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温祈紧紧地盯着摇摇晃晃的车帘子,直到丛霁的马蹄声变得隐隐约约,他才掀开了车帘子,遥望丛霁。

他的目力远胜于凡人,但此地黄草漫野,黄沙满空,以致于他连丛霁的背影都瞧不见半点。

“陛下,陛下,陛下……”他连声唤着,可惜入不了丛霁的双耳。

他抿了抿唇,放下车帘子,抬指摩挲着自己的唇瓣,其上似乎还残留着丛霁的体温。

丛霁夸他乃是贤后,但他其实自私得很,一点都不深明大义,巴不得丛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才好。

此次丛霁启程回京,不知何时方能解决周家。

周家乃是丛霁的母家,有些人应当与丛霁有旧,不可灭九族。

丛霁的母后,即先皇后,倘若知晓丛霁要对付周家会如何想?

先皇后遗骨发黑,究竟是何缘故?

此事显然与周太后脱不了干系,可先皇后薨逝前,周太后尚未入宫,周太后如何对先皇后下手?

周太后与方韵到底有何联系?

雪鹃又为何会怀上丛霰的骨肉?

他百思不得其解,下了马车,又去看望龙凤胎。

应是由于龙凤胎乃是半人半鲛之故,他们的肤色较凡人白皙不少,但不及他。

龙凤胎依然好眠着,还小声地打着呼噜。

婴孩皆这般嗜睡罢?

上一世,他自己尚是小婴孩之时,亦是这般嗜睡罢?

为母不易,母亲并未请乳娘,恐怕须得日夜夜地守着他,以防他肚饿。

自从怀上身孕后,他更常想起母亲了。

不知母亲可投胎转世了?

不知母亲投胎于怎样的人家了?

母亲定有好归宿,与夫君白首偕老,定不会再早产,生下如他一般不良于行的废人。

虽是母亲听闻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之故,他才会不良于行,但他认为是自己对母亲不起。

若无他的拖累,母亲或许早已改嫁了。

母亲如若早已改嫁,便不会被株连,更不会丧命。

不知母亲若是知晓他以雄鲛之身产下了一双孩子会作何感想?

母亲是会温柔地教孩子们唤“外祖母”,亦或是会认为孩子们乃是异端?

大抵是前者罢?

母亲惯来慈祥,吃惊过后,便会疼爱孩子们。

可是母亲不在他左右,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他收起思绪,将右手食指送至葭月握拳的左手边,不一会儿,胖乎乎的小手便抓住了他的食指。

他又将左手食指送至幸月握拳的右手边,幸月却全然不理会于他。

他用指尖轻轻剐蹭着幸月的手指,幸月才勉为其难,以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突然间,一把熟悉嗓音钻入了他耳中:“温大人,微臣听闻你已回来了,去你房中,却寻不到你,你可知你还未坐完月子,不可胡乱走动?假使落下了病根,要微臣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抬首一瞧,果然是章太医,当即歉然地道:“我这便去卧床歇息。”

他又向两名乳娘叮嘱道:“烦劳你们照顾幸月与葭月了,你们若有何短缺,定要告知于我。”

言罢,他朝着卧房走去。

章太医紧随其后。

待回到卧房后,他见章太医不走,疑惑地道:“章太医还有何要言?”

生产之际,他不得已才在章太医面前赤身裸/体,而今,他并不愿当着章太医的面宽衣解带。

章太医将放于桌案上的汤药端了来,递予温祈。

这汤药已微凉了,温祈一饮而尽,又往口中塞了一颗糖莲子,以解苦味。

章太医责备道:“女子坐月子亦得多加小心,更何况温大人并非女子,还是剖腹取子,且今日天寒地冻,更易落下病根。”

见章太医言之切切,温祈承诺道:“我定会遵循医嘱,好生坐月子。”

章太医思忖一番,才道:“既是如此,温大人便多坐一个月的月子罢。”

温祈无奈地颔首道:“便如章太医所言。”

今日乃是十二月一十二,他生产那日乃是十一月二十四,直至一月二十四,他才能做完两个月的月子,换言之,他尚需做一月又十二日的月子。

一月又十二日后,丛霁该当回来接他了罢?

他与丛霁分离不过半日,他已然开始思念丛霁了。

待章太医出去后,他才褪去了衣衫,仅余下亵衣、亵裤,继而上了床榻。

床榻上还残留着丛霁的气味,他贪婪地汲取着,少时,以面颊磨蹭着丛霁的木枕,自言自语地道:“不知陛下现下到何处了?是否顺利?”

十二月一十四,他收到了来自于丛霁的书信:朕思念梓童了,梓童可思念朕?

他赶忙回了书信予丛霁:我亦思念陛下了,章太医要我多坐一个月月子,我被困于床榻之上,甚是可怜。

十二月一十八,他收到了丛霁的回信:梓童要乖乖地坐月子,朕定会于梓童坐完月子前,回到梓童身边。

他提笔回了书信:望陛下一诺千金,陛下若敢毁诺,我便不让陛下碰我一根手指。

十二月二十二,丛霁书信的内容是:朕已于十二月一十七抵达京城三十里开外的一座小镇,决定于两日后进京,梓童切莫担心,目前而言,一切皆在朕的掌握之中。

丛霁写信之时,应当尚未收到他的回信。

两日后进京,即十二月一十九丛霁便进京了。

三日过去,不知丛霁与周家的胜负如何?

丛霁要他切莫担心,毕竟兹事体大,他怎能不担心?

