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丛霁陡然站起身来,将朱笔一掷,任由朱笔于奏折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生恐温祈有所不测,心急如焚,连马车都未坐,当即施展轻功往翰林院去了。
他轻功卓绝,此番全无保留,快若闪电,侍卫全然跟不上他,暗卫亦很是吃力,仅暗卫首领勉强与他维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由于他未曾来翰林院看望过温祈,他根本不知温祈寻常具体在何处处理公务。
他焦急地扬声道:“温祁,你在何处?”
无人应答。
他足尖一点,从翰林院内飞身至翰林院外,急声向一守卫确认道:“温大人是否已离开翰林院了?”
守卫并不识得丛霁,听丛霁自称为“朕”,遂恭声道:“草民拜见陛下。温大人已于约莫一炷香前离开翰林院了。”
丛霁发问道:“他离开之时,可有异样?”
守卫摇首道:“启禀陛下,并无异样。”
倘若当真如此,温祈难不成是在回宫途中出了意外?
丛霁原先曾派遣侍卫日日驾车接送温祈,但因温祈从不接受他的好意而作罢。
是他大意了,早知温祈会失踪,就算温祈不坐马车,他都该当命人暗中保护温祈。
——以防周楚刺客混入京城,他早已将京城百姓悉数排查了一遍,他自认为京城安全无虞,岂料……
他着随后跟上的侍卫、暗卫与他一道搜查翰林院,然而,正如那守卫所言,翰林院内并无温祈的踪迹。
他命人守住京城各大要道,并挨家挨户地搜查,纵然掘地三尺,都须得将温祈找出来。
幸而温祈是在入夜后失踪的,城门已然紧闭,温祈倘若被劫持,目前定然尚在京城。
而他自己则去了丹泉殿,温祈倘若并非被劫持,而是自愿离开的,那么丹泉殿内应有蛛丝马迹。
但温祈三元及第,已是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量,可一展抱负,应当不会自愿离开罢?
又或许温祈是在回宫途中因何事耽搁了?
抵达丹泉殿后,他放眼望去,殿内似乎一如往常。
他抹了抹额间的汗水,继而细细搜查。
——他分明并未消耗多少气力,却已是热汗满身。
温祈不在池底,不在床榻上,枕下四段羊肠犹在。
他行至书案前,突地嗅到了一股子焦味,书案上还放着一张宣纸,其上赫然写着一十二字:温祈拜别陛下,陛下多加保重。
这字迹的确出自温祈之手,温祈若不是被歹人逼着写下的,便是早有预谋。
他唤来负责丹泉殿扫除的内侍,问道:“此处为何会有焦味?”
内侍恭声答道:“温大人今日一早烧了些写过的宣纸,奴才已收拾干净了。”
丛霁下令道:“是否烧干净了?可有残留?”
“有些残留,但奴才不识字……”内侍尚未说罢,已被丛霁打断了:“你且将那些残留找回来。”
少时,内侍奉上了灰烬,灰烬中确有些许残留:再无归期;幸得陛下垂怜;受之有愧;辞官;不渝;生性淫/荡;子孙满堂。
温祈明显早有预谋,急欲离他而去。
今日早朝,他明明见过温祈,却并未觉察到温祈的意图。
不过今日早朝,他并未仔细地端详温祈。
他如若再也见不到温祈,今日早朝便是他与温祈的最后一面了。
不,今日早朝决不能是他与温祈的最后一面。
温祈是自愿离开的,由只字片语可知,他已伤透了温祈的心,他既然回应不了温祈的心意,何不如就此放温祈自由?
他若是坚持寻回温祈,对于温祈而言,反而是折磨罢?
他坐于温祈坐过的圈椅之上,双目发红。
“温祈……朕心悦于你……”他以为自己授予了温祈翰林院修撰之职,温祈便不会离开,即便他与温祈不再肌肤相亲,即便他与温祈变作单纯的君与臣,温祈都不会离开他。
温祈念书刻苦,曾对他道要好好努力,影响他施政,教他做不得暴君,然而,温祈堪堪当了不到一月的翰林院修撰,便放弃了。
他果然伤透了温祈的心,令温祈放弃了志向,放弃了他。
他猝然想起温祈繁衍期期间所言:
“我若是当真不逊色于任何人,陛下何不如将我收作娈宠,日夜陪伴陛下?”
