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即听闻噩耗的第二日,温祈不顾渺渺与云沁的反对,执意去寻丛霁。
丛霁倘使已药石罔效,他须得去见丛霁最后一面,孩子们亦须得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不然,他与孩子们必定抱憾终身。
丛霁倘使能逢凶化吉,他须得嘱咐丛霁刀剑无眼,多加保重。
丛霁倘使驾崩,他肚子里的孩子们未出生便已失怙,与他上一世一般,而他亦会与母亲一般,将他们好生抚养长大。
待他们成家立业,他便可无牵无挂地为丛霁殉情了。
不,丛霁定当安然无恙。
他坚持着这一信念,乔装打扮了一番,从藏身的小镇启程。
渺渺放心不下温祈,遂与其同去。
小镇距前线足有一千余里,温祈怀着四月的身孕骑不得马,仅能乘坐马车。
他命车夫快马加鞭,致使马车在平地上都颠簸不断,更何况是崎岖小道了。
他吐了一回又一回,几乎每回进食不过半个时辰便会全数吐出来。
但他从不喊苦,即便面色惨白,亦总是笑吟吟地对渺渺道:“我无事,你莫要担心。”
以免车夫与马匹过度劳累,兄妹俩中途换了车夫,又换了马匹。
从六月二十五至六月三十,兄妹俩皆是在马车上度过的。
六月三十,隅中,车夫生怕自己被波及,平白丧命,不肯再向前。
温祈并未为难车夫,给予了车夫一颗鲛珠后,改由渺渺驾车。
时近日暮,马车经过关卡,被一守卫拦住了。
守卫尽职尽责地道:“前方有战事,此路不可通行。”
温祈掀开车帘子,探出首来,正色道:“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此去寻陛下,是为要事,断不能耽搁。”
守卫谨慎地道:“翰林院修撰该当在翰林院,怎会出现于此处?你既然自称翰林院修撰,有何凭证?”
温祈将官印取了出来,与守卫瞧。
——离开丛霁前,他本该将官印交还予丛霁,可他不慎忘记了,因预料到这官印兴许会派上用场,遂随身携带。
守卫将信将疑,将官印瞧了又瞧。
温祈心急如焚,威胁道:“万一误了要事,你可担待得起?”
守卫当然担待不起,只得放行。
马车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齐齐窜入了温祈眼中。
他何尝见过这许多的尸身,加之浓郁的血腥味,顿生呕意。
不久后,他瞧见了身着南晋铠甲的将士,而这些将士不远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血衣,煞气冲天,背对着他,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人——正是丛霁。
丛霁不是性命垂危么?
丛霁其实并未中箭?
丛霁又受伤了么?
他不及细想,下了马车,以双手护住肚子,急急地向丛霁奔去。
丛霁一身是血,他素来厌恶血腥味,却不假思索地伸手拥住了丛霁。
丛霁的身体尚且温热着,丛霁的心脏尚且跳动着。
然而,丛霁对于他的到来竟全无反应。
他此来许是自取其辱罢?
但他并未后悔。
他正欲收回手,却见丛霁回过首来,一身的煞气瞬间消弭于无踪,双目生红,凝视着他,柔声道:“温祈,朕极是想念你。”
诸人皆以为丛霁会杀了这突然出现的鲛人,此言一出,俱是吃了一惊。
随后,他们居然看见丛霁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十步”,“十步”落地,没入了肉沫当中。
而温祈当即收回手,下意识地以双手遮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后退一步,不知该作何回应。
他之所以离开丛霁,一则是因为丛霁无意于他,二则是因为害怕丛霁厌恶他肚子里的双胎。
他此番一心欲见丛霁,却并未想过丛霁会如何对待双胎。
丛霁瞧来温柔如旧,但丛霁一贯温柔,丛霁的温柔并不代表丛霁心悦于他,更不代表丛霁喜欢半人半鲛的子嗣。
他盯着丛霁血流不止的心口,心如刀割,又后退了一步,并急声对一旁丛霁的近卫道:“你们还不快些将陛下送去大夫处医治。”
丛霁却示意近卫勿要上前,继而当众表白道:“温祈,朕心悦于你。”
温祈难以置信地道:“陛下何故哄骗于我?”