十二月二十四,他再度收到了丛霁的书信:朕定一诺千金,绝不毁诺。

六日前,即十二月一十八,是夜,丛露正准备歇息,窗枢猝然一开,眨眼间,一道人影进得了房间。

她登时一惊,推了推睡于自己身侧的渺渺:“渺渺,你且快醒醒。”

渺渺一把勾住丛露的腰身,半睡半醒地道:“何事?”

丛露本想答有刺客,但观察须臾后,便断定其人并非刺客,而是丛霁的暗卫。

她压抑着激动,低声道:“皇兄要回京了么?”

暗卫禀报道:“请公主速速随属下出宫,与陛下汇合。陛下将于明日进京,以防万一,不能将公主留于宫中,免得横生危险。至于与公主同榻共枕之人,若是信得过,可与公主一道走,若是信不过,便由属下将其处死。”

——他能从吐息判断床幔后并非仅有丛露一人,但他无从判断另一人是何人。

丛露慌忙道:“本宫信得过她,她须得与本宫一道走。”

“属下遵命。”暗卫道,“属下这便去寻渺渺,公主请抓紧时间更衣,稍后,属下会将公主,与公主同榻共枕之人,以及渺渺一并带走。”

丛露坦然地道:“与本宫同榻共枕之人便是渺渺,你不必去寻渺渺了。你且去外间稍待,半盏茶后,本宫与渺渺便随你走。”

暗卫应诺,门扉一颤,他便出去了。

渺渺已彻底清醒了,一直未出声,此刻才道:“哥哥应已生产了罢?与那暴……陛下汇合后,该当能见到哥哥罢?”

“我认为哥哥不会带上嫂嫂,即便哥哥胜券在握,带上嫂嫂亦有风险,哥哥素来周全,绝不会容许嫂嫂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丛露一面穿衣,一面催促道,“勿要再想了,快些穿衣。”

未至半盏茶,丛露与渺渺便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丛露打开房门,外头那暗卫道:“请公主与渺渺跟紧属下。”

暗卫领着她们走了一密道,丛露满心忐忑,握了握渺渺的手,幸而不久后,他们便顺利地出了宫。

出宫一里,有一马车候着,俩人一鲛上了马车。

入夜后出城困难,丛露未料想马车尚未抵达城门,城门已开启了。

她猜测道:难不成哥哥已提前收买了守城门的官兵?

一炷香后,马车停于一茶楼前。

一人一鲛下得马车,由暗卫引着上了茶楼,进了一单间。

丛霁正饮着峨眉竹叶青,问声,抬起首来,见是丛露与渺渺,即刻放下峨眉竹叶青,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自从六月初六,御驾亲征起,他便再也未见过丛露,甚是想念。

而今见丛露的容貌已经恢复,风姿绝代,颇为欣慰。

丛露见得活生生的丛霁,霎时间,双目含泪,扑入了丛霁怀中,哽咽着道:“哥哥总算回来了,见哥哥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丛霁多次死里逃生,但他并不打算告诉丛露,仅是笑道:“朕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担心朕。倒是你,阿霰是否教你受委屈了?”

丛露摇首道:“阿霰并未亏待我,周太后却是撺掇着阿霰要将我嫁出去,还数度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嫁人乃是女子一生的使命,女子若不能嫁人生子便是十足的失败者,愧为女子’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

丛霁轻抚着丛露的背脊道:“委屈你了,哥哥回来了,定不会再让露珠儿受委屈。”

渺渺忍不住打断了兄妹俩的交谈:“陛下,哥哥如何了?”

“梓童已于上月二十四产下了一对龙凤胎,目前尚在坐月子。”丛霁眉眼含笑,“待朕解决了周家,便会去接梓童。”

“龙凤胎!”渺渺兴奋地道,“我要一手抱一个。”

话音未及落地,她面上兴奋不再,由忧愁替之,道:“哥哥乃是雄鲛,生产那时很是辛苦罢?”

丛霁颔首,粗略地将当时的情况说与渺渺听。

“剖腹取子……”渺渺叹气道,“哥哥未免待自己太狠了。”

丛霁据实道:“梓童已痊愈了,调养一番,坐完月子,身体便能如怀孕生产前一般,你毋庸担心。”

渺渺气极,高声道:“你这暴君说得却是轻巧,你可知哥哥怀孕初期吃了多少苦头?”

“朕能想象到梓童怀孕初期吃了多少苦头,朕定会好好对待梓童。”若能交换,丛霁宁愿由自己吃苦受累忍痛。

渺渺威胁道:“你若胆敢辜负哥哥,我定第一个不饶你。”

丛霁信誓旦旦地道:“朕定不会辜负梓童,若违誓言,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

渺渺没好气地道:“我勉强信你一回。”

“多谢你。”丛霁又郑重其事地道,“朕明日进京,你们便待于这茶楼,切勿走动。”

丛露发问道:“哥哥有几成把握?”

丛霁胸有成竹地道:“十成把握。”

京城里里外外全数在他的掌控之中,且他已于京城百里内驻军五十万,周家全然无法与他抗衡。

丛露哀求道:“阿霰似是为周太后所迫,若查明确是如此,哥哥能否饶恕阿霰?”

丛霁料定丛霰并非彻头彻尾地为周太后所迫,但他手头并无证据,姑且答应了:“假若阿霰确为周太后所迫,朕便饶他一条性命。”

“露珠儿谢过哥哥。”丛露心软,不愿见兄弟相残,且丛霰曾不要性命,为她挡箭。

次日,天未明,丛霁整军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