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温祈腹中的双胎已满七月了。
他身体发沉,连行走都甚为吃力。
为了顺产,他每日皆要由章太医扶着散步三回。
天气尚且炎热着,他虽有一副冰肌玉骨,却因怀有身孕而变得易热易汗。
九月二十五,时隔十日,他总算收到了来自于丛霁的书信。
他忐忑地展开一看,里面一字也无,仅有一颗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如他一般,丛霁亦害了相思。
他将这红豆瞧了又瞧,而后珍惜地以锦帕裹了,放于枕下。
他身为鲛人,不喜红豆,却去了庖厨,请厨子做红豆圆子汤。
圆子……团圆……他想快些与丛霁团圆。
然而,厨子却是为难地道:“小人并未备红豆,得进城去买。”
九月二十六,一早,小厮端了热气腾腾的红豆圆子汤来。
上一世,他并不挑食,而这一世,他甚喜海味与河鲜。
他坐于桌案前,执起调羹,舀了一勺红豆圆子汤,吹凉了些。
红豆圆子汤入口,满口生甜,果然并非他这具身体所喜爱的滋味,但他的精神却格外满足。
他一口一口地将红豆圆子汤吃尽,又让厨子做了鱼饼来。
鱼饼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颇为耗时,得先将鱼去骨、去刺,打成鱼茸,加入薯粉,做成饼形,放入蒸笼蒸熟,最末,投入油锅炸至金黄。
好一会儿,鱼饼才被小厮端上来了。
他以竹箸夹起一块鱼饼,耐心地吹凉了些,方才送入口中。
鱼饼鲜、嫩、香、滑,可惜他吃不得热食,不然滋味定然更好些。
他正吃着鱼饼,与此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丛霁。
他几乎每时每刻皆思念着丛霁,连梦中都尽是丛霁。
十月十六,他腹中的双胎已满八月了。
他整个人变得浮肿不堪,尤其是双足。
丛霁曾言他过于消瘦了,要将他养胖些,不知丛霁如若看到他现下这副模样会作何想?
幸亏丛霁考虑周全,事先命人为他裁了宽大的新衣,否则他已衣不蔽体了。
丛霁应当能想象得出他现下这副模样罢?
行走于他而言更为吃力了,他必须一手由章太医扶着,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腰。
十月以来,他只偶尔收到丛霁的只言片语,他每回都会向信使询问丛霁的现状以及南晋与周楚的战况,信使每回皆道,陛下安好,每战必捷,犹如照本宣科的僧人,应是丛霁提前吩咐过了。
他每日都要求自己恪守丛霁所言,不许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并不能对他自身带来些许积极的效用,只能让他惴惴不安,夜不成寐。
十月二十一,他已有整整两月不曾见到丛霁了。
一觉醒来,他抚摸着身侧冰冷的床面,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被丛霁抛弃了。
丛霁其实从未心悦过他,丛霁其实觉得他极是恶心,丛霁其实并不想要半人半鲛的骨肉,丛霁其实打算将他丢于此处,自生自灭。
他霎时泪如雨下,又委屈又自厌。
他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哽咽着道:“父皇假使不要爹爹了,爹爹该当如何是好?”
胎动频繁的双胎居然毫无动静。
难不成连生长于他腹中,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都不要他了?
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扬声命候于门外的小厮去请章太医。
章太医紧赶慢赶,进得房门,见温祈面色发白,慌忙到了温祈面前,问道:“出何事了?”
温祈恐惧地将左手递予章太医:“章太医且看看,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
章太医唯恐温祈身体不适,紧张地将指尖搭于温祈脉上,随即松了口气:“皇嗣们安然无恙。”
“那便好。”温祈虚弱地笑了笑,“吓着章太医了罢?对不住。”
章太医关切地道:“温大人为何认为皇嗣不妥?”
温祈双目放空,启唇答道:“我以为孩子们不要我了。”
换言之,温祈以为双胎已然胎死腹中。
章太医建议道:“温大人正怀着身孕,情绪波动理所应当,试着放松些罢。”
温祈低喃着道:“陛下是否抛弃我了?”
章太医一怔:“温大人何出此言?”
