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温祈居然钻入了他怀中,避开心口,枕于他的肩窝上。
温祈显然是无意识的行为,却教他意乱情迷,他聆听着温祈的心跳声,继而啄吻着温祈的发丝,声若蚊呐地道:“温祈,朕心悦于你。”
须臾,他的心跳声已与温祈的心跳声混于一处,难解难分。
他亦久未好眠,却舍不得睡去。
他贪婪地凝视着温祈,满身悸动。
突然间,温祈动了动,使得他心虚地阖上了双目假寐。
下一息,他的唇瓣被某种柔软的物什蹭到了。
他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目,掐住温祈的下颌,覆下唇去。
久违的接吻甚是销魂蚀骨,蛊惑着他,令他不愿放过温祈。
温祈阖着双目,乖巧地任由他亲吻,似乎并未清醒。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温祈。
他心悦于温祈,当然欲要对温祈做尽人世间的亲密事,可惜,他做不得。
他又吻了吻温祈的眉心,愧疚地道:“被你料中了,朕此来确是为了趁你昏睡之际,轻薄于你,朕不但是杀人如麻的暴君,亦是厚颜无耻的登徒子。”
次日,待温祈转醒,丛霁已不在了,该当去上早朝了罢?
温祈坐起身来,双手抱膝,下颌抵于膝盖上,发着怔。
他的衣襟敞着,左肩暴露无遗,但他并未在意。
许是由于丛霁夜宿于丹泉殿之故,他昨夜发了个梦。
梦中,他与丛霁两情相悦,丛霁力排众议,将他封作皇后。
婚后,一人一鲛感情笃定,蜜里调油。
丛霁一如唐明皇,从此君王不早朝,寸步不离地陪伴于他。
他几乎日日都要承受雨露,鲜有衣衫齐整的时候。
半年过去,他忽觉食欲不振,且时常呕吐,经太医诊脉后,他方才知晓自己已怀有三月的身孕。
梦中的他并未对此感到奇怪。
又七月,临产前,他维持不住双足,变回鲛尾,整副身体浸入海水之中,受尽苦楚,顺利地产下了一名男婴。
丛霁欣喜若狂,当即将男婴封作太子。
丛霁对他宠爱更甚,为他遣散三宫六院,为他不再选秀。
他规劝丛霁弃恶从善,多年后,南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这梦荒唐却甜蜜,与现实截然不同。
他若是能生活于梦中该有多好?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小腹理所当然地平坦着。
他并非雌性鲛人,无法孕育子嗣,更何况他从未与丛霁有过床笫之欢。
“陛下当真是害我不浅,若非陛下,我怎会梦到自己怀孕产子?”他喃喃自语着,陡然间,脑中窜出了一个念头:我是被母亲掐死后,才穿入话本当中的,我倘使自尽,是否能穿入梦中?
他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下了床榻,四处搜寻着可用于自尽的凶器。
然而,这丹泉殿内并无合适的凶器。
他潜入池中,取出他原本打算割断丛霁喉咙的碎片,欲要割断自己的喉咙。
锋利的碎片一分一分地附上了他的喉咙,他只需一用力,便能摆脱无望的爱恋。
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要丛霁不许自残的自己。
他手一松,碎片下沉,伏于池底,而他自己则上了岸去。
不能自尽,性命可贵,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尽,他怎能因为求而不得自尽?他怎能因为区区丛霁自尽?
所谓的穿入梦中,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
他怎能因为妄想自尽?
且即使他当真能穿入梦中,梦中一切皆是虚假,有何意义?
他素来乐天,该当振作起来,寻回本我。
思及此,他起身洗漱,去了崇文馆,听着先生的讲解,告诫自己不准再走神。
春闱将至,近日他的功课落下太多,莫要说是会元了,恐怕连殿试都进不了,他必须迎头赶上。
腊月二十八,新年渐近,崇文馆的先生俱已休假了,他只能在丹泉殿内自习。
丛霁偶尔会来丹泉殿,不曾久留,更不曾再夜宿于丹泉殿,他不知丛霁今日来或者不来。
他已不再盼望丛霁的到来,而是专心于功课。
纵然他与丛霁的约定已作废了,丛霁选秀与否已同他毫无关系,他亦希望自己能摘取会元,进而在朝堂上有所建树。
他改变不了丛霁,丛霁不听规劝,执意要做暴君,但他可立志做造福百姓的清官,尽量在丛霁手下护住一方平安。
腊月三十,除夕当日,丛霁明明曾说过要与他一同守岁,却迟迟未现身。
对了,他险些忘记自己拒绝了丛霁,丛霁不会过来与他一同守岁了。
外头似乎正热闹着,宫中现下应当在举办除夕宴罢?
但这热闹与他何干?
他饮着内侍方才送来的西施鱼肚羹,味如嚼蜡,饮了几口,便将调羹放下了。
接着,他望向热闹传来之处,虔诚地道:“明日便是新年,愿渺渺安然无恙,愿公主早日恢复容貌,愿所有悬案水落石出,愿百姓安居乐业,愿朝堂上下廉洁奉公,愿陛下寿若日月,愿陛下痛改前非,成为明君,开启太平盛世,愿我能当上陛下的左膀右臂,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并非奢靡之人,即使眼下并无食欲,他仍是端起早已凉透的西施鱼肚羹,一饮而尽。
外头愈热闹,便衬得他愈孤寂。
他终是出了丹泉殿,踏着热闹而去。
未多久,他已瞧见了坐于主座的丛霁,丛霁正一面饮着佳酿,一面欣赏着歌舞。
献舞的女子端的是花容月貌,身段妖娆,大片的肌肤被藏于薄纱之中,若隐若现,无需旁的女子陪衬已足够惑人心神。
丛霁会将这女子收作妃嫔么?
