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一回主动求见丛霁乃是四月初七,今日恰巧是五月初七,他已有足足一月不曾与丛霁独处了。
委实太久了些,久得他不知自己应当以何借口,以何面目去见丛霁。
这一月间,丛霁亦未曾来见过他,丛霁显然并不想见到他。
他绞尽脑汁亦想不出合情合理的由子,遂决定先往思政殿去,到时候再做打算。
然而,他堪堪行至思政殿前,便隐约闻得了里头的唇枪舌战。
丛霁正忙于政事,他不该打扰丛霁。
他稍稍等了一会儿,呕意顿生,逼得他赶忙捂住了唇瓣。
他腹中的孩子们似乎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的父皇。
又或许他们甚是聪慧,已然意识到自己不会受到父皇的欢迎?
是他想多了罢?
不足三月的孩子万事不知,怎会阻止他见丛霁?
此地明面上有侍卫、内侍守着,暗处有暗卫守着,他决不能在此处吐出来,否则若是被丛霁知晓,丛霁一问章太医,他的秘密便会暴露。
他拼命地忍耐着,可惜,快要忍不住了。
故而,他不得不疾步回丹泉殿去。
他尚未抵达丹泉殿,陡然间,倾盆大雨如瀑而下,浇得他浑身湿透。
是上苍在明示他勿要去见丛霁么?
其实他若是见到了丛霁,反而是自寻烦恼罢?
于丛霁而言,他终归是一介过客,丛霁终归不会为他所有。
他该当知足了,毕竟他体内正生长着他与丛霁的一双孩子。
一回到丹泉殿,他便着内侍送浴水来,其后进入浴桶,盯着水面发怔。
直到肌肤起皱,他才出了浴桶,擦干身体,继而坐到了书案前,取了墨条于砚台上研墨。
研墨完毕,他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狼毫,思忖须臾,下笔写道:温祈无颜再见陛下,今日离去,再无归期,陛下保重。
他对此并不满意,将这尚未干透的宣纸揉成一团,又铺开一张宣纸,写道:温祈幸得陛下垂怜,方能渡过繁衍期;温祈幸得陛下钦点为状元,方能做翰林院修撰,温祈甚感受之有愧,今自请辞官。
他仍是不满意,第三次写道:温祈心悦于陛下,矢志不渝,陛下今后若能于闲暇时忆起温祈,温祈自是倍感荣幸,若不能,温祈亦不会怨恨陛下。
他第四次写道:温祈有罪于陛下,陛下宽宏大量,饶恕了温祈,然温祈却始终无法饶恕自己。温祈生性淫/荡,自知不该污了朝堂,今向陛下辞官,望陛下恩准。
他第五次写道:陛下定能打败周楚,守住南晋。
他第六次写道:祈愿陛下心想事成,祈愿陛下福寿延绵,祈愿陛下子孙满堂,祈愿陛下成为一代明君。
……
从黄昏至破晓,烛泪流尽,他都未能写出满意的辞别书。
再过不久,他便得去上早朝了。
他将所有的辞别书烧了,只余下一张:温祈拜别陛下,陛下多加保重。
而后,他洗漱换衣,出了丹泉殿。
早朝上,由于他的品秩过低,他与丛霁相距甚远,以致于他全然看不清丛霁的眉眼。
按律,如他这般微末的小官不得直视丛霁,除非丛霁要他抬起首来。
是以,他仅仅望了丛霁一眼,便低下了首去,而丛霁并未要他抬起首来。
从早朝可知,目前周楚与南晋陷入了胶着状态。
南晋能不落下风已很是了不得了。
他暗暗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道: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父皇,亦是爹爹一生惟一心悦之人,爹爹相信他定能成为一代明君,使这南晋海晏河清。从明日起,你们便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但爹爹会好好地将你们带到这人世间,好好地将你们抚养长大,一直一直地陪着你们。
散朝后,他随诸臣出了金銮殿,不曾回首去瞧丛霁。
他并不知晓丛霁正透过冕旒窥视着他,更不知晓丛霁相思如狂。
他并未回丹泉殿收拾物什,双手空空地去了翰林院。
待得日暮,他谎称自己尚有要事,得以独自留于翰林院。
待得夜色浓稠,渺渺来接他了,他站起身来,随渺渺离开了。
由于城门早已紧闭,他与渺渺出不了京城,只得暂歇于一废弃的宅子。
昨日是他初次于现实中见到渺渺,应是这副身体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陌生。
渺渺将积满了灰尘的床榻收拾干净后,自己先躺了上去,又对温祈道:“哥哥,上来罢。”
自己与渺渺虽是兄妹,但自己已成年了,不应同榻而眠。
温祈这副身体却自然而然地上了床榻。
渺渺望着温祈,疑惑地道:“哥哥为何要改名为‘温祈’?若非哥哥要那暴君寻我,我根本无法将唤作‘温祈’的鲛人同哥哥联系在一起。”
温祈登时一阵心虚,扯谎道:“我遭到抓捕之时,受了伤,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之后,我不幸被囚于笼中,奉于陛下,陛下问我姓甚名谁,我便为自己取了‘温祈’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渺渺不疑有他,后又恶狠狠地道,“那暴君竟敢虐待哥哥,有朝一日,我定要亲手将那暴君碎尸万段。”
温祈闻言,蹙了蹙眉:“陛下并未虐待我,陛下待我很是温柔。”
渺渺全然不信:“哥哥定是被那暴君蛊惑了,那暴君如若当真待哥哥很是温柔,哥哥怎会瘦得都脱相了?”
