰了龙涎香,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龙涎香,丛霁却忽觉温祈这龙涎香有些诱人。
两日后,丛霁收到了一封密信,其上禀报了皇陵被盗一事,盗墓者仅是图财,才铤而走险。
若无盗墓者,母后之死将以产下露珠儿后,日渐体弱终结,而非迷雾重重。
虽然就这一点而言,他该当感谢盗墓者,但盗墓者盗窃皇陵,犯了弥天大罪,须得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