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内,温祈听着付先生讲解《数书九章》,脑中却尽是丛霁。
不久前,他一时冲动,以己身威胁丛霁应允他不再自残,丛霁瞧来甚是勉强,不知能否践诺?
丛霁究竟为何要自残?
丛霁不知疼,不惧死,丛霁的自残应当是出于自毁倾向罢,亦或者别有苦衷?
他一面思忖着,一面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其上似乎尚且残留着丛霁的体温。
他分明并非断袖,竟留恋着与丛霁接吻的滋味。
一开始,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刻意讨好丛霁,任由丛霁拥抱他,彼时,他日夜思索着要如何做才能顺利地刺杀丛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失去了对于丛霁的杀心,且与丛霁愈加亲密了,拥抱、牵手、亲吻额头自然得犹如他与生俱来的本能,甚至连为丛霁礼尚往来,他都不觉得恶心;后来,他不喜丛霁临幸妃嫔,欲要阻止丛霁选秀;而今,他非但能容忍丛霁亲吻他的唇瓣,还主动迎接丛霁的舌尖探入,并与之纠缠。
一番细思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言所行似乎与断袖无异。
许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为丛霁断了袖?不然,他怎会毫不犹豫地为丛霁自残?
但为何是丛霁?丛霁乃是一暴君,他出身于将门,骨子里流淌着正义的血液,君主若是明君,他便该向君主献上忠诚,死而后已;君主若是暴君,他便该为民除害,另觅明主,甚至可效仿陈胜、吴广。
即便他当真断了袖,对象也不该是丛霁。
无论是谁,都不该是丛霁。
突然,一把嗓音强行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了出来:“温祈,我讲到何处了?”
付先生所讲他全然未入耳,他亦不曾注意到丛霰的提示,讪讪地道:“温祈不知。”
由于觉察到温祈正在走神,付先生才点了温祈的名,对于温祈的回答自是不意外。
他行至温祈面前,严厉地道:“伸出手来。”
温祈见付先生手持戒尺,伸出了右手来,掌心朝上。
他素来认真好学,从来不曾受过戒尺,可这一回确是他的过错,被责罚理所应当。
付先生清楚今上对温祈青眼有加,不过他并不会因为顾忌今上而坏了规矩。
一下,两下,三下。
戒尺打在掌心上,掌心生红,并不太疼,付先生应是手下留情了。
温祈低首认错:“多谢先生教诲,温祈知错了。”
付先生发现温祈左手扎了细布,关切地道:“你这左手可是受伤了?”
“温祈无事,先生毋庸挂心。”温祈盯着自己的左手,随即丛霁再度占据了他全副的神志。
那厢,丛霁放心不下丛露,批阅了十数本奏折后,便步出思政殿,去了白露殿。
丛露正坐于软榻上刺绣,见得丛霁,她放下绣绷,嫣然一笑:“我听闻哥哥与嫂嫂很是恩爱,哥哥留宿于嫂嫂宫中,还连罢了两日早朝,哥哥不陪着嫂嫂,怎有空来见我?”
丛霁耐心地解释道:“温祈并非断袖,当不得你的嫂嫂。”
“换言之,嫂嫂若是断袖,便能当我的嫂嫂了。”丛露断言道,“至于哥哥,早已为嫂嫂倾倒了罢?”
丛霁曾起过要将温祈收作娈宠的念头,算得上为温祈倾倒了罢?毕竟他从未想过要将他人收作娈宠。
丛露提议道:“哥哥后位空虚,嫂嫂倘若愿意,哥哥不如将嫂嫂封作皇后罢。”
“温祈并非断袖。”丛霁肃然道,“你以后勿要再以此打趣温祈。”
“我记下了。”丛露叹了口气,“哥哥,你何日选秀?你总不能终生不娶罢?”
“朕尚未考虑过选秀之事。”丛霁换了话茬,“露珠儿,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哥哥不必为我担忧。”丛露已不再对自己的身体怀抱希望了,希望过于渺茫,一如漫长的自我折磨。
丛霁观察着丛露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你可记得三日前你做了何事?”
“三日前……”丛露苦思冥想了良久,“我不知自己三日前做了何事。”
显然,露珠儿并不记得三日前自己用玉搔头刺伤了朕。
丛霁颇为庆幸,与此同时,却因丛露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而忧心忡忡。
丛露好奇地问道:“哥哥,我三日前做了何事?”
丛霁搪塞道:“并非什么紧要之事。”
“若非什么紧要之事,哥哥为何不直言相告?”丛露兴致勃勃地道,“让我来猜一猜。三日前,我与哥哥对弈大获全胜?”
见丛霁摇首,她继续猜测道:“三日前,我与哥哥蹴鞠大获全胜?”
丛霁失笑道:“为何不是你与朕蹴鞠一溃千里?”
