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无力,歪倒于织皮之上,费力地支起身体,欲要去漱口,却又吐出了些胃酸来。
一时间,他口腔发酸,喉咙生疼。
他漱过口,沐浴罢,上了床榻。
他阖着双目,思忖着自己呕吐的缘由,他是吃下一块清蒸鲤鱼后,才顿生呕意的,难不成那清蒸鲤鱼有蹊跷?
可除他之外,不少进士,包括丛霁都吃了清蒸鲤鱼,面色俱是如常,更无人呕吐。
又或者他患了什么急症?
但今日一早,章太医曾为他请过脉,并未提及他患了急症,更未开药。
那究竟是何缘故?
他苦思冥想,全无结果。
次日,即四月十三日,他堪堪用罢早膳,便将所有膳食吐了出来。
待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又于软榻上歇息了一会儿,章太医便来请脉了。
他将左手递予章太医,章太医低语道:“温公子,你的脉象似乎有些怪异。”
他当即问道:“怪异在何处?”
怪异在你若是女子,定是喜脉。
不过温祈这喜脉并不明显,章太医对于自己的诊断产生了怀疑。
是以,他不好意思地道:“微臣许是学艺不精,判断有误。”
温祈追根究底地道:“请章太医告诉我怪异在何处?”
章太医为难地道:“微臣尚无定论,过几日,倘若怪异之处犹在,微臣再禀报温公子可好?”
温祈妥协道:“好罢。”
他又问道:“你改口称呼我为‘温公子’是否陛下所授意的?”
章太医颔首,后又道:“温公子高中状元,不日将被授予官职,到时候便是温大人了。”
他当然知晓不少人为了讨好温祈,早已将其称呼为“温大人”了,于他而言,目前还是称呼温祈为“温公子”更为顺口些。
温祈淡然一笑:“再过些时日,我便不在宫中了,多谢章太医这段时间的照顾。”
章太医并不这般认为:“陛下定然舍不得温公子,十之八/九会留温公子继续居于这丹泉殿。”
“是么?”温祈不再言语。
授予官职……他大抵会被派往地方做官罢。
最好远离丛霁,如此他便能早些忘记丛霁。
可惜地方官须得回京述职,他定会再见到丛霁。
索性辞官罢?
然而,他根本不知自己有何处可去。
不如去夙州寻渺渺罢?
若能寻到渺渺,他便无须再形影相吊了。
“微臣告辞。”章太医出了丹泉殿,照例去向丛霁禀报,由于尚无定论,他将温祈脉象的怪异之处按下不提。
章太医走后不久,宣旨的内侍来了,温祈拜倒于地,洗耳恭听,岂料,丛霁并未将他派往地方为官,而是按律将他封作了翰林院修撰。
他领旨谢恩,从地上起身之时,身体晃了晃,险些摔跤。
一日后,他前往翰林院,走马上任,由岑翰林教导。
翰林院修撰的职责为掌修实录、国史,记载今上言行,草拟典礼所需文稿……
他尚未上手,身体却愈发吃不消了。
每一日,他至少得呕吐四五回,他变得易倦,嗜睡。
倘使他乃是一尾雌鲛,他定会以为自己怀上身孕了,不然,为何会出现这些症状?
但他并非一尾雌鲛,而是一尾雄鲛,断不会怀上身孕。
倘使他能逆天而行,作为一尾雄鲛怀上身孕,未免太容易受孕了罢?毕竟丛霁仅有一夜并未用羊肠,便是他强迫丛霁的那一夜。
倘使他当真怀上了身孕,他腹中的胎儿便是他的罪证,亦是丛霁被他所强迫的痛苦回忆。
四月末,料峭的春寒终是散尽了,他换下冬衣,改穿春裳。
他依旧日日呕吐,时日一长,倒也习惯了。
他甚至变得喜欢抚摸自己的肚子,这肚子平坦着,全无孕育着胎儿的迹象。
自“闻喜宴”后,他仅在早朝之时,远远地看到过丛霁。
因为丛霁并未让他搬出宫去,他便一直居于丹泉殿。
丛霁对他不闻不问,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犹如飘荡于宫中的一缕孤魂。
他听闻由于战火连绵之故,丛霁日日夙兴夜寐。
他又听闻丛露已好了大半,开始去崇文馆念书了。
五月初一,章太医为他请过脉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请问章太医可有定论了?”
章太医不答反问:“陛下是否每回临幸温大人皆会用羊肠?”
临幸……丛霁其实从未临幸过他,丛霁被他强迫过,又做了一十一日他的雄鲛。
那之后,他与丛霁再无肌肤之亲。
他不想透露私密之事,亦不想让自己太过难堪,遂避重就轻地道:“陛下只一回并未用羊肠。”
章太医又问道:“温大人近日是否时常呕吐,易倦,嗜睡,且情绪不定?”
温祈答道:“章太医所言不差。”。
紧接着,他赫然听得章太医道:“温大人,你有喜了。”
他不明所以:“我有喜了?”
章太医解释道:“半月前,微臣从温大人的脉象中诊出了喜脉,但因温大人乃是雄鲛,微臣不敢下定论,半月过去,喜脉愈发明显,根据微臣所学,温大人定然有喜了,且是双胎。”
温祈霎时怔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头正孕育着他与丛霁的两个孩子。
他乃是鲛人,且是雄鲛,而丛霁则是凡人,且是男子。
他与丛霁的孩子不会是半人半鲛的怪物罢?
即便是怪物,他亦会将流淌着他与丛霁骨血的孩子产下,并抚养长大。
可丛霁会如何想?
丛霁会认为他混淆了丛氏的血脉么?
丛霁能接受他以雄鲛之身产子么?
丛霁并无断袖之癖,亦无意于他,恐怕不会想要他腹中的孩子,甚至可能会要求他流掉这两个孩子。
思及此,他下定了决心要辞官离开,离开京城,离开丛霁。
面上,他做出一副忐忑模样:“不知陛下会如何想,请章太医暂且替我隐瞒,待我做好心理准备,自会禀报于陛下。”
章太医知晓丛霁甚是宠爱温祈,一口应下。
温祈终日思索着要如何离开京城,又要如何往夙州去。
他尚未做好计划,一日,他正独自坐于翰林院内,忽有一人推开窗枢,敏捷地钻入,掠至他身侧,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子。
他下意识地急欲抽出手腕子,竟听见这人亲热地唤道:“哥哥,是我,我是渺渺。”
渺渺?
他将手中狼毫摔了去,顿了顿,侧首望去,入目之人身着翰林院内扫除小厮的衣裳,头上戴着斗笠。
下一息,这人摘去斗笠,露出了一张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相像的面孔,且其瞳孔、发丝均呈靛蓝色,居然当真是渺渺。
他激动万分,赶忙伸手抱住了渺渺。
渺渺亦很是激动,吸了吸鼻子,急声道:“我听说哥哥被困于宫中,又听说哥哥三元及第,在这翰林院做翰林院修撰,宫中守卫森严,一如铜墙铁壁,我进不去,只得来翰林院见哥哥。哥哥消瘦至此,果然如民间传言受了丛霁那暴君的虐待,哥哥你且随我走罢。”
温祈不假思索地道:“我明日随你走,今日我须得回宫收拾些物什。”
“好罢,我明日再来。”渺渺身手利落,话音尚未落地,已不见踪影了。
实际上,温祈并没有什么物什是舍弃不了的,他仅仅是想在临走前,再见丛霁一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