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二月十四,灰鼠依旧活蹦乱跳,并无任何异样。
下了早朝后,一人一鲛去看望过龙凤胎后,温祈出了宫,往翰林院去了,而丛霁则往吹雪殿去了。
吹雪殿内如昨日一般,皆是药味。
丛霁一面思忖着昨日温祈所言,一面行至丛霰的病榻前。
丛霰亦与昨日一般,面上尽是病态的红晕,热汗漱漱而下。
丛霰的近侍正为其擦拭着热汗,见得丛霁,行过礼后,又道:“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前,醒过一回,口中一直念叨着陛下。”
眼前的丛霰假若尚是幼时的丛霰,他必定相信丛霰是出自真心,但丛霰已一十又六,乃是能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丛霁以手探了探丛霰的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厉害,除了杨太医外,他昨日亦请了刘太医、章太医、程太医为丛霰会诊,丛霰确因寒气入体而高热不退,并非作假。
他收回手,凝视着丛霰,丛霰的吐息有些吃力,似乎将要断气了。
倘若丛霰身死,那么,余下的谜团大抵将永不见天日。
倘若丛霰身死,那么,他便再无弟弟了。
思及此,他顿生哀伤,问那近侍:“杨太医何在?”
近侍恭声道:“启奏陛下,杨大人煎药去了。”
丛霁叮嘱道:“你且好生伺候六殿下。”
言罢,他正欲离开,一转身,便瞧见了丛露。
丛露愁容满面,一见丛霁便发问道:“哥哥,阿霰如何了?”
丛霁命近侍退下,方才道:“正高热着,朕不知他会如何。”
丛露到了病榻前,见状,一言不发。
半晌,她才低声道:“哥哥,我当年亦是这副模样罢?”
“你当年足足烧了五日,若非哥哥无能,你许不必烧上五日。”每每思及当年的情形,丛霁便恨极了一手遮天的淑妃以及袖手旁观的周氏。
“并非哥哥的过错,哥哥当年自身难保,却从未想过要舍弃我这妹妹,我知晓哥哥曾跪于太医署前,乞求太医为我治病,但太医们顾忌淑妃,无一人胆敢理会哥哥,哥哥那时年少,一身矜傲,何曾受过那等屈辱?哥哥还总是将最好的吃食留于我,而哥哥自己则时常吃些将要腐败之物,哥哥饿得形销骨立,我却不懂事地向哥哥抱怨,为何我须得用那些我不喜的吃食,我根本不知哥哥是如何辛苦,才得到那些吃食的。”丛露伸手抱住了丛霁道,“我对哥哥不起,我一直拖累着哥哥。”
丛霁摇首道:“你并未对朕不起,朕从不认为你拖累了朕,朕亦不准你这般认为。”
“哥哥待我太好了些。”丛露自丛霁怀里退了出来,继而颦眉道,“阿霰不会与我一样被烧得痴痴傻傻罢?”
“算不得痴痴傻傻,你不过是精神时好时坏而已。”丛霁叹了口气,“朕不知阿霰是否会被烧得痴痴傻傻。”
阿霰如若当真曾动过谋朝篡位之心,其实被烧得痴痴傻傻亦不错,如此他便无法追根究底,阿霰保全了名声,亦能得一善终,还能被葬入皇陵,享后世供奉。
丛露惆怅地道:“阿霰怎会烧得这般厉害?不知何时方能好起来?”
丛霁确定不了丛霰此番高热可是蓄意为之,是否怀有阴谋,遂望着丛露道:“露珠儿,你且随朕出来。”
丛露不明所以,随丛霁出了吹雪殿,进了思政殿。
丛霁开门见山地道:“阿霰恐怕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露珠儿,你定要提防阿霰。”
“可阿霰而今病重,纵使他企图加害于我,亦无能为力。”丛露思忖着道,“哥哥认为阿霰这一病许是他的计谋?”
