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当日,早朝散朝后,内侍于金銮殿内齐整地摆上书案与书椅,又将一众仕子引入金銮殿,于对应的位置落座。
温祈坐于第一排中央的位置,一抬首便能看见坐于御座之上的丛霁。
他已有半月不曾见过丛霁了,相思入骨。
因有冕旒遮挡,他瞧不清丛霁的神情,但丛霁显然憔悴了许多。
他心疼不已,抿了抿唇瓣,垂下首去。
殿试日暮交卷,可由天子监考,亦可由天子指派大臣代为监考。
不知丛霁是打算一整日监考,或者半途命大臣替之?
他悄悄地窥着丛霁,又紧张又难受又欢喜,紧张的是他怕自己殿试表现不佳,辜负了丛霁的期待;难受的是丛霁使得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得恶心;欢喜的是他终是见到了丛霁。
殿试尚未开始,金銮殿内足有百余名仕子,尚有若干负责殿试的官员以及侍卫、内侍,却是鸦雀无声。
温祈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帧又一帧自己与丛霁欢/好的画面。
丛霁隐于冕旒后的唇瓣曾为他做过极多肮脏之事,亦曾为了应和他而道“朕亦心悦于你”;丛霁放于御座扶手上的双手曾拥抱过他,曾抚摸过他,亦曾扣住他的足踝,教他逃离不得;丛霁朝服内的肌肤伤痕累累,他曾细细亲吻过那些伤痕……
在场之人中惟有他与丛霁有过云雨,亦惟有他被丛霁所厌弃。
隐秘的欣悦升起又跌坠,最终化作了虚无。
丛霁高坐于御座之上,俯视诸人,一见得温祈,其他人似乎齐齐消失不见了,独独温祈愈发鲜明,犹如镌刻于他心头。
他已有半月未曾好好地瞧过温祈了,这半月,他生怕被温祈发现,仅于子夜时分,从窗枢瞧温祈一眼,便转身离开,除了三月十六。
根据章太医的禀报,温祈并无中毒迹象,安然无恙。
他被温祈强迫那日,即繁衍期第一日乃是上月十六,这月十六,即三月十六,他忐忑地于丹泉殿外守了温祈一夜,幸而温祈并未如他一般成为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仅是睡得不太/安稳。
温祈更为消瘦了些,面色苍白,显得靛蓝色的瞳孔极是突出。
温祈身着鸦青色的衣衫,将发丝挽成了发髻,其上缠着与衣衫同色的发带。
唯恐被温祈发现,他不敢看温祈太久,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待仕子悉数坐定后,他命监考官点名,确认仕子无人缺席后,由仕子向他行礼。
礼毕,监考官分发卷子,而后,由他扬声道:“开始罢。”
话音落地,他瞧见温祈低下了首去,温祈的后颈因此被他尽收眼底。
他曾亲吻、舔舐、啃咬过这后颈,于这后颈印下吻痕,而现下,这后颈光洁白皙,全无他遗留的痕迹。
时日过去太久了些,温祈一身的吻痕亦早已消退了罢?
再过些辰光,他会如同吻痕似的,被温祈抛诸脑后。
三五年后,于温祈而言,或许他的死讯会变得无关紧要。
一念及此,他觉得痛苦,却又觉得安心。
一个时辰后,他走下御座,自温祈面前经过,出了金銮殿,往思政殿去了。
——为了以示自己对于仕子的重视,每一回的殿试俱是由他亲自监考,从不假手他人,但今年不同,因战火不休,他尚有诸多要事须得处理,无法耽搁太久。
温祈嗅到了一股子龙涎香,情不自禁地心生迷醉。
那玄色朝服触手可及,只消他扯住朝服,丛霁便必须为他驻足。
他左手握拳,右手指节发白,险些将手中的狼毫折了去。
他终究并未伸手扯住丛霁的朝服,而是任凭丛霁离开了。
残留的龙涎香勾引着他,令他一再想起丛霁。
良久,他才全神贯注于试题之上。
正午时分,龙涎香骤然侵入了他的鼻腔,他略一抬眼,一角绛红色的常服即刻映入了他眼中。
未多久,龙涎香消散了。
片刻后,内侍依序为仕子送上了午膳,为了便于收拾,午膳被放于食案之上。
温祈的午膳乃是糖醋鳜鱼、白蟹年糕、凉拌海蜇以及咸蛋黄虾仁豆腐羹,其中糖醋鳜鱼、白蟹年糕、咸蛋黄虾仁豆腐羹俱是微热,而凉拌海蜇原就是冷食,是以,所有的膳食他皆可立即食用,而不必晾凉。
这膳食显然是丛霁特意叮嘱尚食局做的。
他的食案之上甚至还摆了一碗海水,是因为怕他长期缺少海水而感到难受罢?
但他分明曾向丛霁炫耀过他已可三日不沾水。
即便无心于他,丛霁依然温柔得过分。
他正欲执起竹箸,又闻得监考官提醒道:“午膳时间为半柱香,诸位仕子请用罢。”
他夹了一块糖醋鳜鱼送入口中,与此同时,不由想起了丛霁,丛霁应当已用过午膳了罢?