“可我现下不想成为一代名臣,我只想与陛下长相厮守。”
“我渴望被陛下临幸,被拒绝后,还一次一次不知廉耻地向陛下乞求,这便是生性下贱。”
“我不过是被自己的身体恶心得吐了而已。”
“陛下,我与南风馆的小倌有何区别?自然有区别,他们是为了生计,而我是自甘堕落。陛下不若将我送去南风馆罢,想必那里才是我该待之处,我定能如鱼得水。”
……
联系“生性淫/荡”四字,他脑中窜出了一个可怖的想法:温祈不会是去了南风馆罢?
温祈消瘦得那样厉害,内心必然深受煎熬,倘使一时想不开……
不,不会的,温祈定不会自甘堕落。
他又想起章太医曾向他禀报过一事:床榻倒塌那日,温祈曾问过章太医可有能阻断繁衍期的药物,可有能缓解发情热的药物,要如何做才能独自渡过繁衍期。
显然,温祈极是厌恶繁衍期,且认定他从始至终都是被强迫的。
他思量再三,终是有了决断——他要寻回温祈,向温祈表白心迹,坦诚自己身中剧毒,每月十五皆会为嗜血之欲所控一事,再由温祈决定是否愿意与他在一处,是否愿意当他的皇后。
温祈假若答应当他的皇后,他会赋予温祈与他同等的权力,他会拼命地对抗嗜血之欲,他会努力地成为一代明君,他不会再有自行了断的念头,他会与温祈白首偕老。
至于子嗣并不紧要,他可将皇位传予丛露,假若丛露有足够的能力,他亦可将皇位传予丛霰,假若丛霰当真如其所表现的一般良善,他还可从宗亲中过继出色的幼子,养于膝下,好生教导。
他站起身来,正欲亲自去寻温祈,却见章太医匆匆而至。
章太医喘着粗气道:“微臣听闻温大人失踪了,许有一事与温大人失踪有关。”
丛霁示意章太医直言,章太医居然道:“温大人……温大人他怀了双胎!”
怀了双胎?
丛霁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道:“朕可是听岔了?亦或是章爱卿说岔了?”
章太医言之凿凿地道:“四月中旬,微臣为温大人请脉,从温大人的脉象中诊出了喜脉,但因温大人乃是雄鲛,微臣不敢妄下定论。随着胎儿月份渐大,喜脉愈发明显,微臣认定温大人怀上了身孕。微臣向温大人确认过陛下有一回并未用羊肠,且温大人承认自己有呕吐、易倦、嗜睡等症状。”
丛霁已相信了:“温祈消瘦得那样厉害,便是怀上了身孕之故?”
章太医答道:“温大人郁结于心,加之怀上了身孕,才会消瘦得那样厉害。温大人若不能快些将身体养好,恐怕保不住一双胎儿,纵使保住了一双胎儿,亦极有可能难产而亡,一尸三命。”
这一席话字字扎耳,丛霁愠怒道:“你为何不早些将温祈怀有双胎一事禀报于朕?”
章太医跪倒于地,解释道:“温大人不知陛下会如何想,要微臣暂且替他隐瞒,待他做好准备,自会禀报于陛下。”
温祈必定认为他不想要其腹中的双胎,而其之所以突然离开,最为重要的原因并非被他伤透了心,而是为了保住双胎。
是他的所作所为教温祈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全数是他的过错。
“章爱卿且退下罢。”丛霁叹了口气,紧接着,出了宫去,亲自搜寻温祈。
此时,温祈正指着渺渺的双足,疑惑地道:“你尚未成年,为何能化出双足?”
渺渺应声回忆起了旧事,咬牙切齿地道:“三十年前,哥哥逃脱后,戚永善再也无法贩卖哥哥所产的鲛珠,而我所产的鲛珠品相不佳,不值钱,戚永善想不出赚取银两的法子,遂打算将我卖入花楼,老鸨嫌弃我这鲛尾不便接客,让戚永善将我带回去。
“戚永善带着我回到戚家后,即刻从庖厨操起一把庖刀,生生地劈开了我的鲛尾,我受不住疼痛,昏死了过去,我以为我将要丧命了,未想到,我竟然醒了过来,且鲛尾已变作了如凡人一般的双足。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于花楼,细听周遭尽是恶心的交/媾声。
“我急欲逃出去,然而,双足却毫无力气,我只得佯作昏迷,养足了气力,趁着一日花楼重选花魁,恩客蜂拥而至,才侥幸逃了出去。
温祈一把拥住了渺渺,歉疚地道:“对不住,哥哥不该丢下你。”
渺渺摇首道:“我知晓哥哥并未丢下我,哥哥逃出去后,还冒着风险回戚家寻我,且那时候若不是哥哥一直护着我,我早就被戚永善打死了。”
温祈松开渺渺,揉了揉渺渺细软的发丝:“睡罢,明日我们便出城去。”
渺渺凝视着温祈道:“哥哥当真舍得下那暴君?”