丛霁上前一步,逼近了温祈,无奈地道:“朕当真心悦于你,你为何不信?”
温祈困惑地道:“陛下分明并非断袖,为何心悦于我?”
“朕早已为你断了袖,你若是不信……”丛霁目中癫狂之色疯长,旋即利落地将右手五指刺入了自己已然鲜血淋漓的心口,他的语调却是温柔如水,“你若是不信,朕便用这条性命教你相信。”
温祈见状,惊慌失措地道:“我信了,我信了,陛下切勿自尽。”
“那便好。”丛霁满不在乎地自心口抽出手指,紧接着,用血淋淋的食指指着自己龟裂的唇瓣道,“亲吻朕。”
温祈唯恐丛霁当真自尽,纵然是大庭广众之下,亦不敢有些许迟疑。
他撕下衣袂,粗略地为丛霁包扎后,便踮起了足尖。
他欲要覆下唇去,忽闻丛霁道:“稍待。”
免得自己唇上的血液玷/污了温祈,丛霁命人取来干净的帕子,将唇瓣细细地擦拭了,方才阖上双目,含着些微哭腔道:“亲吻朕。”
温祈颇为动容,吻住了丛霁。
一吻罢,他正欲将自己的唇瓣与丛霁的唇瓣分开,却被丛霁按住了后腰,并掐住了下颌,身体被迫与丛霁的身体严丝合缝。
丛霁近乎于虔诚地撬开了温祈的唇齿,终是品尝到了久违的滋味。
温祈生恐丛霁失血过多而亡,遂挣扎不休。
但他顾及丛霁的伤势,不敢用力,自然挣脱不得。
吻了良久,丛霁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温祈。
温祈气喘吁吁着,断断续续地催促道:“陛……陛下快……快些去医……医治……”
丛霁见温祈的衣衫被自己身上的血液弄脏了,满目歉然地道:“对不住。”
其后,他拭净了自己的右手,并用右手牵住了温祈的左手。
由于遭受了周楚的突袭,营帐尽毁,于是他牵着温祈上了马车,率军去宛南城暂歇。
一上得马车,他便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温祈。
温祈忽觉左肩湿润,少时,震惊地意识到这湿润乃是由丛霁的眼泪所造成的。
他此前从未见过丛霁落泪。
丛霁珍惜地吻着温祈的发丝、额头、耳根、面颊,末了,又吻上了温祈的唇瓣。
温祈阖上双目,环住丛霁的后颈,与丛霁唇舌交织。
待缓过气后,他惴惴不安地问丛霁:“陛下应当知晓我怀了双胎,陛下是如何看待他们的?”
下一息,他赫然闻得丛霁道:“朕希望你将他们流掉。”
丛霁果然不想要半人半鲛的子嗣,他心脏发寒,连连后退,急欲从马车上跳下去,却被丛霁扣住了手腕子。
他舍不得伤了丛霁,只得任凭丛霁再度将他拥入了怀中。
丛霁心知温祈误会了,赶忙解释道:“你乃是雄鲛,原不该怀上身孕,极有可能难产而亡,一尸三命,朕并非不想要你与朕的骨肉,而是不想承受可能会失去你的风险。温祈……”
他望住了温祈,艰难地道:“温祈,将他们流掉可好?”
温祈断然拒绝:“我不愿将他们流掉,我会顺利地产下他们,定不会一尸三命。”
丛霁劝道:“于朕而言,子嗣远不及你紧要,你且再考虑考虑。”
“无需考虑。”温祁淡淡地道,“陛下如若执意要温祁将他们流掉,还请放温祁离开。”
丛霁说了这许多话,已是面无人色。
他一字一顿地道:“既然如此,你且记住你若有三长两短,朕定会去陪你。”
温祁亲了亲丛霁的额头:“我与陛下不谋而合,我曾想过陛下倘使驾崩,我会在孩子们成家立业后,为陛下殉情。”
丛霁并不如何吃惊,仅是严肃地道:“朕倘使驾崩,不许你为朕殉情。”
温祁不满地道:“陛下委实不公平,为何陛下可为我殉情,我却不可为陛下殉情?”