丛霁不置可否:“无论如何,你还是多加提防阿霰为好。”
丛露正色道:“我记下了,但我选择相信阿霰,毕竟阿霰曾为我挡过箭,若非阿霰,中箭的不是我,便是保护我的哥哥,阿霰那时险些丢了性命,阿霰若有犯上作乱之心,何必要那么做?”
“许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以赢得我们兄妹的信任罢了。”许多事,丛霁并不打算告诉丛露,但丛露已痊愈了,不可能永远躲藏于他的羽翼之下,于是他启唇道,“阿霰与雪鹃有染,雪鹃怀了阿霰的骨肉。”
丛露怔了怔,后又了然地道:“哥哥认为是阿霰指使雪鹃借我之手,刺杀哥哥?”
丛霁并未否认:“朕的确有此疑虑。”
“我会小心提防阿霰,哥哥毋庸为我操心。”丛露自然希望周氏所为与阿霰无关,亦希望阿霰并未指使雪鹃,可希望仅是希望,事实如何尚未可知,哥哥既然有此疑虑,她便该当好生保护自己,以免又连累了哥哥。
丛霁一早便着暗卫看紧了丛露,并不言明,转而问道:“露珠儿,你的功课如何了?”
丛露谦逊地道:“我甚是愚钝,远不及嫂嫂。”
听丛露提及温祈,丛霁心口生甜:“你并不愚钝,但你若有不懂,可请教梓童。”
丛露婉拒道:“我怕打扰了哥哥与嫂嫂,你们千辛万苦才修成了正果,而今你们皆很是忙碌,又须得陪伴幸月与葭月,独处的时光甚少,我若有不懂,请教先生便是了。”
自己与温祈独处的时光确实不算多,有时候,他朝政繁忙,悉数处理妥当后,一低首,温祈已枕着他的双腿睡过去了;有时候,他闲暇多些,会与温祈一道多陪伴幸月与葭月一会儿,再回寝宫与温祈共赴巫山云雨。
丛霁收起思绪,道:“朕忙于朝政之时,你可向梓童请教,梓童定然乐意之至。”
丛露盛情难却,只得应下了。
兄妹俩又闲谈了几句,章太医骤然而至。
丛露知晓章太医许有要事,遂告辞离开了。
章太医禀报道:“微臣已研制出供陛下饮用的避子汤了。”
丛霁心下一喜:“当真?”
章太医答道:“微臣岂敢欺骗于陛下?但目前这避子汤需于云雨前饮用一碗,方能起效,微臣再试着改良一番,争取每月饮用一碗,便足够。”
“如此甚好。”丛霁客气地道,“劳烦章爱卿了。”
用过晚膳后,丛霁与温祈面对面坐着,各自处理着手头上的政务。
亥时二刻,丛霁自温祈手中取出狼毫,柔声道:“该歇息了。”
温祈颔了颔首,沐浴罢,被丛霁抱上了御榻。
丛霁亲了亲温祈的额头:“寐善。”
“夫君好生小气。”温祈变出鲛尾来,以鲛尾缠住了丛霁的双足,“罢了,明天必有一场恶战,我便原谅夫君了。”
丛霁失笑道:“对,实乃一场恶战,梓童须得歇息了,养足精神。”
“我明日告了假,不去翰林院,一整日都会陪伴于夫君。”温祈用尾鳍摩挲着丛霁的足踝道,“不管怎样的恶战,我都能承受。寐善。”
“多谢娘子。”丛霁弹指灭了烛火,“寐善。”
温祈本是玩笑,才会以“恶战”二字形容,岂料,居然当真是一场恶战。
一进入二月十五,嗜血之欲即刻浸透了丛霁的每一根筋络,幸而神志尚且残存,否则,他已然冲出去大开杀戒了。
他苦苦压抑着嗜血之欲,与此同时,亲吻着温祈的侧颊道:“梓童,快醒醒。”
温祈并未睡沉,当即掀开了眼帘来,烛火已被丛霁灭了,他仅能借着月辉端望丛霁。
丛霁的状态似乎较先前的十五严重许多,甚至较昨年的七月十五更为严重。
由于双足更易于承受,他将鲛尾变作了双足后,才软声道:“无妨,夫君不必顾忌我。”
“对不住。”丛霁取了膏脂,连与温祈好好接吻的余力都无,已将温祈侵占了。
温祈猝不及防,有些疼,又不愿诉之于口,免得丛霁心疼。
他伸手环住了丛霁的后颈,近乎于哀求地道:“夫君,夫君,亲亲我。”
丛霁垂下首,吻住了温祈的唇瓣,这一吻又狠又急。
丛霁素来温柔,未曾如此粗暴地亲吻过自己,这令温祈不由怀疑丛霁是否又被下了与当年一样的奇毒。
倘使当年的奇毒确实被下于“桃面”之上,丛霁是不慎割伤了手指,才经由“桃面”染上奇毒的,丛霁不可能那样凑巧地又被“桃面”割伤了手指罢?