丛露天经地义地道:“因为哥哥会让着我,舍不得我一溃千里。”
兄妹俩人交谈间,云研端着汤药,踏步而入。
丛霁接过汤药,稍稍吹凉了些,方才喂予丛露。
丛露“咕噜咕噜”地将汤药一饮而尽,苦着脸道:“雪鹃,本宫的甜汤何在?”
然而,无人回答她。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好几日不曾见到雪鹃了,亦已有好几日不曾喝过甜汤了。
她茫然地望着丛霁:“哥哥,雪鹃好像不见了。”
雪鹃正被关于大理寺,由沈欣怿审问。
丛霁知晓丛露与雪鹃感情不差,且迄今为止,雪鹃并未被定罪,因而,他扯谎道:“雪鹃回乡探亲去了。”
“原来如此。”丛露又委屈巴巴地道,“哥哥,苦,我想喝甜汤。”
由于丛露所饮的汤药药方复杂,与不少用于做甜汤的食材冲突,是以,丛霁命人取了时令的桂花酥来,拈起一块,送至丛露唇瓣,哄道:“甜汤哪里及得上桂花酥?”
丛露并不挑食,咬了一口桂花酥,满足地笑道:“好香,好甜。”
丛霁将余下的桂花酥喂予丛露后,却听得丛露道:“还是甜汤更能解苦味。”
或许是因为甜汤能消解药效,才更能解苦味?
他拭净了指尖,揉着丛露的发丝道:“待你痊愈,你要喝多少甜汤都随你,但眼下,你须得克制些,在汤药完全吸收前,不得沾甜汤。”
丛露乖巧地应下了:“好罢。”
丛霁又陪了丛露一会儿,才回思政殿批阅奏折。
奏折全数被批阅完毕后,他瞧了一眼天色,心道:温祈将要散学了。
温祈用“十步”划开手背的情状历历在目,教他寸心如割。
他站起身来,双足不由自主地往丹泉殿去了。
散学后,温祈并未去思政殿,而是径直回了丹泉殿。
岂料,他一踏入丹泉殿,即刻见到了丛霁,紧接着,他被丛霁拥入了怀中。
他已然习惯于丛霁的拥抱了,仿若他天生便该被丛霁拥抱着,仿若丛霁是为了他才长成这副宽阔胸膛的。
丛霁灼热的体温透过相接的衣料子,一分一分地侵入了他的肌肤;丛霁滚烫的吐息倾洒而下,将他笼得严严实实。
他一抬眼便能瞧见丛霁眉眼间的心疼,他一低眼却瞧见了因为丛霁而被打了三下戒尺的右掌。
下一息,他一把推开了丛霁,转而道:“陛下,公主如何了?”
丛霁甚是奇怪,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站定后,他望住了温祈,不答反问:“温祈,出何事了?”
温祈佯作疑惑地道:“陛下何以有此问?”
丛霁肯定地道:“现下的你与晨间的你有所不同。”
“现下的我与晨间的我并无不同。”温祈复又问道,“公主如何了?”
难不成真是自己多心了?
丛霁答道:“露珠儿无恙,只是她记不得刺伤朕之事了。”
“于公主而言,实乃幸事。”温祈望向丛霁的心口,“陛下又如何了?”
“朕亦无恙,朕退热了,伤口正在愈合。”丛霁执起温祈的左手手腕子,于手背上印下一个吻,“你可还疼着?”
其实已经不疼了,可被丛霁柔声关心着,温祈登时疼得厉害。
他抿了抿唇瓣,急欲将这手腕子抽出来,却莫名其妙地失了气力。
“陛下……”他凝视着丛霁,告状道,“陛下,我今日被付先生打了戒尺。”
这样的琐事原不必告诉丛霁,但他想与丛霁多说些话。
丛霁玩笑道:“朕将付先生传来,让你也打付先生戒尺如何?”
“不如何,本就是我自己做错了。”温祈尽量将现下的自己变得与晨间的自己一样,撒娇道,“陛下该当安慰我才是。”
丛霁发问道:“你做错了何事?又要朕如何安慰你?”
温祈一一作答:“我在付先生讲解《数书九章》之时走神了,我要陛下……”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居然是丛霁的亲吻——唇齿交织,互换津液的亲吻。
不行,丛霁乃是暴君,无法手刃丛霁已甚是对不住他马革裹尸的父亲以及先祖了,他决不能沉迷于丛霁的亲吻。
丛霁定是对他下了蛊,致使他为其神魂颠倒。
他凝了凝神,方才答道:“我要陛下快些为我找到渺渺。”
丛霁近日未能自戚永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渺渺的讯息,不日,戚永善的原配及其子女将抵达京城,望能令戚永善松口。
不过这仅是美好的愿景而已,渺渺十之八/九便是那酒肆的雌性鲛人,已然自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