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话音落地,温祈居然钻入了他怀中,避开心口,枕于他的肩窝上。

温祈显然是无意识的行为,却教他意乱情迷,他聆听着温祈的心跳声,继而啄吻着温祈的发丝,声若蚊呐地道:“温祈,朕心悦于你。”

须臾,他的心跳声已与温祈的心跳声混于一处,难解难分。

他亦久未好眠,却舍不得睡去。

他贪婪地凝视着温祈,满身悸动。

突然间,温祈动了动,使得他心虚地阖上了双目假寐。

下一息,他的唇瓣被某种柔软的物什蹭到了。

他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目,掐住温祈的下颌,覆下唇去。

久违的接吻甚是销魂蚀骨,蛊惑着他,令他不愿放过温祈。

温祈阖着双目,乖巧地任由他亲吻,似乎并未清醒。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温祈。

他心悦于温祈,当然欲要对温祈做尽人世间的亲密事,可惜,他做不得。

他又吻了吻温祈的眉心,愧疚地道:“被你料中了,朕此来确是为了趁你昏睡之际,轻薄于你,朕不但是杀人如麻的暴君,亦是厚颜无耻的登徒子。”

次日,待温祈转醒,丛霁已不在了,该当去上早朝了罢?

温祈坐起身来,双手抱膝,下颌抵于膝盖上,发着怔。

他的衣襟敞着,左肩暴露无遗,但他并未在意。

许是由于丛霁夜宿于丹泉殿之故,他昨夜发了个梦。

梦中,他与丛霁两情相悦,丛霁力排众议,将他封作皇后。

婚后,一人一鲛感情笃定,蜜里调油。

丛霁一如唐明皇,从此君王不早朝,寸步不离地陪伴于他。

他几乎日日都要承受雨露,鲜有衣衫齐整的时候。

半年过去,他忽觉食欲不振,且时常呕吐,经太医诊脉后,他方才知晓自己已怀有三月的身孕。

梦中的他并未对此感到奇怪。

又七月,临产前,他维持不住双足,变回鲛尾,整副身体浸入海水之中,受尽苦楚,顺利地产下了一名男婴。

丛霁欣喜若狂,当即将男婴封作太子。

丛霁对他宠爱更甚,为他遣散三宫六院,为他不再选秀。

他规劝丛霁弃恶从善,多年后,南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这梦荒唐却甜蜜,与现实截然不同。

他若是能生活于梦中该有多好?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小腹理所当然地平坦着。

他并非雌性鲛人,无法孕育子嗣,更何况他从未与丛霁有过床笫之欢。

“陛下当真是害我不浅,若非陛下,我怎会梦到自己怀孕产子?”他喃喃自语着,陡然间,脑中窜出了一个念头:我是被母亲掐死后,才穿入话本当中的,我倘使自尽,是否能穿入梦中?

他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下了床榻,四处搜寻着可用于自尽的凶器。

然而,这丹泉殿内并无合适的凶器。

他潜入池中,取出他原本打算割断丛霁喉咙的碎片,欲要割断自己的喉咙。

锋利的碎片一分一分地附上了他的喉咙,他只需一用力,便能摆脱无望的爱恋。

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要丛霁不许自残的自己。

他手一松,碎片下沉,伏于池底,而他自己则上了岸去。

不能自尽,性命可贵,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尽,他怎能因为求而不得自尽?他怎能因为区区丛霁自尽?

所谓的穿入梦中,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

他怎能因为妄想自尽?

且即使他当真能穿入梦中,梦中一切皆是虚假,有何意义?

他素来乐天,该当振作起来,寻回本我。

思及此,他起身洗漱,去了崇文馆,听着先生的讲解,告诫自己不准再走神。

春闱将至,近日他的功课落下太多,莫要说是会元了,恐怕连殿试都进不了,他必须迎头赶上。

腊月二十八,新年渐近,崇文馆的先生俱已休假了,他只能在丹泉殿内自习。

丛霁偶尔会来丹泉殿,不曾久留,更不曾再夜宿于丹泉殿,他不知丛霁今日来或者不来。

他已不再盼望丛霁的到来,而是专心于功课。

纵然他与丛霁的约定已作废了,丛霁选秀与否已同他毫无关系,他亦希望自己能摘取会元,进而在朝堂上有所建树。

他改变不了丛霁,丛霁不听规劝,执意要做暴君,但他可立志做造福百姓的清官,尽量在丛霁手下护住一方平安。

腊月三十,除夕当日,丛霁明明曾说过要与他一同守岁,却迟迟未现身。

对了,他险些忘记自己拒绝了丛霁,丛霁不会过来与他一同守岁了。

外头似乎正热闹着,宫中现下应当在举办除夕宴罢?

但这热闹与他何干?

他饮着内侍方才送来的西施鱼肚羹,味如嚼蜡,饮了几口,便将调羹放下了。

接着,他望向热闹传来之处,虔诚地道:“明日便是新年,愿渺渺安然无恙,愿公主早日恢复容貌,愿所有悬案水落石出,愿百姓安居乐业,愿朝堂上下廉洁奉公,愿陛下寿若日月,愿陛下痛改前非,成为明君,开启太平盛世,愿我能当上陛下的左膀右臂,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并非奢靡之人,即使眼下并无食欲,他仍是端起早已凉透的西施鱼肚羹,一饮而尽。

外头愈热闹,便衬得他愈孤寂。

他终是出了丹泉殿,踏着热闹而去。

未多久,他已瞧见了坐于主座的丛霁,丛霁正一面饮着佳酿,一面欣赏着歌舞。

献舞的女子端的是花容月貌,身段妖娆,大片的肌肤被藏于薄纱之中,若隐若现,无需旁的女子陪衬已足够惑人心神。

丛霁会将这女子收作妃嫔么?