自己怀有身孕一事迟早会暴露,索性向渺渺坦白罢。
温祈打定了主意,迎上渺渺的视线,与此同时,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渺渺,我有身孕了,且是双胎,乃是陛下的骨血,但陛下厌弃我,定不会要半人半鲛的子嗣,故而,我必须舍得下陛下。”
“那暴君既然愿意与哥哥云雨,或许并未厌弃哥哥,或许会接受哥哥与他的骨血。”渺渺提议道,“哥哥何不如将此事告诉那暴君?那暴君如果真的不要孩子,我们再离开罢。”
温祁羞于启齿,阖了阖眼,良久才道:“陛下并不愿意与我云雨,我于繁衍期初日强迫了陛下,才会怀上身孕,那之前,我曾多次求陛下临幸我,均被陛下拒绝了。”
他惨然一笑:“渺渺,我心悦于陛下,心悦得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廉耻。”
“我从未心悦过任何人,可能心悦一人,便会如哥哥一般罢?”渺渺不知该如何安慰,提心吊胆地暗道:哥哥乃是雄鲛,按理是无法怀上身孕的,但哥哥却怀上了身孕,鲛人繁衍子嗣原就艰难,常有成婚多年,却无一儿半女的夫妇,即使雌鲛怀上了身孕,也多是单胎,鲜有双胎,待哥哥的肚子再大些,哥哥必然更为辛苦,生产那日……
她不敢再想,抬手覆上温祈的肚子:“我会当一个好姑姑的。”
温祈耳侧倏然响起了章太医昨日所言:“温大人,你若想保住腹中双胎,须得尽快将身体养好,否则你就算并未小产,亦可能产下死胎,甚至可能难产而亡,一尸三命。”
他希望自己能顺利地生产,并亲手将孩子们抚养长大,如若不能,他希望孩子们能平安降生,至于他自己,不及孩子们紧要。
可他如若身死,孩子们便只能付托于渺渺了。
他覆上了渺渺的手背,轻声细语地道:“这是你们的姑姑渺渺,你们以后要听姑姑的话。”
“哥哥……”渺渺赶忙道,“你们亦要听爹爹的话。”
温祈望住了渺渺:“渺渺,我会努力地活下来。”
话音尚未落地,他神情坚毅,改口道:“我定能活下来。”
渺渺颔首道:“哥哥定能活下来。”
次日一早,渺渺欲要去集市买些吃食,再买些衣物为温祈乔装打扮,却发现京城处处戒备森严,且有侍卫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温祈,不得不立刻回了自己与温祈藏身的宅院。
温祈正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发怔,听得足音,抬起首来,见渺渺面色紧张,亦紧张了起来:“出何事了?”
“那暴君正着人搜查哥哥。”渺渺苦恼地道,“我们恐怕出不了京城。”
温祈苦思一番:“走水路罢。”
“京城内的河道无法通往京城外,走不得水路。”渺渺沉吟着道,“哥哥莫非想游出京城去?”
“陛下应当已知晓我怀有身孕之事了,因而,他不会料到我决定这么做。”温祈不容反驳地道,“再无旁的法子了,便这么定下了。”
“可是哥哥……”渺渺试图阻止,却闻得温祈道:“无妨,我与孩子们定会平安无事。”
她去寻了些吃食来,待温祈吃罢后,劝道:“许有旁的法子,哥哥毋庸着急,京城太大,一时半刻侍卫找不到此处。”
“陛下素来周全,他既要寻我,定已命人守住了各处要道。”温祈不敢想象丛霁得知他怀有身孕时的反应,更不敢揣测丛霁寻他的目的。
他已失望过太多回了,从中学到的教训便是不可给予自己丁点儿希冀。
待夜幕降下后,他与渺渺依次跃入一口水井,顺着水流,出了京城。
明月皎皎,繁星点点,他上了岸,浑身湿透,回首遥望着九阙,心道:陛下,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