“我……”温祈顿了顿,坦白道,“我心悦于陛下,可陛下无意于我,我求而不得,茶饭不思,才会瘦得脱了相。”
渺渺愕然道:“哥哥心悦于那暴君?”
温祈颔首道:“我心悦于陛下。”
兴许他确实被丛霁蛊惑了,不然,他被丛霁拒绝了那样多次,为何始终无法对丛霁忘情?
渺渺发问道:“我听闻那暴君命人抓捕鲛人是为了长生不老,哥哥是昨年七月落入那暴君手中的,现下已是五月了,九月过去,那暴君并未将哥哥拆骨入腹算得上温柔么?哥哥便是因此心悦于那暴君的么?”
“并非如此,陛下当真待我很是温柔,反倒是我时常欺负陛下。”温祈露出甜蜜的笑容来,“陛下非但送我去崇文馆念书,还将我钦点为状元。”
“哥哥果然是被那暴君蛊惑了,那暴君素来残暴,哥哥怎能欺负得了他?”渺渺叹了口气,“待我们出京,我带哥哥去看大夫罢。”
温祈回忆道:“我曾多次对着陛下又啃又咬又撒娇又耍赖,还死皮赖脸地要陛下陪着我,不许去临幸妃嫔。”
“妃嫔?”渺渺困惑地道,“那暴君后宫空虚,一位妃嫔也无,哥哥如何不许那暴君去临幸妃嫔?”
温祈诧异万分:“陛下当真后宫空虚,一位妃嫔也无?”
“我骗哥哥做什么?”渺渺补充道,“那暴君既无后宫,又不选秀,不过或许有无名无分的侍妾侍寝罢。”
怪不得自己从未见过丛霁的妃嫔,却原来丛霁并无妃嫔。
丛霁既无妃嫔,为何要骗他?
至于丛霁是否有无名无分的侍妾,温祁并不清楚。
若真有侍妾,丛霁有很长一段时间夜夜宿于丹泉殿,压根无暇命其侍寝。
不过丛霁曾言他那处远不及女子,想必丛霁左右不乏合意的女子。
无论如何,丛霁的床笫之事与他再无干系。
他收起思绪,忽而听得渺渺道:“民间传言那暴君许是断袖,哥哥适才又言那暴君并非断袖,那暴君究竟是否断袖?”
他心脏生疼,扯了扯唇角:“陛下并非断袖。”
渺渺了然地道:“哥哥之所以愿意随我走,并非受到了那暴君虐待,而是那暴君并非断袖,无意于哥哥?”
见温祁颔首,渺渺叹了口气:“哥哥既心悦于那暴君,不如继续做翰林院修撰罢,哥哥这一走,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那暴君了。”
温祁笑了笑:“你不是认为我被陛下蛊惑了么?何故要我继续做翰林院修撰?”
渺渺答道:“因为我能从哥哥的双目中看见哥哥对于那暴君的爱慕与不舍。”
温祁坚定地道:“我不能继续做翰林院修撰。”
渺渺不解地道:“为何?一则,哥哥心悦于那暴君,可留于那暴君身边;二则,那暴君既未虐待过哥哥,反是哥哥欺负那暴君,哥哥可接着欺负那暴君;三则,哥哥的能力不逊于任何人,定能扶摇直上,若能影响那暴君施政,实乃功德一件。”
“陛下已厌恶我了,已不愿再见到我了。”温祁摸了摸肚子,“我不想碍陛下的眼。”
渺渺更为不解了:“哥哥不久前不是说那暴君待你很是温柔么?”
“陛下的确待我很是温柔。”即便是被自己强迫后,丛霁亦很是温柔。
假若自己将心悦深藏于心底,不宣之于口,不强求更多,并且与旁人一道渡过繁衍期,许能一生享用丛霁的温柔罢?
温祈满心惆怅,转而道:“渺渺,你从戚永善处逃出来后,过得如何?”
“起初,我四处飘零,后来,我遇见了与我一般受尽苦楚的鲛人,我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还救出了更多的鲛人。”渺渺双目发亮,“有生之年,我定要让所有失去自由的鲛人重获自由,我定要教所有伤害过鲛人的恶徒付出代价。”
温祁想起丛霁曾对他提及过夙州有鲛人为祸,且已有九人死于鲛人之手。
显然,为祸的鲛人便是渺渺及其同伴,而那九人便是伤害过鲛人的恶徒。
那厢,丛霁正在批阅奏折,忽有一丹泉殿的内侍前来禀报:“陛下,夜色渐深,温大人本因于半个时辰前回丹泉殿,但他至今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