是又如何?否又如何?

他苦笑一声,回了丹泉殿。

丛霁并未发现温祈,这半月,南晋与周楚间的局势愈发紧张,周楚蠢蠢欲动,就算今日大举进军南晋都不会让他觉得意外。

他正思忖着对策,饮罢一盏秋露白,朝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便离席了。

席间,一众大臣皆在推杯换盏,户部尚书胡大人会意,亦离了席。

君臣俩人行至僻静处,丛霁询问道:“胡爱卿,粮草筹措得如何了?”

胡大人为难地道:“边疆目前统共有将士五十八万人,战事若起,臣筹措的粮草最多仅能支撑半月。”

战事若起,半月远远不够。

丛霁明白胡大人已尽力了,却不得不下令道:“胡爱卿,五十八万将士的温饱便交托于你了,朕知晓你的难处,但在其位谋其政,你身为户部尚书,必须做好分内之事。”

胡大人拱手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以期不辜负陛下以及五十八万将士。”

“退下罢。”丛霁全无享乐的兴致,并不回席,而是去了尚食局,命御厨煮了一碗浮元子。

——南晋过年有吃浮元子的习俗。

御厨将煮熟的浮元子盛于碗中,又洒了些糖桂花,登时香气扑鼻。

丛霁盯着浮元子,陡然意识到浮元子象征着团圆,而他与温祈却即将迎来别离,不合时宜。

是以,他命令道:“这碗浮元子便赏赐予你罢,你且再做一碗汤年糕,其上放上油炸过后的小黄鱼。”

年糕寓意着年年高,小黄鱼寓意着年年有余,油炸过后的小黄鱼色泽更为金黄,寓意着温祈前程似锦,着实较浮元子合适许多。

御厨应诺,麻利地做了一碗小黄鱼汤年糕。

丛霁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端着食案,去了丹泉殿。

丹泉殿内灯火通明,他改为一手端食案,一手推门而入。

温祈正在用功,听得动静,抬起首来,目不转睛地望住了丛霁。

少时,他放下手中的《左氏春秋传》,行至丛霁面前,作揖道:“温祈见过陛下。”

丛霁生怕自己遭到温祈的冷眼,将小黄鱼年糕汤从食案中端了出来,放于桌案上头,旋即柔声道:“你勿要太过用功,免得伤了身体,今日乃是除夕,你吃下这小黄鱼年糕汤便歇息罢,朕不打搅你了,寐善。”

温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丛霁并非空手而来,他情难自已地揪住了丛霁的衣袂:“陛下不是要与温祈一同守岁么?何故走得这般急?”

丛霁欲要问温祈为何改了主意,又生恐温祈再度改了主意,遂含笑道:“朕不走了,与你一同守岁。”

“荣幸之至。”温祈坐下身来,吃起了小黄鱼年糕汤,见丛霁立于原地,好似手足无措,莞尔道,“陛下不若坐下罢。”

丛霁颔首,坐于温祈身侧。

温祈夹起一块鱼肉,问道:“陛下可要用些?”

丛霁摇首道:“不必了。”

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温祈抗拒不了磨人的相思,原想放纵自己亲近于丛霁,可丛霁明显不想亲近于他。

既是如此,丛霁为何要亲手端小黄鱼年糕汤来?

年年高,年年有余。

他自然清楚丛霁的用意。

用罢小黄鱼年糕汤,温祈瞧着丛霁,不知有何可言,末了,发问道:“周楚如何了?”

丛霁言简意赅地道:“南晋与周楚明年必有一战,南晋胜算不大,恐是苦战。”

温祈正色道:“纵使南晋胜算不大,温祈相信陛下定能扭转乾坤。”

丛霁心悦于温祈,自是希望自己能与温祈所言一般扭转乾坤。

但扭转乾坤谈何容易?

不过只消能守住京城,总有重整旗鼓的一日。

且周楚要逼近京城亦非易事。

温祈又问道:“陛下,可有渺渺的下落了?”

丛霁歉然地道:“朕尚无渺渺的下落。”

温祈不知还有何可言,遂沉默不语。

气氛沉闷,除夕宴未散,一人一鲛甚至能听到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除夕宴才散了。

周遭安静至极,落针可闻,温祈睨着不远处跃动的火苗,低声道:“陛下,已是新年了。”

丛霁应和道:“已是新年了。”

他直觉得自己仿佛学舌的鹦鹉,但除此之外,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当说些什么。

一人一鲛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境地,直到东方发白,他们都未再出声,如同是在对峙。

丛霁命内侍传膳,早膳过后,温祈恭敬地道:“多谢陛下与温祈一同守岁。”

明年——已是正月初一了,今年丛霁便不会再与自己一同守岁了。

仅有的一次守岁被自己虚度了,自己该当多对丛霁说些话才是。

他极是后悔,但已来不及了。

“多谢你与朕一同守岁。”自从母后过世后,丛霁不是与丛露一同守岁,便是将除夕当作寻常的日子,不守岁。

温祈抿了抿唇瓣,提醒道:“今日是正月初一,陛下勿要忘记去向周太后请安。”

丛霁对于周太后的猜疑并未消除,可周太后名义上尚是太后,按照祖制,他确实该去向周太后请安。

温祈名为提醒,实则在赶他走,他心知肚明。

“朕这便向太后请安去了,你且好生用功。”他满口苦涩,如若含了一把黄莲,面上不显。

言罢,他一步一步地离开了他所心悦的温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