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从白昼至黑夜,又从黑夜至白昼,温祈一直昏睡着,因酒气散去,他的面色由醺红变作了惨白,若非尚有吐息,瞧来与尸身无异。

丛霁不敢阖眼,生怕自己一阖眼,失而复得的温祈便会弃他而去。

他目中熬出了密密麻麻血丝,极是可怖,加之他积威甚重,所有人皆是胆战心惊,唯恐一朝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他全无胃口,及至正午时分,方才用了些午膳。

不久后,他自己饮了一碗汤药,又喂了温祈一碗汤药。

而后,他含了一颗杏脯,细细地咬碎了,继而吻住了温祈,掰开温祈的下颌,将杏脯往温祈口中送。

他尚且记得温祈娇气的模样,温祈怕苦,饮过汤药后,自然该当吃些蜜饯,冲淡苦味。

是以,他今日一早便命人进城去买了蜜饯,除却杏脯,还有枣脯、山楂脯、糖藕片、糖桔饼、话梅、话李……

他又咬碎了话梅喂予温祈,温祈始终未予他半点回应。

“梓童……”他柔声威胁道,“你再不醒,朕便不喂你蜜饯了。”

然而,温祈并未接受他的威胁,兀自昏睡着。

再过两个时辰,温祈便昏睡足足十二个时辰了。

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梓童……”他又唤了一声,将蜜饯放下,转而小心翼翼地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他端详着温祈,心疼更甚,温祈分明很是娇气,但昨日温祈为了保护孩子们,为了不拖累他,居然硬生生地抓着章太医的手,破开了自己的肚子。

当时并无麻沸散,温祈究竟有多疼?

他亲吻着温祈的唇瓣道:“梓童,你且快些醒来罢,你尚未看过孩子们。”

外头的龙凤胎心有灵犀地哭了起来,此起彼伏。

“听,我们的孩子们哭了,他们想爹爹了。”他又以轻快的语调道,“罢了,你既贪睡,朕便容你再睡一会儿罢。”

两个时辰后,温祈仍旧昏睡不醒。

丛霁心下惴惴不安,面上却含笑道:“梓童,快醒醒,已是晚膳时辰了。”

温祈全然不理会他。

他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目泛红,凝视着温祈,厉声道:“温祈,你不是答应了朕要为朕熬过去,要为朕逢凶化吉么?你要食言而肥不成?你要抛弃朕么?你要抛弃降生仅仅一日的亲生骨肉么?”

见温祈还是不理会他,他吻上了温祈的耳孔,慢条斯理地道:“你休想抛弃朕,待你这副肉身一断气,朕便去陪你,至于孩子们,你既能狠得下心,朕亦能狠得下心,便让他们做孤儿罢。”

言罢,他满腹歉疚,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温祈倘若不在人世间,这人世间于他而言,便再无意义,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不若随温祈一同归去。

不过,他尚未成为明君,手上杀孽无数,恐怕会下无间地狱。

不知到时候温祈是否愿意在地府等他赎清一身的罪孽?

他若能与温祈一道投胎转世该有多好?

温祈当人,他便当人;温祈为兽,他便为兽;温祈做虫,他便做虫……

又两个时辰,温祈依然昏睡着。

章太医被诸人推举,迫于无奈地到了丛霁面前,恭声问道:“陛下可要用晚膳?”

丛霁摇首道:“朕要待梓童醒来后,与梓童一道用晚膳。”

章太医忽觉丛霁又变作了那个温祈失踪之际,状若失心疯的丛霁,心下一惊,道:“陛下用些晚膳罢,待温大人醒来后,见陛下面黄肌瘦,定会怪罪于微臣。”

丛霁垂目望着温祈,对章太医道:“章太医,你认为朕死后,须得于无间地狱受刑几载,方能赎清罪孽?”

章太医慌忙劝道:“温大人尚有命在,陛下切勿自寻短见。”

“温祈的魂魄或许早已不在了。”丛霁猛然抬起首来,盯着章太医道,“朕须得于无间地狱受刑几载,方能赎清罪孽?”

章太医又劝道:“陛下且想想出生不久的皇子与公主。”

“朕清楚梓童如若过世,遗言定是让朕照顾好孩子们,但梓童如若胆敢抛弃朕,朕为何要教他如愿?朕定要教他后悔抛弃朕。”丛霁低声笑道,“对于梓童,朕睚眦必报。”

这一席话听得章太医心惊肉跳,他再度劝道:“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不顾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丛霁面无表情地道:“并非朕不顾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是朕顾不得了。”

显然除非温祈能醒过来,否则丛霁势必会殉情。

章太医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才能劝说丛霁振作起来。

丛霁温言道:“你尚未回答朕,朕须得于无间地狱受刑几载,方能赎清罪孽?”

章太医正色道:“微臣以为陛下定不会下无间地狱。”

丛霁欢喜地道:“倘若如你所言,朕便无须让梓童等朕了,朕可与梓童一道饮孟婆汤,过奈何桥……”

他又自言自语地道:“不对,朕与梓童皆不能饮孟婆汤,朕与梓童理当生生世世记得对方。梓童许会觉得朕太过黏人了罢?梓童可会嫌弃朕?”