“陛下已有两月不曾来见我,陛下亦甚少告诉我他的现状与战况,陛下每每书信于我,十之八九会于信末写上‘勿念’二字,我……”温祈含着哭腔道,“我……我一无是处,合该被陛下所抛弃……”
章太医温言道:“微臣是陛下登基那年,由陛下亲自拔擢进入太医署的,这八年来,微臣从未见过陛下对任何一人上心,但温大人却教陛下上了心,温大人且冷静地想想,陛下若要抛弃温大人,何必与温大人虚与委蛇?又何必将温大人安顿于此处?随意寻个荒郊野外便是。至于‘勿念’定是陛下生恐温大人思虑过重,伤了身。”
“我……许是我多想了罢。”温祈强颜欢笑地道,“陛下曾言他心悦于我,我应该相信陛下。”
“温大人若不相信陛下,陛下定会伤心难过。”章太医回庖厨端了已熬好的滋补汤来,看着温祈饮下,后又搀扶着温祈去散步。
天气渐凉,所幸今日艳阳高照,温祈被日光一晒,整个人才舒服了些。
十月二十五,距上回收到丛霁的书信已过去足足一月了,竟然应了一句话——“渐行渐远渐无书”。
温祈欲要书信于丛霁,但丛霁只留了章太医,一名小厮,一名厨子以及两名暗卫在这农户,并无多余的人手,且他并不知晓丛霁究竟身处何地。
是以,他不得不作罢。
他每日都要将那颗红豆细细端详,他每日都要无数次地安慰自己丛霁心悦于他,定不会抛弃他。
十月二十六,丛霁终是自昏迷中醒了过来。
三日前,他腹部中剑,血流不止,命悬于一线,本该由近卫护送着离开沙场。
他却坚持不走,斩杀了百余蛮夷后,由于失血过多,力不能支,才被近卫强行拖走了。
尚未掀开眼帘,他便想起了温祈。
“温祈……”他念着温祈的名字,顿觉甜蜜。
其后,他艰难地坐起了身来,不顾大夫的劝阻,命人取了笔墨纸砚来。
思忖良久,他方才写道:安好,勿念,祝好。
随着南晋与周楚间的战事进入白热化,他唯恐书信被人截获,是以,并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亦不点明温祈的名字。
他最近之所以甚少书信于温祈,亦是为了保护温祈。
温祈怀有身孕,且月份已大,不容闪失。
十月二十九,温祈收到了丛霁的来信,定下心来一想,便明白了丛霁的意图。
他并未趁机回信于丛霁,而是剪了一缕发丝,裹于寻常的帕子中,请信使带予丛霁。
十一月初二,丛霁正在看望负伤的将士们,见得信使,快步到了信使面前,急声问道:“梓童瞧来可好?”
信使详尽地描述道:“温大人气色尚好,肚子大了许多,行走甚是艰难。”
温祈的身孕已八月又半,且是双胎,肚子恐怕已大得教温祈坐卧难安了罢?
丛霁追问道:“梓童的肚子多大了?”
信使一面回忆着,一面比划着,末了,票报道:“便是这般大。”
丛霁在自己身上比划着,这般大的肚子,温祈是如何承受住的?
他为自己不能陪伴于温祈身畔而甚感愧疚。
他若能陪伴于温祈身畔,纵然无法以身替之,至少能亲手照料温祈。
信使将帕子奉于丛霁,丛霁一接过,便已猜测到其中是何物,他颤着指尖将帕子展开,其中果真是温祈的一缕发丝,呈靛蓝色,熠熠生辉。
他于大庭广众之下,亲吻着这缕发丝,心道:梓童,朕心悦于你。
十一月初五,丛霁不慎被困于山中,左右仅一百四十九人。
十一月初八,丛霁未能突出重围,左右锐减至三十五人。
十一月一十三,胎动更为厉害了,加之身体沉重,温祈难受得彻夜未眠。
十一月一十四,历时九日,丛霁终于成功地突出重围,遗憾的是左右已锐减至六人。
十一月一十五,突出重围不过一个时辰,丛霁并未歇息,与段锐之汇合后,分别从东西两面夹击周楚兵马大元帅陈勍。
他未曾压抑嗜血之欲,全然不知十二个时辰间,到底有多少蛮夷殒命于“十步”之下。
十一月一十六,温祈的身孕已满九月。
章太医为温祈诊过脉后,提醒道:“许再过几日,温大人便要生产了。”
温祈思及章太医曾言他可能难产而亡,一尸三命,叮嘱道:“万一救不得我,麻烦章太医定要救孩子们。”
章太医宽慰道:“温大人的身体调养得当,理应不会难产,温大人且放宽心罢。”
倘使丛霁在他身畔,丛霁定会要他不许胡思乱想。
丛霁……
温祈摩挲着自己的肚子,低语道:“不知陛下能否在我生产前赶回来?”
十一月二十四,破晓时分,温祈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觉下/身潮湿,抬手一探,竟是血液。
——他见红了。
难不成他今日便要生产了?
他何曾生产过,思及此,恐惧本能地涌上了心头。
他命小厮去请了章太医来,章太医堪堪赶到,突然一道影子钻入了房中,紧接着,一人立于他面前,票告道:“温大人,这藏身之处不幸暴露了,周楚派遣了一队人马前来,眼下距此处仅仅三里地,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不可。”章太医躄眉道,“羊水破了,温大人将要生产了,绝不可离开。”
温祈阖了阖双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若是不离开,显然与待宰的羔羊无异,必会连累旁人,且会成为周楚要挟丛霁的利器。
他若是离开,许会害死自己与孩子们。
须臾,他有了决定:“我们马上离开此处。”
——见红了有何紧要,羊水破了又有何紧要?他须得相信自己足够坚强,亦须得相信腹中的双胎足够坚强。
然而,他尚未出得房门,忽闻另一扮作老农的暗卫道:“你们从何处来,所来为何?老朽家中可没什么值钱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