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由于温祈不见踪影,丛霁连双目都未阖过,一直在宫外找寻温祈,时至破晓,他方才返回宫中,沐浴更衣。
这一整夜,他统共搜查了一百二十一户人家,然而,全无温祈的踪迹。
所有百姓见得他俱是双股战战,生怕行差踏错,被他凌迟处死。
他之所作所为使得百姓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进一步坐实了他暴君的恶名。
他顾不上这许多,一心只想寻到温祈。
又三日,五月十一,他依然未能寻到温祈。
京城各大要道已然被封死,每一户人家皆已被搜查过,连无人居住的宅院都未放过。
温祈好似凭空消失了。
究竟是温祈的藏身之所过于隐秘,亦或是温祈早已出京城了?
以防万一,他命侍卫再度逐门逐户搜了一遍,甚至还在京城内处处张贴告示,重金悬赏温祈。
又两日,五月十三,侍卫几乎已将京城掘地三尺,却并未找到半点有关温祁的蛛丝马迹。
丛霁不得不怀疑温祈已从水道游出京城,可温祈因身怀有孕,且过于消瘦,以致于身体孱弱,水道又长,温祈如何能支撑得住?
纵然温祈顺利地出了京城,但温祈乃是鲛人,甚是扎眼,极易被当作奇珍异玩,该当如何谋生?
难不成有人接应温祈?
难不成温祈已落入恶徒之手?
若是前者,温祈目前必定安然无恙,待生产那日,温祈会如何?若是后者,温祈怕是……
他心急如焚,日日惦念着温祈,素日除了上早朝,处理政务,便是出宫去寻温祈。
温祈失踪整整五日,他整整五日未眠,双目熬出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犹如以食人为生的怪物。
他变得暴躁且易怒,京城内风声鹤唳,朝堂上人人自危,唯恐一时不慎惹祸上身。
唯独身处于丹泉殿之时,他会变得沉默且忧伤。
温祈分明已经离开丹泉殿了,有时候,他却认为温祈从未离开过,还会温柔地将自己所想说与温祈听:“温祈,朕钦点你为状元,并非徇私,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你之文章胜过榜眼与探花。”
“温祈,朕为你断了袖,朕心悦于你。”
“温祈,朕骗了你,朕其实并无三千后宫。”
“温祈,除你之外,朕未曾与人云雨过。”
“温祈,朕从未嫌弃过你,更从未觉得你的身体很是恶心。”
“温祈,你那处销魂蚀骨,朕是为了斩断你对朕的心思,才会道你那处不及女子。”
“温祈,朕不准你诋毁自己生性淫/荡。”
“温祈,朕身中奇毒,许会杀尽天下人。”
“温祈,朕先前决定自行了断,但朕改变主意了,朕要与你,与孩子们一道活下去。”
“温祈,你嫁予朕作皇后可好?”
“温祈,你喜欢怎样的喜服?”
……
任凭他讲得如何动听,温祈皆充耳不闻,将他视作无物。
温祈不是在念书,便是在习字,从不理会他。
由于他日日如此,宫中谣传他已得了失心疯。
五月十五,子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嗜血之欲,直奔天牢,将其中三十六名死囚杀了干净。
其后,他躺于尸体之间,终是倦极而眠。
待他转醒,他逡巡着周遭横陈的尸体,满心后悔。
定是因为他杀人如麻,温祈才会离开他的。
他该应当如温祈所愿,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
对了,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了,作为明君,他决不能误了早朝。
故而,他疾步出了天牢,往金銮殿去。
途中所见的宫人无一不是跪倒于地,瑟瑟发抖。
这是何故?
他进得金銮殿,诸臣亦是纷纷跪拜,面色惊恐。
这到底是何故?
他踏上玉阶,俯视诸臣。
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将一身的血衣换下了。
这些人未免太不经吓了罢?
他既已决定要为温祈做明君,断不会胡乱杀人。
“众卿平身。”他坐于御座之上,却见诸臣无一人胆敢起身。
他复又道:“众卿平身。”
然而,仅有大理寺卿沈欣怿站起身来。
他心生不满,点名道:“御史大夫陈爱卿,平身罢。”
御史大夫陈大人惊恐地站起身来。
他又点名道:“礼部侍郎凌爱卿,平身罢。”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将诸臣一一点了一番,又含笑道:“你们可有本要奏?”
诸臣噤若寒蝉,胆子小些的,竟是失禁了。
金銮殿内,腥臭四散。
他的视线扫过诸臣,最末,定于失禁的新任翰林院编纂面上,此人便是这一届的榜眼。
这榜眼果然无法与温祈相较。
温祈……
温祈……
思及温祈,他的心脏无比柔软,但陡然腾起的嗜血之欲却将他的心脏变得无比坚硬。
杀人又如何?