且丛霁并非粗心大意之人,既认为“桃面”或有蹊跷,定不会徒手碰触“桃面”,更不会重蹈覆辙,再度被“桃面”割伤手指。
许是因为他心悦于丛霁的缘故,分明愈发疼了,他却仍是沉沦其中了。
他正在与丛霁交尾,丛霁乃是他的雄鲛,即便是丛霁所给予的痛楚,他亦欣然接受。
他努力地迎合着丛霁的掠夺,口中尽是血腥味,不止口腔与唇瓣,别处亦流血了。
丛霁知晓自己伤着温祈了,可他的身体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不顾温祈的死活,只顾享用美好且乖顺的猎物。
“梓……童……”他从齿缝挤出了声音来,下一息,拼命地退了出来,手指一动,烛台即刻落入了他掌中。
温祈乍然见得丛霁丢弃蜡烛,欲要将烛台上针尖往自己心口刺,赶忙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了丛霁的心口,并厉声道:“放下!”
“梓童。”丛霁拨开温祈的手,下得御榻,拉开自己了与温祈的距离,“梓童,朕许会害死你,你且快些离开,再命人将这寝宫暂且封起来,让朕出去不得。”
闻言,温祈想起了丹泉殿满墙的抓痕,他绝不容许丛霁再自残。
他正欲去丛霁面前,双足一动,便觉疼得厉害。
他忍受着疼痛下了御榻,每行一步皆是煎熬,但他仍是坚持着到了丛霁面前。
丛霁以为温祈要离开,想为温祈披上一件外衫,却生怕自己触及温祈的肌肤。
见温祈于他面前站定,他向温祈保证道:“梓童且快些离开罢,勿要担忧,朕定会平安无事。”
然而,温祈却是充耳不闻,径直跪下了身去。
他急欲推开温祈,左手反而用力地将温祈的后脑勺向下一按。
温祈因丛霁这一用力而生疼,加之旁的伤处,逼得他浑身发颤。
丛霁慌忙收回了手,连连后退。
温祁咳嗽不止,片刻后,站起身来,见丛霁满目心疼,展颜一笑,步步紧逼。
丛霁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温祁复又跪下了身去,少顷,他被丛霁推开了。
“夫君。”他唤了一声,而后低首亲吻丛霁拿着烛台的右手。
好一会儿,丛霁方才将烛台掷于地,继而抱着他上了御榻。
疼,很疼,疼得教他忆起了剖腹之时的煎熬,他一时间分不清是剖腹更疼些,亦或是现下更疼些。
他面色惨白,注视着丛霁,以面颊磨蹭着丛霁的面颊,哑声道:“夫君,我们一起熬过这二月十五罢。”
丛霁心若刀割,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自己的暴行。
不久后,温祈疼得昏死了过去,待他醒来,天已蒙蒙亮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吻着丛霁的额头安慰道:“我无事,莫怕。”
时近正午,他又昏死了过去,待他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他望向丛霁,丛霁一身的抓痕赫然刺入眼中。
他确定自己并未于丛霁胸前留下这般多的抓痕,质问道:“夫君,你可是自残了?你是否记得自己曾答应过我不会再自残了?”
