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七日后,温祈终于如愿以偿,能与常人一般行走了。

又一日,恰逢休沐,丛霁亲自将温祈送至了崇文馆。

温祈从未踏足过崇文馆,甚是激动,努力地佯作镇定。

丛霁拍了拍他的背脊道:“进去罢。”

温祈凝视着丛霁,郑重其事地道:“多谢陛下送我来崇文馆念书。”

崇文馆乃是“六学二馆”之一,乃是本国最高学府,能在崇文馆念书者皆是宗室子弟,鲜有例外,他清楚丛霁之所以亲自送他来崇文馆,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生怕他初来乍到,又非凡人,受了欺负,遂特来为他撑腰。

他其实并不惧怕,他虽不曾上过学堂,不懂该当如何与同龄人交际,但他相信自己定能很快适应。

他向着丛霁挥了挥手,便踏入了崇文馆。

他的到来自然受到了众人的瞩目,他紧张得掌心汗湿,却并未怯场,他一一扫过同窗的面孔,落落大方地道:“我唤作温祈,自今日起与诸位一道念书,我若有何处做得不对,望诸位见谅,我定会改过。”

同窗俱是拊掌欢迎,其中一人他曾见过一面,便是丛霁的六皇弟丛霰。

他听丛霁提及过丛霰曾为丛露挡箭,救了丛露的性命。

而他初见丛霰之时,丛霰居然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送他出宫。

丛霰显然与原话本所述一般良善。

他当时是想出宫的,只是唯恐连累了丛霰,如今他却是一点都不想出宫了。

丛霁……

他于心中默念着丛霁的名讳,心口奇异地生出了一股子暖意。

第一堂课教授算学,算学先生姓付,年过五旬,付先生请温祈坐下后,便开始讲学了。

温祈固然涉猎过算学相关的书籍,但从未有先生教过他,仅知皮毛,付先生所讲听得他云里雾里。

其余的课程于他而言容易许多。

散学后,坐于不远处的丛霰行至他面前,庆幸地道:“孤起初生怕皇兄将你拆骨入腹,时隔多日,见你毫发无伤,孤甚是欢喜。皇兄既将你送来这崇文馆念书,想必已放弃食用你的念头了,你便安心念书罢,若有何处不懂,可问孤,孤定当尽己所能,为你解答。”

“多谢六殿下。”温祈询问道,“六殿下可否教温祈算学?”

丛霰应允了:“你有何处不懂?”

那厢,丛霁正在思政殿批阅奏折,突感不安。

温祈已化出双足了,是否会提出要离开他,出宫去?

他曾承诺过温祈绝不强行将其禁锢于深宫与他作伴,温祈可自由选择。

眼下似乎已到了他该当兑现承诺的时刻了。

罢了,温祈要出宫便出宫罢。

思及此,他忽觉心烦意乱,遂将手中的奏折一扔,往崇文馆去了。

他目力上佳,尚未行至崇文馆,便远远地瞧见了温祈,暂不论温祈明日会如何,温祈今日应当不会出宫。

温祈身侧坐了一人,他定睛一看,那人乃是丛霰。

此时,丛霰的唇瓣张歙不定,而温祈则是连连颔首。

待走近些,他才知晓丛霰是在讲算学,而温祈则在认真地听讲。

他与丛霰的关系因丛霰为丛露挡箭而亲近了不少,但他却觉得丛霰碍眼至极,温祈目中的敬佩之色更是扎眼万分。

温祈满目合该只能容得下他才是。

他欲要将温祈带走,却告诫自己勿要打搅温祈用功,忍了又忍,终是拂袖而去。

由于心中气闷,将近子时,他才踏入丹泉殿。

他放眼望去,温祈应当是倦了,躺于床榻之上,已睡着了。

陡然间,他发现自己过于幼稚了,分明不是什么大事,何故要生闷气?

然而,这闷气却是愈演愈烈,迟迟不消。

下一息,他看见温祈睁开双目,下了床榻,赤足奔向他。

温祈尚且无法疾走,更何况是疾奔了,一步之后,他眼睁睁地瞧着温祈跌倒于地。

其后,温祈居然并未起身,而是爬向他。

他慌忙一点足尖,飞至温祈跟前,低下身去,一把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温祈恶狠狠地瞪着丛霁,一言不发,须臾,目色柔和了下来,宛若一汪春水,一双手亦圈住了丛霁的后颈,楚楚可怜地道:“陛下今日为何来得这般晚?温祈有何处惹陛下不快了么?亦或是陛下去临幸妃嫔了?”