他乃是这南晋的一国之君,将这南晋的生灵全数杀了又何妨?
温祈……
他要为温祈成为明君,他不可令温祈失望。
只要他能成为明君,温祈或许会回心转意。
他拼命压抑着嗜血之欲,可惜,理智终究落了下风。
倏然间,他心生一计,左掌当即覆于右臂之上,一用力,这右臂便脱臼了。
他并非左撇子,惯用右臂,右臂无用,自然大大减少了杀人的可能。
“退朝罢。”他出了金銮殿,使轻功直抵丹泉殿,继而将自己一人锁于丹泉殿内。
温祈的气息已渐渐消失了,再过些时日,定会消失殆尽。
他上了床榻,又恐血衣脏了床榻,遂将血衣剥下,赤身裸/体地躺下了。
他已有两月余不曾躺于这床榻之上了,而温祈已有七日不曾躺于这床榻之上了。
温祈……
他若能寻到温祈该有多好?
但温祈恐怕不会愿意同他回宫罢?毕竟他已伤透了温祈的心,毕竟他无一处值得温祈倾心。
他更是足踏尸山血海的暴君,温祈怎会愿意同他回宫?
“温祈,朕很是想念你。”他堪堪吐出这句话,嗜血之欲愈发强烈了。
他的右臂正耷拉着,于是他用左手抓破了自己的心口,与那时抵挡发情热的温祈一般。
少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曾承诺过温祈不再自残。
是以,他强忍着不再自残。
温祈常言他喜食言而肥,这一回,他定不能食言而肥。
他若能不再自残,温祈是否会回到他身边?
从天明至黄昏,从黄昏至深夜,他终是熬过去了。
五月十六,他坐于暗处,遥望着窗外的圆月,哽咽着道:“朕并未再自残,温祈,你回来可好?”
温祈当然不会答应他。
温祈现下如何了?
身体可还好?
他焦心地急召章太医,盯着章太医问道:“温祈倘使从水道游出京城会如何?”
丹泉殿内一片昏暗,章太医手持烛台,烛光一照,竟见四面墙上布满了抓痕,左右的物什亦无一完好。
再看今上,左手指尖尽数破开,淌血不止,而右臂正耷拉着,显然不是脱臼,便是骨折了。
他自然与其他人一般惧怕今上,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禀报道:“恐会体力不支,所幸温大人并非凡人,不会溺死,但若是因此动了胎气……”
丛霁急声道:“动了胎气会如何?”
紧接着,他听得章太医答道:“可能会小产。”
他向章太医确定道:“小产可会要了温祁的性命?”
章太医摇首道:“小产应当不会要了温大人的性命。”
丛霁霎时松了口气,他自然心疼自己与温祁的骨肉,但于他而言,温祁本身更为紧要。
且温祁难产的概率极高,小产反而是一件幸事。
章太医见丛霁面露微笑,趁机道:“容微臣为陛下包扎。”
丛霁这才发现自己左手五指正淌着血,怪不得他鼻尖尽是血腥味。
章太医为丛霁包扎完毕后,又细细地看过丛霁的右臂,确定这右臂仅是脱臼,他便利落地将这右臂复位了。
丛霁瞧着左手指尖,喃喃自语地道:“温祁,对不住,朕又食言而肥了。”
五月十二至五月二十六,周楚势如破竹,连取南晋十一座城池。
六月初一,丛霁收到了这一噩讯。
六月初四,丛露前来探望丛霁,见得面色颓败的丛霁,她叹息着道:“哥哥,你与嫂嫂分明两情相悦,何以至此?”
丛霁正凝望着幻觉中的温祁,乍然被丛露打断,不悦地蹙眉道:“勿要打扰朕与温祁独处。”
丛露劝道:“哥哥,嫂嫂走了,你该去将嫂嫂找回来,而不是胡思乱想。”
“朕并未胡思乱想,温祁就在那里。”丛霁指了指不远处温祁常坐的圈椅。
“嫂嫂不在那里。”丛露忧心忡忡地道,“嫂嫂当真不在那里。”
丛霁并未患上失心疯,只消冷静下来,便能分辨幻觉与现实。
他颔了颔首:“对,温祁不在那里,温祁走了,温祁不要朕了。”
丛露安慰道:“哥哥勿要气馁,努力将嫂嫂追回来便是了。”
丛霁苦笑道:“朕寻不到温祁,如何追回来?”
这天下着实太大了些,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六月初五,丛露险些被刺,丛霰以身相替一案有了眉目。
六月初六,丛霁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
六月初八,丛霁启程赶赴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