“对不住。”丛霁唯恐自己害了温祈的性命,为了压抑嗜血之欲,不得不自残。
“我乃是夫君的雌鲛,夫君乃是我的雄鲛,雌鲛与雄鲛交尾理所应当,夫君勿要再自残了。”温祈吻上了丛霁的唇瓣,并用几乎已散架的双手抱住了丛霁的脖颈。
以防丛霁再自残,他命令自己不许再昏死过去,强撑着精神,终是熬过了二月十五。
丛霁松开了温祈,点燃烛火,细细端详着温祈,双目生红。
温祈的唇瓣被他咬破了,腰身满是青紫,那处更是伤痕累累。
“不疼。”温祈啄吻着丛霁的眼帘道,“不疼,你莫要担心。”
“显然很疼。”丛霁小心翼翼地圈住了温祈的腰身,不断地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并非夫君的过错。”温祈将下颌抵于丛霁肩头,阖上了双目,向丛霁确认道,“夫君是否碰触过‘桃面’?”
“朕并未碰触过‘桃面’。”丛霁会意,“梓童认为朕又中了那奇毒?”
“嗯,夫君须得彻查自己究竟为何又中了那奇毒。”温祈被折磨了足足一日一夜,已没什么气力了,旋即昏死了过去。
丛霁心疼得落下了眼泪,将温祈放于御榻,命人送了水来,并命章太医送了药膏来。
他先是战战兢兢地将温祈身上的血液拭去,清理好伤口,才为温祈上药。
然后,他换下了俱是血迹的被褥,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又瞧了温祈片刻,方才处理自己身上的抓痕。
再然后,他上了御榻,将温祈拢入了自己怀中。
这回的嗜血之欲来势汹汹,诚如温祈所言,他应当又中了那奇毒。
是他一时不察,教温祈受罪了。
“对不住。”他揉着温祈的发丝,轻声细语地道,“梓童遇见朕实乃三生不幸,朕总是令梓童受罪。”
温祈昏迷了十个时辰方才醒过来,他艰难地睁开双目,随即被丛霁抱住了。
“朕还以为……”丛霁后怕至极,不敢吐出不吉利的话语。
温祈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无一处不疼,却轻拍着丛霁的背脊安抚道:“我连剖腹取子都熬过来了,区区小伤,不值一提。”
丛霁自责地道:“朕清楚自己教梓童受罪了,甚至还出了血,梓童何必哄骗于朕?”
“好罢,很疼。”温祈咬着丛霁的耳垂道,“我恐怕得卧床几日,期间,便劳烦夫君伺候了。”
丛霁满口答应:“朕定会好生伺候梓童,梓童尽管差遣朕罢。”
“那我便不与夫君计较了。”温祈正色道,“其实夫君大可不必如此自责:其一,并非夫君之故,夫君亦是受害者;其二,纵然夫君失去了理智,亦记得不可留于其中,生怕将毒过于我;其三,我听闻……”
他面红耳赤地道:“初次是会流血的,此次将初次该流的血补上了。”
温祈说得轻巧,丛霁入耳,愧疚更甚:“不知下月十五会如何?”
“下月十五,许夫君已从幕后之人处获得解药了。”温祈轻笑道,“夫君何须杞人忧天?”
温祈分明又娇气又爱撒娇,却一直安慰着他。
丛霁吻着温祈的发丝道:“勿要逞强。”
温祈据实道:“很疼,但隐隐约约有些许欢愉,定是我心悦于夫君之故。”
丛霁回应道:“朕亦心悦于梓童。”
温祈好奇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十个时辰又一刻钟。”字字诛心,丛霁将温祈稍稍抱紧了些。
“我以为定已超过一日了。”温祈撒娇道,“我饿了,要用膳,还要陛下亲手喂我。”
丛霁命人传膳,又于心中祈愿道:望朕从今往后能护梓童周全,不再伤梓童一丝一毫。