章太医搜肠刮肚,末了,一言不发。

片刻后,丛霁见章太医迟迟不走,愠怒地道:“莫要打扰朕与梓童独处。”

章太医只得出去了,出去后,他朝着候于外头的诸人摇了摇首。

又三个时辰,温祈依旧无转醒的迹象。

这一日半,温祈已被灌下了不少名贵药材。

温祈莫非已然药石罔效?

丛霁亲了亲温祈的额头,随即取出了一把匕首来,抵于咽喉处,温柔似水地道:“梓童,以免你初至地府,心中害怕,朕先去地府等你可好?”

锋利的匕首尖刺破了他的肌肤,放出了已蠢蠢欲动的血液。

他并不觉得疼,甚至觉得迫不及待。

“陛下……”他猝然听到温祈在唤他,是了,他又产生幻听了。

他正欲施力,衣袂陡然被扯了一下,是了,他又产生幻觉了。

温祈已不要他了,他该当先一步去地府等待温祈。

“陛下!”温祈艰难地掀开了眼帘,岂料,映入眼帘的丛霁正企图自尽!

他当即坐起身来,一掌拍去了丛霁手中的匕首,怒目而视:“陛下,你何故自寻短见?”

由于过度用力,牵动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汗水涟涟,但他无暇顾及。

丛霁怔住了,许久,流下了两行泪,哽咽道:“朕以为……朕以为你活不了了,朕以为你抛弃朕与孩子们了……”

“对不住,可我不是许诺过陛下定会熬过去么?”温祈嗓子发哑,肚子疼痛难忍,下一息,被丛霁一把抱住了。

丛霁泪流不止,宛若孩童。

温祈只得忍着痛楚,并轻拍着丛霁的背脊道:“莫怕,我活过来了,我绝不会抛弃你与孩子们。”

他极想看看孩子们,但他必须先将丛霁哄好。

丛霁鲜少哭泣,上一回哭泣,是在他远赴千里去见丛霁之时。

素日的丛霁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须臾,丛霁意识到自己极可能压到温祈的伤口,将温祈弄疼了,遂松开了温祈,歉然地道:“很疼罢?”

温祈颔首道:“很疼。”

“对不住。”丛霁伸手解开了温祈的亵衣,欲要查看温祈的伤口,却被温祈吻住了眼尾。

温祈又勾住了丛霁的后颈,待将丛霁面上的泪痕舔吻干净,方才舔舐着自己的唇瓣道:“好滋味。”

丛霁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现下被温祈调戏了,心口生甜,热情地指着自己的唇瓣道:“此处亦是好滋味。”

“是么?”温祈不置可否,指尖自丛霁的后颈蜿蜒至眉眼,仔细地描墓着。

紧接着,他吻上了丛霁的眉眼,缓缓而下,吻至丛霁的唇角后,却不去吻丛霁的唇瓣,而是继续向下,衔住了丛霁的喉结,吸吮着新鲜的伤口。

这乃是丛霁为他痴狂的证明。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幸而他及时醒了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丛霁并不满足,掐住温祈的下颌,令其抬起首来,即刻覆下了唇去。

这个吻算不上温柔,颇有些攻城略地的意味。

温祈承受着丛霁的亲吻,身体情不自禁地发软了。

可惜,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向丛霁索求更多。

良久,待丛霁发泄了自己的不安后,终是变得温柔了,犹如吻着稀世之宝一般。

温祈被丛霁吻得迷迷糊糊,连疼痛都忘却了。

被丛霁松开后,他喘息不定地道:“我……我亦曾怀疑过……陛……陛下是否不要我…了……”

他缓了口气,续道:“陛下亦不要孩子们了,陛下将我留于此处,音信渐少,便是为了让我在此处自生自灭。”

丛霁解释道:“对不住,朕是怕被周楚发现你之所在,加之战火连绵,迫不得已才减少了书信,

未料想,你之所在仍是被周楚发现了,是朕害得你遭此劫难,必须剖腹取子。”

“亦是陛下害得温祈以雄鲛之身怀上了身孕。”温祈气呼呼地道,“是以,作为补偿,陛下须得用尽一生的光阴陪伴温祈与孩子们。”

丛霁郑重其事地道:“朕甘之如饴。”

温祈展颜一笑:“那我便原谅陛下了。”

“多谢你大人大量。”丛霁深吸了口气,方才去查看温祈肚子上的伤口。

温祈亦随之投去了目光,他肤色极白,伤口触目惊心,仿佛一尾蜈蚣。

丛霁低下首去,亲吻着可怕的伤口。

温祈本就没什么气力,被这般吻着,不由躺下了身去。

丛霁一面亲吻,一面叹息着道:“很疼罢?”

温祈双目半阖,坦诚地道:“不疼了,我乃是陛下的灵丹妙药,陛下亦是我的灵丹妙药。”

“能当你的灵丹妙药实乃朕一生之幸。”丛霁吻罢伤口,再次吻上了温祈的唇瓣。

温祈口中有血腥味,蜜饯味以及汤药味,但他却怎么都吻不够,最好能吻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