丛霁含住了温祈的耳垂,低语道:“朕素来蛮横专/制,自然不会予你公平。”
“我知晓陛下并非蛮横专/制之君,陛下勿要自我贬低。”温祈的身体有些发软,揪着丛霁后背的衣料子道,“陛下身受重伤,该当多歇息。”
丛霁摇了摇首:“朕不想歇息,朕只想抱着你,以防你又离朕而去。”
“对不住。”温祈回忆道,“我当时认为自己入不了陛下的眼,却无法对陛下死心,后又从章太医处得知自己怀了身孕,生怕陛下接受不了我以雄鲛之身产子,嫌弃我腹中的双胎混淆了丛氏血脉,乃是半人半鲛的怪物,且若非我强迫了陛下,根本不会怀上他们,他们无异于我强迫陛下的罪证,是以,我决意辞去翰林院修撰之职,离开京城,离开陛下。”
丛霁深知自己伤透了温祈的心,后悔至极,遂郑重其事地道:“朕早已心悦于你,朕心疼你以雄鲛之身怀孕、产子,朕并不嫌弃你与朕的骨肉,更不认为他们混淆了丛氏血脉,乃是半人半鲛的怪物。”
“嗯,温祈知晓了,从今往后,温祈与孩子们会一直陪伴陛下,断不会再离开陛下。”温祈亲吻着丛霁的眼帘,“陛下快些歇息罢。”
气力与神志正被流逝的血液带走,但丛霁不肯歇息,他注视着温祈的双目道:“朕有一个秘密,须得告诉你。”
他未曾与旁人提及过此事,吸了口气,才道:“朕身中奇毒,因此变得暴虐、嗜杀,尤其是每月十五,嗜血之欲会达到顶峰,每逢七月十五更甚。”
温祈听得此言,仔细地回顾着往昔。
每月十五,丛霁身上十之八/九带着血腥味,使得他误以为丛霁与话本所描述的一般,乃是残虐无道的暴君。
他目睹丛霁追杀侍女那日乃是昨年七月十五,丛霁险些杀死丛露那日亦是昨年七月十五,他目睹丛霁斩杀死囚那日乃是昨年十月十五……
而他第一回被丛霁拥着睡于软榻之时亦是昨年七月十五。
他与丛霁的关系恶化前,每月十五,丛霁皆会拥着他入眠。
难不成……
他向丛霁确认道:“于陛下而言,我能缓解陛下的嗜血之欲?”
丛霁颔首道:“朕其实无心于长生不老,不知为何,那阵子,朕却执着于此,誓要寻到鲛人,将鲛人拆骨入腹,以求长生不老。许是上苍为了指引朕寻到你,才会让朕那般鬼迷心窍罢?
“由于曾经历过诸多变故,朕已然失去了柔软心肠,奇怪的是,朕初见你,便软了心肠,为你用海水擦身,使你的肌肤不再开裂;为你用香脂润唇,使你唇瓣不再干燥;为你用药膏涂抹身体,使你不再伤痕累累。偶然间,朕发现只要碰触你,朕便能获得平静,仿若深藏于骨髓的暴虐未曾出现过。”
温祈紧张地质问道:“我若不是灵丹妙药,陛下是否便不会心悦于我?”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丛霁摩挲着温祈的眉眼道,“朕心悦于你,并非仅仅因为你乃是灵丹妙药,朕更喜爱你的性子。”
温祈松了口气,莞尔道:“原来陛下如此喜欢我向陛下闹脾气。”
“朕更喜欢你向朕撒娇。”丛霁眉眼含笑,“朕清楚你并非娇气的性子,但你在朕面前变得娇气了,朕很是欢喜。”
“我亦喜欢向陛下撒娇。”温祈发问道,“陛下之所以数度拒绝我,便是因为陛下身中奇毒?这奇毒又是否能解?”
“昨年七月十五,朕控制不住自己,差点失手杀了露珠儿,纵然有你在左右,朕亦无法彻底压下自己的嗜血之欲,朕深恐自己有朝一日会彻底失控,杀尽天下人。故而,朕决定自行了断。”见温祈双目含泪,丛霁安慰道,“莫怕,朕已改变主意了,朕要努力地与你,与孩子们一道活下去。”
温祈的眉眼稍稍舒展了些,了然地道:“陛下那日下水寻我,果真存了自尽的心思?”