此刻,丛霁正与心腹密谈,全无用午膳的功夫。
一盏茶前,他去了尚食局,将温祈的午膳吹凉了些,并亲手盛了一碗海水放于食案之上。
他自然记得温祈曾洋洋得意地向他炫耀可三日不沾水,但他仍是放心不下。
出了尚食局后,他步入金銮殿,状若无意地自温祈面前经过,与他先前所做的一般。
然而,温祈亦如先前所做的一般,根本不理睬他。
时至日暮,卷子统一由受卷官收了去,经掌卷官之手,最末为弥封官所收存。
阅卷那日,卷子将交予阅卷官轮流传阅,并由他们从中挑选至多十张卷子上呈于今上。
而今上会从这十张卷子中钦定一甲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
温祈随其余仕子出了金銮殿,由于他乃是鲛人之故,外形扎眼,自是受到了不少人的侧目。
他已然习惯了,神态淡然,举止从容。
回到丹泉殿后,他用罢晚膳,又取了《世说新语》研读。
《世说新语》记载了名士文人的逸闻轶事,可借此了解魏晋风貌。
及至亥时,他方才放下《世说新语》,洗漱罢,上了床榻。
入睡后,他梦见了丛霁,丛霁身着朝服,自他面前经过,他欲要扯住丛霁的朝服,朝服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无法触及,恍若远在天涯,致使他急得哭了出来。
他醒来后,满床尽是鲛珠。
十日后,阅卷当日,八位阅卷官分别坐于桌前,着手阅卷,由于卷子过多,足足七日,他们才将全数的卷子评阅完毕。
他们又费了半日的功夫,精选出了九张卷子,上呈于丛霁。
丛霁识得温祈的字迹,因而一眼便辨别出了温祈的卷子。
他花费了一日的辰光,将这九张卷子仔细看了,尽量公平公正地定了三甲,其中温祈位列一甲第一,即状元。
客观而言,他认为被他定为榜眼的仕子与温祈仅有毫厘之差。
或许换人裁定,结果会截然相反,毕竟他心悦于温祈,更能领会温祈所表达的意思。
然后,他将三甲告知于填榜官,由填榜官填写,并发榜昭告天下。
再然后,他放下朱笔,按了按太阳穴,踟蹰着自己是否该当亲口告诉温祈这一消息。
上一回,他亲口告诉温祈其得了会元,温祈态度恭敬,神情却甚是冷淡。
他将温祈伤得过深,温祈十之八/九不愿再见到他了罢?
思及此,他改为着内侍将这一消息告诉温祈。
那厢,温祈正在练字,陡然闻得内侍高呼“喜报”,自是吃了一惊。
他抬首向内侍望去,内侍行至他面前,满面堆笑:“贺喜温公子得了状元。”
他最为在意的并非“状元”二字,而是“温公子”这三字。
宫中之人皆唤他为“主子”,而这内侍却唤他为“温公子”,想必是丛霁授意的。
“多谢。”他笑了笑,待内侍离开后,笑容即刻隐去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实力足够夺得状元,大抵是丛霁出于补偿心理,才将他点作状元的罢?
本朝此前无人三元及第,他乃是第一人。
上一回,他得了会元的消息是丛霁亲口告诉他的,而今丛霁却是差遣了一内侍来。
是因为丛霁不想再见到他了罢?
一般而言,状元皆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若是丛霁当真不想再见到他了,定会将他派到地方做官。
他打着质问丛霁的幌子,去了思政殿,企图见丛霁一面,他已有整整十九日不曾见到丛霁了。
丛霁听见内侍通报,心如擂鼓,勉强镇定了下来:“请温公子进来罢。”
温祈进得思政殿,到了丛霁面前,霎时间,思念如潮,于他身上泛滥。
他定了定神,恭声道:“敢问陛下何故将温祈钦点为状元?是否徇私了?”
却原来,温祈并不是特意来见自己的,丛霁顿生失望,摇首道:“朕并未徇私。”
温祈不信,又问道:“温祈自认为并不足以胜过旁的仕子,高居状元,陛下当真并未徇私?”
丛霁肃然道:“朕当真并未徇私,你高居状元乃是实至名归。”
话已至此,温祈不再追问,作揖道:“温祈知晓了,温祈告退。”
从这一日起,宫中之人皆改口称呼他为“温公子”。
三日后,他成为了新科状元的消息传遍宫中,宫中之人又改口称呼他为“温大人”,“温状元”,亦或是“状元郎”。
五日后,丛霁设“闻喜宴”,宴请新及第的进士。
丛霁尚未莅临,温祈左右相谈甚欢,仅他一人格格不入。
诸多进士向他搭话,他几乎是但笑不语,他自然清楚他被一致认为是借着这一副好皮囊才凌驾于他们之上的。
待丛霁于主座落座,他与其他的进士一道向丛霁行礼。
他并不瞧丛霁,听着奏响的雅乐,有一口没一口地用着膳食。
吃下一块清蒸鲤鱼后,他忽觉腹内翻腾,竟要作呕。
他忍了又忍,所幸并未于“闻喜宴”上吐出来,直至回了丹泉殿,才将胃袋所盛之物吐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