丛霁确有不快,可这不快的缘由小得不可思议,以免温祈认为他小鸡肚肠,遂扯谎道:“朕今日政务繁忙,而非刻意为之,你并未惹朕不快,朕亦不曾去临幸妃嫔。”

温祈顿感安心,当即将丛霁抱得更紧了些。

今日乃是他第一日去崇文馆念书,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与丛霁听,甚至还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腹稿,免得自己出于兴奋而颠三倒四,然而,他左等右等却不见丛霁。

他的身体辗转反侧,他的脑子翻来覆去俱是丛霁临幸妃嫔的画面。

不久前,他认定丛霁今夜不会来这丹泉殿了,才强迫自己阖上了双目。

凑巧的是他一阖上双目,便闻得了丛霁的足音。

他急欲扑入丛霁怀中,感知丛霁的温度,饱嗅丛霁身上的龙涎香,全然不记得自己眼下疾奔不得。

摔倒之后,他亦忘了自己该当先行起身,而是循着本能向丛霁爬去。

“陛下……”他被抱上床榻后,用双手双足缠住了丛霁,使得丛霁动弹不得才罢休。

今夜的温祈格外黏人,丛霁登时神清气爽。

他垂下眼去,与温祈四目相接,继而下意识地亲了亲温祈的额头,又叮嘱道:“天气渐凉,下回勿要再赤足。”

温祈有理有据地道:“天气虽是渐凉,但尚未结霜,且这丹泉殿内铺满了织皮,纵然是赤足踩于织皮之上,亦无凉意。”

丛霁竟是毫不讲理:“朕要你不许赤足,你便不许赤足。”

温祈抱怨道:“陛下好生蛮横。”

“对不住。”丛霁正色道,“但朕仍是认为你不该赤足下床榻。”

温祈自然明白丛霁是出于关心,他往丛霁面上吹了口气:“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乃是鲛人罢?我吃不得热食,饮不得热茶,却不惧寒冷。”

丛霁当真忘记此事了,他早已将温祈当作凡人对待了。

他又亲了亲温祈的额头,才道:“对不住,你勿要怪朕。”

“我宽宏大量自是不会怪陛下。”温祈回亲了丛霁的额头,“陛下,我倦了,寐善。”

身处于丛霁怀中,话音堪堪落地,他已酣然睡去。

次日,他又央丛霰教他算学。

当夜,丛霁又来得极晚。

一连七日瞧见丛霰教温祈算学,丛霁实在忍不得了,遂于用过晚膳后,毛遂自荐地道:“朕的算学不输于阿霰。”

温祈怔了怔,才问道:“陛下怎会知晓我央六殿下教我算学?”

他不曾向丛霁提起过此事,丛霁亦不曾于散学后接他回丹泉殿。

他注视着丛霁,恍然大悟:“陛下难不成偷偷地在暗处守着我,害怕我被同窗欺负了去?”

丛霁的确害怕温祈被同窗欺负了去,是以,特意在温祈去崇文馆念书的第一日亲自将温祈送去崇文馆,不过他并不认为他这么做了之后,还有人胆敢欺负温祈。

他近七日是为了瞧瞧丛霰是否还在教温祈算学,才会在暗处偷窥温祈。

他并不坦白,顺水推舟地道:“便如你所言。”

温祈粲然笑道:“温祈盛情难却,便劳陛下教我算学罢。”

丛霁难掩欣悦,问了温祈学习算学的进度,又起身取了《张丘建算经》来。

除《张丘建算经》之外,算学著作甚多,譬如:《算学启蒙》、《四元玉鉴》、《周髀算经》、《数书九章》。

而《张丘建算经》乃是最早的算学,提出了“百鸡术”。

“百鸡术”即“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丛霁初学算学,所学的便是《张丘建算经》。

他细细地讲解着,温祈认真地听着。

讲着讲着,他的目光竟是被温祈的耳垂所吸引了,这耳垂瞧来柔软,直如透明。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讲解。

由于温祈并未领会丛霁的心思,次日,他仍是央丛霰教他算学。

他求知若渴,望自己能每日多学些。

丛霁又忍了四日,终是对温祈道:“你勿要再央阿霰教你算学了。”

温祈疑惑地道:“为何?”

丛霁答道:“有朕与付先生教你便足够了。”

温祈反驳道:“陛下与付先生事忙,央六殿下教我,我便能多学些,有何不可?”

“不可便是不可。”丛霁肃然道,“你该当遵从朕。”

温祈不得不道:“好罢,温祈遵命。”

丛霁已良久未曾用这般的语调命令他了,何以今日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观察着丛霁的神态,猜测道:“陛下不喜六殿下么?”

丛霁并非不喜丛霰,仅是不喜丛霰教温祈算学。

故而,他摇了摇首:“阿霰乃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惟二与朕血脉相连之人。”

温祈发问道:“所以陛下是不喜六殿下教我算学?”

丛霁颔首道:“朕之算学胜过他。”

温祈莞尔道:“原来陛下这般喜欢与人一争长短。”

丛霁素来谦逊,甚少如此言语,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幼稚,一如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少年。

就算学方面而言,丛霁讲得更为生动些,温祈当然更喜欢听丛霁讲解,加之他已答应了丛霁,遂于次日对丛霰道:“多谢六殿下近日费心地教导温祈算学,从今日起,温祈便不劳烦六殿下了。”

丛霰猝不及防:“为何?是孤教得不好么?”

温祈寻了个由子:“并非六殿下教得不好,而是温祈过于愚钝。”

丛霰正色道:“你并不愚钝。”

温祁坚持道:“温祁甚为愚钝,便不耽误六殿下的辰光了,温祁谢过六殿下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