丛霁并不否认。
温祈气呼呼地道:“陛下还骗我是为了哄我。”
“抱歉。”丛霁继续道,“朕决定自行了断后,放心不下你与露珠儿,才会请喻先生来为你授课。”
温祈陡然想起一事:“那日,陛下要我在喻先生来之前,答应陛下一件事,究竟是何事?”
丛霁答道:“待朕驾崩后,替朕照顾露珠儿。”
温祈追问道:“陛下之所以鼓励我好生用功,努力成为一代名臣,便是怕我不能自保,亦是怕我照顾不了公主?”
丛霁坦白地道:“起初,于朕而言,露珠儿较你紧要许多,朕更怕你照顾不好露珠儿;后来,于朕而言,你变得较露珠儿紧要许多,朕更怕你不能自保。朕还曾想过要将露珠儿下降于你,但后来,朕却因为自己曾有这一念头而呷醋了。”
“公主曾是京城第一美人,公主之颜色的确远胜于陛下。”温祈见丛霁面露不满,抬指迤迤然地抚过丛霁的唇瓣,“但我更为喜欢陛下之颜色。”
丛霁于温祈指尖印下一个吻,接着道:“那奇毒甚是古怪,朕遍寻名医,却无人能诊断出朕有中毒的迹象,自然解不了。以防将那奇毒过给你,朕才会在与你云雨之时用羊肠,并非嫌弃你那处,更非觉得你甚是恶心,生性淫/荡。”
自己由于被丛霁数度拒绝,备受煎熬,丛霁又何尝好过?
自己倘若处于丛霁的立场,亦会与丛霁一般做罢?
失去两情相悦之人远较失去心悦之人要痛苦许多,且尚有将奇毒过给心悦之人的风险。
而丛霁命章太医日日为他请脉,显然是因为害怕他中毒,生出嗜血之欲。
“事实证明,陛下非但并未将那奇毒给过我,还教我怀上了身孕。”温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我乃是鲛人,或许不惧那奇毒。”
丛霁垂目望着温祈隆起的肚子,忧心忡忡地道:“不知我们的孩子们是否天生身怀奇毒?”
这想必亦是丛霁要他流掉孩子们的缘由之一。
温祈虽也有此顾虑,但面上不显,反而笑道:“我这父体不惧奇毒,孩子们亦然,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定是朕杞人忧天了。”丛霁低下首去,亲吻着温祈的肚子道,“你们定要平安降生,茁壮成长。”
温祈附和道:“孩子们定会平安降生,茁壮成长,陛下毋庸担忧。”
丛霁抬起首来,强调道:“朕心悦于你,自是对你怀有欲念,朕那日不愿与你交/合乃是奇毒之故,实际上,你并未强迫朕,孩子们更非你强迫朕的罪证。”
“我这身孕四月有余,我已可行房/事了,待陛下……”温祈心有余悸,从未消减的自卑与认定自己很是恶心的情绪卷土重来,他定了定神,鼓足了勇气,向丛霁求欢,“待陛下痊愈,可否临幸温祈?”
丛霁不答反问:“朕身中奇毒,前途未卜,你可愿嫁予朕做皇后?朕会赋予你与朕同等的权力,你可兼任官职,一展抱负。”
温祈并未想过要嫁予丛霁做皇后,能做丛霁的娈宠他已知足了。
闻言,他又惊又喜:“我乃是鲛人,且是雄鲛,做不得皇后。”
丛霁深情款款地道:“朕心悦于你,有何不可?”
见温祈不言,他近乎于讨好地补充道:“朕会为了你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你嫁予朕做皇后可好?”
温祈唯恐有损于丛霁的颜面,踟蹰不定,被丛霁吻了又吻,哄了又哄,方才松口道:“好罢。”
丛霁欣喜若狂,即刻将温祈拥得更紧了些,须臾,竟再无动静。
温祈惊恐地探了探丛霁的鼻息,幸而鼻息犹在,丛霁仅是昏厥了。
想来丛霁早已是强弩之末,说了这许多话可谓是奇迹了。
丛霁得到他的应允后,终是支撑不住了。
他亲了亲丛霁的唇瓣,表白道:“陛下,我亦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