是又如何?否又如何?
他苦笑一声,回了丹泉殿。
丛霁并未发现温祈,这半月,南晋与周楚间的局势愈发紧张,周楚蠢蠢欲动,就算今日大举进军南晋都不会让他觉得意外。
他正思忖着对策,饮罢一盏秋露白,朝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便离席了。
席间,一众大臣皆在推杯换盏,户部尚书胡大人会意,亦离了席。
君臣俩人行至僻静处,丛霁询问道:“胡爱卿,粮草筹措得如何了?”
胡大人为难地道:“边疆目前统共有将士五十八万人,战事若起,臣筹措的粮草最多仅能支撑半月。”
战事若起,半月远远不够。
丛霁明白胡大人已尽力了,却不得不下令道:“胡爱卿,五十八万将士的温饱便交托于你了,朕知晓你的难处,但在其位谋其政,你身为户部尚书,必须做好分内之事。”
胡大人拱手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以期不辜负陛下以及五十八万将士。”
“退下罢。”丛霁全无享乐的兴致,并不回席,而是去了尚食局,命御厨煮了一碗浮元子。
——南晋过年有吃浮元子的习俗。
御厨将煮熟的浮元子盛于碗中,又洒了些糖桂花,登时香气扑鼻。
丛霁盯着浮元子,陡然意识到浮元子象征着团圆,而他与温祈却即将迎来别离,不合时宜。
是以,他命令道:“这碗浮元子便赏赐予你罢,你且再做一碗汤年糕,其上放上油炸过后的小黄鱼。”
年糕寓意着年年高,小黄鱼寓意着年年有余,油炸过后的小黄鱼色泽更为金黄,寓意着温祈前程似锦,着实较浮元子合适许多。
御厨应诺,麻利地做了一碗小黄鱼汤年糕。
丛霁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端着食案,去了丹泉殿。
丹泉殿内灯火通明,他改为一手端食案,一手推门而入。
温祈正在用功,听得动静,抬起首来,目不转睛地望住了丛霁。
少时,他放下手中的《左氏春秋传》,行至丛霁面前,作揖道:“温祈见过陛下。”
丛霁生怕自己遭到温祈的冷眼,将小黄鱼年糕汤从食案中端了出来,放于桌案上头,旋即柔声道:“你勿要太过用功,免得伤了身体,今日乃是除夕,你吃下这小黄鱼年糕汤便歇息罢,朕不打搅你了,寐善。”
温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丛霁并非空手而来,他情难自已地揪住了丛霁的衣袂:“陛下不是要与温祈一同守岁么?何故走得这般急?”
丛霁欲要问温祈为何改了主意,又生恐温祈再度改了主意,遂含笑道:“朕不走了,与你一同守岁。”
“荣幸之至。”温祈坐下身来,吃起了小黄鱼年糕汤,见丛霁立于原地,好似手足无措,莞尔道,“陛下不若坐下罢。”
丛霁颔首,坐于温祈身侧。
温祈夹起一块鱼肉,问道:“陛下可要用些?”
丛霁摇首道:“不必了。”
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温祈抗拒不了磨人的相思,原想放纵自己亲近于丛霁,可丛霁明显不想亲近于他。
既是如此,丛霁为何要亲手端小黄鱼年糕汤来?
年年高,年年有余。
他自然清楚丛霁的用意。
用罢小黄鱼年糕汤,温祈瞧着丛霁,不知有何可言,末了,发问道:“周楚如何了?”
丛霁言简意赅地道:“南晋与周楚明年必有一战,南晋胜算不大,恐是苦战。”
温祈正色道:“纵使南晋胜算不大,温祈相信陛下定能扭转乾坤。”
丛霁心悦于温祈,自是希望自己能与温祈所言一般扭转乾坤。
但扭转乾坤谈何容易?
不过只消能守住京城,总有重整旗鼓的一日。
且周楚要逼近京城亦非易事。
温祈又问道:“陛下,可有渺渺的下落了?”
丛霁歉然地道:“朕尚无渺渺的下落。”
温祈不知还有何可言,遂沉默不语。
气氛沉闷,除夕宴未散,一人一鲛甚至能听到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除夕宴才散了。
周遭安静至极,落针可闻,温祈睨着不远处跃动的火苗,低声道:“陛下,已是新年了。”
丛霁应和道:“已是新年了。”
他直觉得自己仿佛学舌的鹦鹉,但除此之外,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当说些什么。
一人一鲛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境地,直到东方发白,他们都未再出声,如同是在对峙。
丛霁命内侍传膳,早膳过后,温祈恭敬地道:“多谢陛下与温祈一同守岁。”
明年——已是正月初一了,今年丛霁便不会再与自己一同守岁了。
仅有的一次守岁被自己虚度了,自己该当多对丛霁说些话才是。
他极是后悔,但已来不及了。
“多谢你与朕一同守岁。”自从母后过世后,丛霁不是与丛露一同守岁,便是将除夕当作寻常的日子,不守岁。
温祈抿了抿唇瓣,提醒道:“今日是正月初一,陛下勿要忘记去向周太后请安。”
丛霁对于周太后的猜疑并未消除,可周太后名义上尚是太后,按照祖制,他确实该去向周太后请安。
温祈名为提醒,实则在赶他走,他心知肚明。
“朕这便向太后请安去了,你且好生用功。”他满口苦涩,如若含了一把黄莲,面上不显。
言罢,他一步一步地离开了他所心悦的温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